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高位者想要办事,底下少不了得用的人,可这世上太愚钝和太聪明的人都不是那么好用的,管事的明白这道理,并不多言,转而道:“老爷,小公子还在外边,要不要让人去接回来?”
许敬卿对后宅之事少有过问,对许淙这个病秧子儿子的关注就更少了,若非当初适龄婚配的姑娘只剩一个许婉,许敬卿恐怕都要忘记许淙的存在。
想到许婉可能拿走了账簿,许敬卿眉宇不动声色地压了下来,说:“我许家的儿子,自然是要接回来看顾,小公子是夫人送到庄子上养着,让她去把人给我接回来。”
管事的迟疑点头,心道夫人这事办的,唉!
那边闻嘉煜已经离开许府,上了马车往宫里去。
刚一下马车,就和兵部的大人撞了个面对面。闻嘉煜拱手赔礼,那两人一见是状元郎,当即摆手笑说:“闻大人又去崇圣祠呢,辛苦,辛苦啊。”
闻嘉煜摇头道:“哪里,办差的也不止我一人,不过两位大人这急急忙忙的,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喜事啊!”兵部大人说:“这军费还没落到实处呢,沈大人就已经提前筹集了军粮押往了交战地,这下战事岂不更有胜算?”
闻嘉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沈大人是?”
“还能是谁,沈文芥!”兵部大人欣慰道:“倒是没料到,不过有了这功劳,他这回调职有望,想必回京后就不必再回典厩署,也不必养马了,这苦差事他也总算是熬到头了!唉呀不说了,这消息我得立马报给圣上,几个月来头一个喜讯呢!”
这大人乐得合不拢嘴,闻嘉煜一笑,赶忙让开了路,说:“大人慢走。”
待人走过去了,闻嘉煜嘴角的弧度淡了淡,迈开步子时却又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模样。
这边裴邵刚到裴府,就被一封急报叫走了。
程慕宁隐约听到“鹭州”二字,她迟疑地停住脚步,瞥向裴邵时,他正好也看过来,那一眼别有深意,却并未说什么,抬脚就进了书房。
程慕宁直觉此事与自己有关,不过若是政务上的事,那必要呈进宫里,裴邵即便不说她最终也要知道。是以她当下没有问,先去厅堂喝过药,与刘翁闲话过后,还不见裴邵出来。
刘翁顺着她的视线几次往对面被树影遮挡的房檐看去,了然一笑,道:“厨房炖着乌鸡汤,新来的婢子不懂分寸,老奴得去看着火候,主子这药放久了不好,能否劳烦公主替老奴送一趟?”
程慕宁弯了弯唇,感激道:“多谢刘翁。”
待接过药碗,程慕宁提步往书房去。
周泯抱着剑松松倚在楹柱旁,哈欠正打到一半,忽见程慕宁来,嗖地一下就站直了,朝她行过礼,如临大敌道:“主子的药吧?这端茶倒水的事怎么好让公主来,属下送进去就成——”
周泯说着就伸手要接她手里的碗盏。
“周侍卫。”程慕宁看向他手里的剑,笑说:“这剑穗上的姻缘结打得漂亮,不知道哪家姑娘这么好手艺?”
周泯伸过来的手倏地一顿,下意识把剑往身后藏了藏,难为情道:“什么姻缘结,公主说笑了,就,只是街上随便买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我挂着玩儿呢。”
程慕宁耐人寻味地“哦”了声,没有戳穿他,莞尔道:“随便买的,那你就当本宫也是随便说说。”
这话让人怎么接,周泯思忖间尴尬地杵在那儿。
这个间隙,程慕宁叩门而进,周泯一时忘了拦她,再转头时门已经严丝合缝地阖上了。
“嗳。”周泯握拳,恨道:“大意了!”
