“教谕,帮我。”
这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命令。
杜元长扶住冯晏的手心一僵。
阖上眼,似是经过了极大的挣扎,须臾之后,他噗通一声跪在山长庄严面前。
“山长,都是我糊涂,做了错事。我自知我之品行不堪为人师长,在此,向您请辞掌事教谕一职。”
看着有头有脸的教谕
如此折腰,众生满脸漠然。
他们竟一点都不意外。
庄严视线扫过,林清樾环肩而立,面上神情和她身后的玄英斋众学子如出一辙。本该是无限朝气的少年,却于这一刻过早沾染了混沌的暗色。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回昔日弟子。
“杜元长啊杜元长,你昔日在我门下时,也曾是立志匡国济时的意气少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弟子惭愧。”杜元长长伏于地面,不敢再抬头。
庄严摆摆手,已无力在此说教什么,转头道,“学子们今日正常休息,学测延后一日。其余教谕随我去济善堂。”
“还有你,冯晏。”
庄严这一声,稍稍在木然的少年眼神中掀起一丝波澜。
众人便看到试图隐于小道的冯晏身形一顿,剜过一个个看向他的,面色虽差,但还是强壮镇定地跟着离开。
这一夜轰轰烈烈地开始,也轰轰烈烈地结束。
玄英斋学子各个劫后余生地往林清樾身前道谢,林清樾只是笑,好一阵安抚,院子的空地才渐渐归于宁静。
差点就被一道套路住的瞿正阳,这会儿趁着没人,这才往仍然矗立在院子正中的林清樾身边靠近道。
“吓死我了,冯晏这玩意真不是个人,差点就中了他的诡计。还好有山长用的那个什么满庭芳,咱们全斋真要废再今天了——”
林清樾扯起唇角。
哪有什么满庭芳。
她当下信口胡诌出来的玩意。
用来诈冯晏和杜元长的。
之所以能成功,不过是靠庄严替她圆谎。
可庄严为何能替她圆谎,这怕是冯晏和杜元长都不会想到的。
人总是轻易地把眼前所见,即为所得。
窥不见背后更远大的真相。
所以,才会输。
“阿樾,松手。”
低沉的男声轻轻盘旋在耳廓斜上方,林清樾木然地转过脸,这才确定了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梁映的方向。
突然发作的病症让她看不见。
但她能感受到,手上的水盆忽然没了重量。
是梁映。
她明明装得那么好。
他是怎么察觉的?
第051章 奈我何
林樾是个极善于掩藏情绪的人。
大多数她示人时, 几乎都是准确地切中让对方最舒适的情绪,且润物无声,让人不自禁地就会相信她的强大和冷静与生俱来,无需为她担心。
梁映却懂得, 这是她选择保护自己的方式。
就和他曾用头发和胡子掩住自己面貌一样。
不希望任何人看清自己。
可林樾大概不知道, 若像他一样, 看得久了, 看得细了, 就能渐渐分辨出来。
就比如,她在极力忍耐前,会先垂下眼帘, 小小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
这样微不可查的呼吸调整便是林樾心绪的唯一破绽。
他感受过几次。
一次是林樾把他从水中救上来, 听到他的问题。
一次是在拂云楼,他的肩膀中刀时。
还有一次就是刚刚。
她就站在那里,又一次象征着救星,身边挤满了劫后余生的玄英斋弟子,与她争相倾诉着她先前错过的惊险, 还有那些差点就要尽数吞下的委屈和酸涩。
他注视着所有人从她那里汲取完足够的平静,将一夜的惊险都消弭后,皆大欢喜地离开。
这一次, 好像比先前更外化。
梁映明确地察觉到她一次,又一次, 吸气又吐气。
藏在水盆沿下的指尖甚至都在微微颤抖。
这样明显,他以为也许不只有他一个人发现。
可事实是, 并无人在意。
整个世界都恢复了原有的宁静,除了林樾自己。
梁映明白自己不该将那份偷偷的关切表现得太明显, 引得林樾察觉、又避嫌。
可他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放任林樾近乎自我折磨的克制。
身子早就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去接过水盆。
不过这一幕放在瞿正阳的眼里怎么看怎么奇怪。
“不是,我说。”
瞿正阳挠了挠头,目睹着梁映那张素来没太多神情变化的俊脸,破天荒地露出一丝怜惜,能把人拍走一丈远的铁壁竟堪称温柔小意地,一只将水盆接了过来,一只揽过肩头将人带着走。
若是梁映身边是一位女子,他还能起哄一声铁树开花。
但问题是,那是斋长啊!
而斋长是男子啊!
“斋长又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这点水他还不能端了?”
说的有道理。
林清樾差点因为梁映太过自然的示好而大意。
幸而刚刚几步大概摸清了回舍房的方向,她将肩上梁映的手拍下去,又摸到水盆盆沿,顺势把里面的水撒到一边,收好水盆。
“今日时辰不早了,正阳你也早点休息吧。”
林樾转身露出一个完美的笑意,便按着往日的记忆抬步进了舍房。
徒留还站在原来位置的梁映和瞿正阳在舍房外。
“唔啊——突然好困啊!我先回去睡了,不用送了!”
被一股阴森怨毒的眸光盯上,瞿正阳完全不明所以,可闪躲危险的本能让他假装打了个哈欠,看也不敢多看,逃一般地离开了林樾和梁映的舍房。
梁映闷闷地转回身,看着屋内烛光下,投在在门扉上晃动的人影,刚刚比鬼还冲的怨气尽数散去,深邃的眼里只剩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若是她一定要划出如此分明的界限。
那他会在此之前尽力藏好。
……
翌日,不如玄英斋亲身经历过的学子,其他三斋学子却也在明心堂一早贴出的布告之中知晓了昨夜之事。
布告上除了宣布了杜元长因渎职卸任掌事教谕一职外,最后的最后还有一行关于一位相关学子的处理。
“学子冯晏身为斋长,未曾归束好自身,牵扯其中,学册另记两笔,合之前所记共三笔,即刻裁撤斋长一职。但为能知错就改,若其学测时七门课艺,得五门甲等,则准予继续留在书院。”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冯晏也有这一天。”
“要我说这样都便宜他了吧?这事都查得不能再清了,都贴在脸上了,还给机会留下?山长不会是冯晏的远方亲戚吧?”
玄英斋学子看到最后几个字,才平复下去的委屈登时转为怒意。
“怎么?既然你们斋可以凭月底学测成绩多一次机会,我们斋凭什么不可以?”
冯晏尚在朱明斋,朱明斋的人自然要维护。
可这理由反而更让玄英斋群情激奋。
“那能一样嘛?冯晏那可是直接舞弊——”
“舞弊?”冯晏冰冷的男声从朱明斋背后传来。饶是被书院如此通传,他似也并未察觉到一丝羞耻和愧疚,依旧昂首阔步,扇着他的折扇。
对玄英斋学子以不屑的语气。
“你们有证据吗?”
“或者说,就算你们有证据,又能奈何得了我吗?”
“你!”
玄英斋学子被气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冯晏的嘴脸在这一刻真实到令人作呕,他们恶心、憎恶,但最绝望的是——他们没法反驳。
冯晏这样的人,犯错的本钱太低了。
动动手指,便有无数人替他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