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也不看小萤,低头继续批改文书。
那女郎似乎不再纠缠,转身又出去了,应该是实在受不了他,躲到别处消化闷气了。
凤渊缓下笔,头一次脑子空空,心里梗得难受。他清楚,这次小萤是轻易不会原谅他了
可不一会的功夫,女郎又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先将药喝了,再继续假装用功。”小萤将碗放下,又拿了一小碟子蜜饯,放在了桌案旁边。
看凤渊不动,小萤端了碗,用碗沿碰了碰他因为流血太多而发干的嘴唇。
“赶快喝了,不然就撑不到成礼那日了。你可别让我阿兄成了望门寡!”
凤渊的脸色难看,紧抿的嘴唇就是不张开,小萤心想,被逼迫的是哪个?他一个逼婚的恶霸,还要弄个什么三贞九烈,宁死不从这一出?
小萤只能再放柔语气道:“知道啦,阿渊可能干了,一个人操持婚礼,累坏了呢!来,趁热喝。”
觉得小萤有些阴阳怪气,凤渊忍不住反问:“你……什么意思?”
小萤眨巴眼道:“你既然都想开了,愿意如此,我能说什么?堂堂瑞祥王行事,需要跟谁商量?就像你说的,你不过要娶一个闫小萤的虚名,自是娶吧。正好我也嫌这名字土气,以后改了,叫……闫自在,你看可好?”
凤渊觉得今日没来得及流干的血,全都挣扎着最后一点气力往头上涌去。
世间女子千万,他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没心肺的?
气血翻涌下,血亏之症立刻显现了出来,凤渊的身子侧歪了一下,直直往一旁倒去,幸而长臂扶住了桌案,才勉强撑住。
小萤顾不得再逗,连忙扶住了他,摸着他的额头道:“怎么又烧了起来,快点吃药!”
凤渊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吃什么?死了岂不干净?也省得你不自由自在!”
说这话时,一向镇定深沉的郎君全然没了前几日的莫测高深,苍白失血的脸,衬得眼圈发红,纤薄的嘴唇都在发颤。
等再次印证了女郎宁愿舍弃他,也要自由时,凤渊觉得自己恍惚又被抛甩回了荒殿。
是呀,他被养蛊积累起来的阴暗性情,执拗的脾气,连自己审视起来,都厌恶以极。
看透了他的萤儿女郎,又怎会不舍留恋?
如今,自欺欺人的谋算,也被小萤识破,所有的绝望哭求挣扎皆是无用,曾经被女郎给予的些许光亮,再次被她收回。
偏偏那女郎还在气人,听他这么说竟然道:“你不喝,那我可要端给慕公子了,他喝起药来,定然没有王爷这么费事。”
许是失血太多,一时间,凤渊浑身都失了气力,没法再像往日般用冷漠掩饰心底的脆弱,只是挣扎着捏住了小萤的脖子。
小萤有些心疼地看着他,却依然嘴巴毒毒地问:“手软得跟面条般,捏着我又想做什么?”
“要么……你立刻要了我的命,不然,我便……掐死你算了!”这样的话,若是昔日威猛健硕的瑞祥王来说,自是透着威慑。
可惜现在他说的,就跟没吃到糖的孩子在原地打滚一般。
小萤有心再气气他,可看着他摇摇欲坠的光景,应该是禁不住了。
到底是心软了,小萤伸手抱住了他,将头挨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辛苦准备了这么久,死了岂不是可惜?我阿兄一个大男人压根不会欣赏嫁衣绣鞋,你给他做那么精致作甚?能不能让人改小点,我想穿……”
若说之前,闫小萤对于嫁入皇室凤家,还有千万的不情愿和顾忌。
可今日凤渊差一点就在她眼前死掉,所有的顾忌都变得无足轻重。
凤渊说,他想娶的不过是闫小萤而已。而她若想嫁,应该也只是眼里有她的阿渊罢了。
至于外物阻碍,重重顾虑,全都随便吧。
她和他,从来都不是生在安逸摇篮里的金贵命数,既然如此,又何必担忧以后的分合纷扰?
只是堂堂瑞祥王的脑子似乎被她气坏了,她都说得这么直白露骨了,他却依旧执着瞪着她,似乎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怎么?舍不得花钱找裁缝?那算了……哎呀!”
这一次,凤渊再次捏紧了她的肩膀,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你说的……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他如此算计,甚至都触碰了小萤一向都不容人的逆鳞,她却轻描淡写,甚至松口要亲自成礼?
这……莫不是怕算计了阿兄,与他的缓兵之计?
小萤可不管凤渊满脑子的算计,血都快流干了的,又能算计出什么好东西?
她干脆捏着他的双颊,总算将汤药顶着些许热气灌了下去,又强拉起他重新回到卧房让他躺好。
“成礼之前,让伤口长好,我可不嫁瘸子!”
这次凤渊将小萤紧紧抱在怀里,再次问:“真的?”
小萤凑过去,亲了亲他带着草药味的薄唇,然后眨着眼问:“你说呢?”