程慕宁抬眼打量这间书房。
墙上依旧没有多余的挂画摆件,一座绘着锦绣山水的屏风把室内横作两面,书案上堆着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军务,那拆了一半的九连环看得出主人近日烦闷的情绪。
程慕宁走上前,听屏风另一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在她顿步的同时,也稍稍停了须臾。
片刻,裴邵换了身墨蓝色常服,绕出屏风时整理着衣袖,在她面前站定。两人对视了一瞬,谁也没觉得怪异,这种不尴不尬的感觉,在他们之间竟然出奇得平衡。裴邵往案前一坐,说:“这会儿消息已经送进宫了,公主实在等不及就先看吧。”
那封急报已经搁在桌前了,好像就等着她来一样。
程慕宁也没有假意推辞,她搁了药,上前翻开了急报,迅速看过后说:“如此一来,朝廷起码能提早半个月发兵。”
这其间她只挑动了一下眉梢,似乎没有很意外。裴邵观察她的神情,若有所思道:“看来,公主是早就知道了。”
很奇怪,都是用过药,但程慕宁身上的药味儿带着香,桌上这碗药就只有纯正的苦。裴邵有片刻的走神,就听程慕宁说:“不知道。但卫嶙要代替何进林去押送金银,那么就一定得有个人顶上卫嶙的差事,去鹭州筹集粮草,我刚回京那日,你把沈文芥差遣出京,可我派人打探过,他并没有南下去往交战地,而是往西边去了。我猜,鹭州等地忽然松口愿意卖粮,是沈文芥的手笔?不过有一事我没有想明白。”
程慕宁面上露出疑色,道:“沈文芥是如何让那些知州松口,在军费尚未入库时,提前预支粮食的?”
钱粮二字最难办,尤其是现在这个朝局不稳的时刻,纵然沈文芥口才了得,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裴邵在这其中难免要牵线搭桥,只是这些他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然而这边一连几个沈文芥却让裴邵游离的思绪逐渐归拢。
“公主果真耳聪目明。”裴邵撩眼看她,语气平静地说:“既然这么关心沈大人,不若等他回了,再细细过问。”
程慕宁对上裴邵的眼睛,沉吟片刻,笑说:“的确许久没见沈文芥了,待他回京再叙也不不迟。”
当年城门诀别的画面跃然眼前,提到沈文芥,程慕宁脸上却没有半点做贼心虚的胆怯,那副坦坦荡荡的样子简直令人自愧不如。
裴邵移开视线,从鼻腔里逸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说不清是在嘲讽谁,泠然道:“是挺好,不过叙旧也得有命叙,眼下还是公主的安危更要紧。”
他不急不慢地站起身,“圣上既要两百禁军做府兵,即刻就去点兵吧。”
“好啊。”程慕宁看着他,客气地说:“那就有劳殿帅了。”
此刻,周泯在外贴着门,试图听到点什么动静,奈何这门板太厚实,竟是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他正将耳朵再往里贴,门就“啪”地一声打开了,周泯险些跌进去,还没来得及站稳,裴邵就已径直从他身侧擦过。
“嗳。”周泯又被撞得找不着方向。
这时程慕宁慢条斯理地走出来,脸上竟然带着笑,那笑意虽浅,却是真的在笑。
见周泯要追上,她好意提醒道:“我劝你,这会儿躲着点。”
周泯露出狐疑的神情,随后轻轻哼了声,不信邪地追了上去。
到了校场,裴邵从几千人里精挑细选了两百个,独独缺一个领头都尉,裴邵转眼看向周泯。
周泯单纯地与他对视片刻,才反应过来,旋即神色大惊,当即甩头道:“主子,我不行,我得跟着您啊!”
裴邵斜眼看他,说:“跟着我,还继续当侍卫?我不缺侍卫。”
他瞥向周泯的剑穗,说:“公主府的都尉好歹是个有品级在身的官,既然有了人,也别苦了别人。”
“可……”周泯咬牙道:“反正,反正我不喜欢公主,不愿意伺候她!”
“没让你喜欢。”裴邵好像打定了主意,目光斜向周泯,说:“把人给我看好了,要再出点什么事——”
他没有继续说,但周泯知道他是动真格的,挣扎过后道:“是!但是……”
裴邵道:“说。”
周泯深吸一口气,“咱们现在护着公主,是为了大局,对吧?”
迎着周泯蔓延希冀的目光,裴邵偏头看向底下乌泱泱的士兵,半天才说:“哪来那么多废话。”
周泯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完了。
第24章
长公主遇刺的事没两日就传遍了京城。
杜蔺宜那日虽未从程慕宁处拿到离府的文书,但公主府也并未拘着他外出,见他日日闲得发慌,姜澜云便将他带到姜家私塾来帮忙整理书稿,这会儿他站在廊下,被前后左右的文人学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张张脸上都是好奇八卦的神情:
“欸,行刺公主的人抓到没?听说公主遇刺当晚武德侯府正巧失火,这两件事莫不是有关联?”
“公主伤情如何?杜先生,你不是住在公主府,可见着了?”
“可我听说公主根本没回府,遇刺那夜正逢殿帅带人经过,直接将人抱回裴府了?”
“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我都听了好几版的传闻了。”
杜蔺宜被挤得喘不上气,往外推搡着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正这时,对面长廊下有人喊道:“鸿归。”
几人闻声一顿,这才纷纷让开了,收起方才的好事模样,尴尬地拱了拱手说:“小姜大人来了。”
杜蔺宜趁机跑上前,重重呼了口气,低声道:“幸好容时兄来了,这些人真是……”
姜澜云笑了笑,“这几日辛苦你,前院备了茶,坐下歇一歇吧。”
杜蔺宜哪好意思,姜家人已经帮了他不少忙了,他摇头道:“我不辛苦,要是可以,我宁愿就在你家私塾给授学先生当个端茶倒水的小厮。”
他语调一变,蔫蔫儿地说:“也不愿回公主府吃白饭。”
姜澜云又笑,他停顿片刻道:“听说公主已经回府了,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她的伤情严重吗?”
杜蔺宜摇头说:“回是回了,但是如今公主府内外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我眼下出入小门都很不方便,更别说公主的主院了,根本瞧不见人,不过好像没有大碍,今早我出门还碰到那个叫红锦的侍女,说要去给公主买方糖糕呢。”
姜澜云悄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杜蔺宜略略有些察觉,侧头看他,尤为不解,“容时兄似乎很关心公主?”
“我与公主是旧识。”姜澜云提袍跨过门栏,说:“我知你对京中权贵有所不满,但天子脚下,许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你怨公主这次没将武德侯的案子往深里查,可我问你,倘若耽搁了抄没姚州私库,误了前线战况,连累的将士百姓,他们的命如何算?”
杜蔺宜皱眉,道:“可抄没侯府与追究武德侯的责任是两码事,武德侯那私库怎么来的他心知肚明,别说功过不相抵,他拿赃款充公根本也算不得功劳!谁知道他们里面还有什么勾当。”
姜澜云𝒸𝓎却无法与他细说这里面的勾当,“事情不能单看眼前,也不能单看表面,你如今尚未入朝,不知宦海深浅,来日你就明白了。”
杜蔺宜不是很明白,怎么连姜澜云都要替公主说话,只能郁闷止步,“多谢容时兄开导我,今日就不品茶了,府上看得严,过了时辰怕又要一番周旋,便先走了。”
姜澜云知道他的直性子一时很难扭转,也没有强逼他立即接受,只将人送到门外,笑说:“你也别日日惦记着往外跑,纵然不喜欢公主府,但进都进去了,不仔细逛上一逛岂不是浪费?”
杜蔺宜又变成了那副垂头丧气的恹恹模样,“宅邸有什么好逛的。”
“公主刚开府时,我帮着士安……就是沈文芥,整理过公主府的藏书阁,里面收藏了不少名家名作,你在弘文馆没找到的那套绘本,公主那里应该有,还有好些已经绝版的书籍,不比翰林院的书阁差。”姜澜云玩笑似的说:“对了,若你得空也可以找找看公主早些年写的策论,说不准也不比你差呢。”
杜蔺宜张了张口,略带迟疑地回去了。
天色已晚,公主府的看守果真更严了。
杜蔺宜分明是早上才出来的,这几个禁军就像是又不认得他了似的,非要再细细盘查一遍,险些看走眼要将他拒之门外,费了一番口舌,总算是进了院子,杜蔺宜却并未如往常一样回到外廊,而是几经转悠,慢慢转到了主院旁边的一座阁楼。
然而人还没有靠近那道垂拱门,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守卫喊住了,“诶,诶诶!叫你呢,干什么你?”
周泯如今是都尉了,穿盔带甲,几步路走起来很有气势。待走到跟前,把人看清了说:“是你啊,琼林宴上那个榜尾,听说你前几日闹着要走,今日又是来讨文书的?”
他身后是程慕宁和一干侍女仆从缓缓走来,程慕宁亦询问似的看过来。
“我——”杜蔺宜眼皮一跳,那日他厉声质问公主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话都被堵死了,这会儿要是说自己想进藏书阁,岂不是很丢人,他抿了抿唇,僵着脖颈说:“我走错了。”
他说罢朝程慕宁拱了拱手,转头就离开。
程慕宁看向旁边偌大一座藏书阁,眉间一挑,进到院中,对银竹道:“明日让蔡姑姑把藏书阁的钥匙给杜蔺宜。”
银竹恍然大悟,点头应了是。
“还挺有脾气。”周泯不喜欢文人身上磨磨唧唧的性子,朝杜蔺宜的背影轻轻嗤了声,见程慕宁等人进院子,赶忙抬脚跟了进去。
晚膳时分,堂间侍女已布好菜,周泯轻车熟路地从怀中掏出个针包,里头的银针大小不一,他拿最细的那根挨个试过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