虽然她现在装着太子,但是成礼那日,想想法子还是能溜出来的。
总不能让这位郎君真的跟她的阿兄拜堂吧。
只是凤渊主意太大,做这荒唐前不同她商量,小萤总得气气他,免得他以后再生出什么奇巧主意。
这次,凤渊终于相信了他的耳朵,却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直愣愣看着她。
他冷漠表象下掩饰的,从来都是深深的缺乏安全感,毕竟他这辈子真正拥有的东西不多,产生亲近感之人更是寥寥可数。
就连待他如亲子的葛氏夫妻也会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离他而去。
凤渊已经习惯一人应对,越是糟糕时,便越孤独。
而这次,他身受重伤,被高烧折磨时,仿佛又回来了人生糟糕的节点。
原以为小萤会愤怒离去,可这觊觎许久的珍宝,却主动认下,乖巧掉落到他的怀里,美好得……简直如幻如梦。
所以小萤轻巧应下了婚事,让凤渊一时怔住,不敢确定真假。
小萤可懒得搭理他,半夜起来又是翻箱子,又是温热药汁,很费少女的心血。
她如今还在长身体,若睡不好觉,第二天可就扮演不好贵气逼人的太子殿下了!
于是将凤渊扳正了身体,避开他的伤腿之后,小萤便可堂而皇之,搂着她的“大枕头”酣然入梦了。
直到小萤发出细微酣声,凤渊才缓缓伸手摸上她的脸颊。
这女郎竟然没有恼羞成怒,还应下会亲自与他成礼。
想到这,凤渊终于激动,而又小心翼翼地亲吻上了小萤的脸颊。
而女郎的反应,则是轻微哼了一声,然后更深地依偎进了他的怀中……
这一觉睡得天色大亮,小萤才醒,身旁的凤渊却还在闭眼沉睡。
也不知他后半夜几时睡去的,从来都是警觉浅梦的人,到现在都没睁开眼睛。
小萤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小心起床,让他多睡一会。
而她去了隔壁,唤来鉴湖帮忙整理了发髻衣衫之后,才往花园处走走。
她想起了一直寄住在瑞祥王府的慕寒江,这人一直不肯“醒”,就这么窝在瑞祥王府避世。
小萤曾问过凤渊,慕寒江为何还没有醒,是不是不相干的药饮得太多了。
凤渊却
说,那药早不喂了,慕公子只是在他的面前没醒。
他说得甚是微妙,小萤立刻听懂了。
若是以前,小萤体谅他不肯直面母亲安庆,所以想理清思绪。
可是经过昨天的惊险,小萤实在压制不住心底突然升腾的念头,她需要亲自见见慕公子,看看从他的嘴里能问出个什么。
只是到了慕公子暂居的客舍,小萤便被门口立着的人影吓了一跳。
……这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男人……是谁?
小萤被那人凄冷的目光吓到,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这才勉强认出,这个邋里邋遢的人,竟然是风光霁月的慕寒江?
“你……怎么成了这模样?凤渊没有给你剃胡子?”
慕寒江表情木木没有说话,只是用如针芒的眼神死盯着闫小萤。
没等她再开口,慕寒江突然出手朝着闫小萤的面门袭去。
这招式来势凶猛,且毫无收力的意思,若是被他点中咽喉,不死,也要受重伤。
小萤挨得太近,避无可避,唯有伸手格挡。
转眼之间,便往来了数十招,小萤心知不妙,想要击退慕寒江迅速脱身,
奈何着暗卫头子在王府将养得太好,力道攻势带着疯狂的凶猛。
幸而小萤在萧大侠的指点下,功夫已经突飞猛进。
若是以前在江浙时的她,现在只怕已经被慕公子折断手臂,踏在地上了。
就在这时,慕寒江却突然收手,扬天大笑,然后用扭曲而痛苦的表情,指着闫小萤道:“你真的就是小阎……”
没等他说完,闫小萤已经眼疾手快,使了个小擒拿,一把捂住了慕寒江的嘴。
这瑞祥王府内外,不知藏匿着多少暗探眼线,他一嘴喊出去,廷尉府的铡刀就该抹上油等着她的脖子了!
“慕公子……刚养好伤,怎么就迫不及待舒展拳脚了?我虽然跟大皇兄学了粗浅拳脚,可也不是你的对手啊……”
可惜经历生死一场的慕寒江早不是小萤认识的那位隐忍克制的文雅公子了。
他被母亲的亲信暗算,在鬼门前游走一遭,曾让他引以为傲,立誓在他手里发扬光大的龙鳞暗卫俨然成笑话。
而那个让他屡次违背原则,一心维护的女郎,哪里是什么被阴毒皇后暗算,为救兄长身不由己的柔弱女子?
她竟然就是那个数次与他交锋,拿他当猴子戏耍的悍匪小阎王!
而凤渊显然早就知道这一切!如此细想,在江浙时,他被小阎王戏耍一夜归来后的那场饮酒,更是可笑至极!
那个凤渊,居然还假惺惺地故意挨他一刀。
不就是故意施展苦肉计,引着他上钩,成为了供他们二人驱使的一把趁手利器?
在不肯醒来的这段日子里,慕寒江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全都成了他这辈子的耻辱与笑话!
至于他对萤儿女郎的心动,更是蠢不可及,罪无可恕!
慕寒江如今只想见这女子抓住,拖入刑房炮烙处之,从她嘴里掏出过往的阴谋种种。
可是当女郎用手捂住他的嘴时,突然挨近的幽香还是让他微微晃神……
心里这么想着,慕寒江却突然推开她,转身大步朝着王府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