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阔步上前,推门进了屋里。
这座宅子不大,一进一出,一眼就能观望全局。武德侯坐在堂前,一只眼睛戴着眼罩,正拿糕点喂手背上的麻雀,见裴邵跨进门来,眼也不抬地说:“我如今也是这笼中雀,拘在殿帅眼皮子底下,是哪里都去不了。”
家将紧随其后,把酒放下便退了出去。
“我的人只是为保侯爷安全,侯爷若不怕被人察觉,自然想去哪去哪。”裴邵说话间拔了酒塞,从桌上翻过一只碗,倒酒时不动声色地四下一扫,“悦来楼的糕点远近闻名,侯爷也喜欢?”
那糕点整整齐齐叠在盘子里,一口也没有被动过,角落里还堆着几个悦来楼的纸袋。
武德侯稍稍一顿,“啊”了声说:“还成,它家枣泥酥不错。”
裴邵笑了一下,把酒推给他,坐下说:“侯爷今夜寻我,有什么要紧事要谈?”
武德侯将那麻雀关进笼子里,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裴邵,“我给了殿帅我的诚意,便是想往后能跟着殿帅混,求一份庇护,眼下工部的事办得顺利,许敬卿那里栽了个大跟斗,我与殿帅,算不算有了交情?”
“当然。”裴邵说:“我今夜来,就是要谢过侯爷,侯爷有话可以直说。”
武德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搁下时“噹”地一声,引得门外盯梢的人一个激灵,扶了扶刀。
那是个随时准备拔刀的姿势。
武德侯也不慌,咽了酒才说:“进林也死了。”
裴邵垂了垂眼。
武德侯嗤地一声苦笑,说:“我如今是个孤家寡人,连唯一的指望也没有,只有殿帅这一个倚仗——”
“未必吧。”裴邵盯着门框下的一滩月色,转眸看向武德侯,说:“侯爷要是真觉得孤单乏闷,要不要我将姚州的小夫人与小公子接过来,陪侯爷叙旧?”
武德侯脸色当即一变。
武德侯好色人尽皆知,后宅里光是纳进门的妾室就有十几房,但他子嗣却单薄,统共没几个儿子,因此格外注意给自己留后。他在京中是刀尖舔血,跟在许敬卿这样的人身后,就要有随时被卸磨杀驴的准备,是以武德侯早早将自己的爱妾及幼子送回了姚州。
也算他看得长远,此举的确保住了他们何家的根。有了根,便是还留有青山,是以眼下他虽颓靡伤心,但却也不至于真像他说的是个孤家寡人,一副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裴邵这边刚一说完,果然见他变了脸色,噌地起身道:“你……你做了什么?你最好不要胡来,本侯与殿帅,如今不是敌人!”
“我们当然不是敌人。”裴邵面上不动,语气平和,道:“侯爷把那样重要的消息递给我,是想与我化敌为友,那我这个朋友,自然也要费心保全侯爷的家人,都是应该的,客气什么。”
武德侯捏紧拳头,盯了裴邵片刻,还是坐下说:“只要殿帅愿意与我联手,凭我知道的内情与殿帅在朝中的地位,足以把许敬卿往下踩!而裴氏兵权在手,往后有的是机会往上走,能走到哪里,那全看殿帅的意思。”
裴邵与他对视,长久静默后,眼里逐渐浮出笑意,“侯爷接二连三,是在替谁试探我?不若让他出来,躲着藏着可不是交朋友的姿态。”
“你,你这是说什么——”
裴邵却忽然起身,道:“那就等那位愿意露面了我们再谈。”
……
帘子一掀,裴邵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武德侯本想追他,却被盯梢的拦在门外。裴邵站定,朝家将道:“往后送进来的吃食需得留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种大话,别再说第二次。”
家将一怔,当即明白过来,难为情地垂首说:“是!”
“还有。”裴邵转了转扳指,在夜色中说:“明日一早,找个理由查封悦来楼。”
京郊路途远,裴邵回府时已是夜半。
屋里还点着灯,他被夜风吹得僵麻的脸色骤然一缓,虽然知道里头的人定然不是有意等他。推门一看,程慕宁果然是倚在软椅上翻案牍,虎斑犬安静趴在她脚边,被她光着脚踩在背上,那染着朱红蔻丹的脚趾一下一下轻点着,虎斑犬也不恼,竟然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听到动静,虎斑犬也只是轻轻动了下眼皮,程慕宁随之仰头,说:“回来了,顺利么?”
她心情很好,看来陆楹今夜来过了。
裴邵“嗯”了声,褪去外袍,松了松袖口,走近看她手里翻的是这两年吏部的官吏变更情况,不知道她又从哪里拿到的吏部文书。三年不在京城,门路倒是一点没少。
裴邵踢了踢虎斑犬的前爪,平日他根本不许它进屋,程慕宁一来,倒是又把它养坏了,瞳孔一抬,竟敢装作没听懂。
裴邵“嗬”了声,绕到另一侧净手,隔着山水屏风将适才宅子里的事说了。
程慕宁阖上文书,抬眸从屏风上那层月影纱里看裴邵的身形,“你怎么确定武德侯背后有人?”
“以许敬卿对侯府下的死手来看,他根本不打算留活口,派去的都是死士,武德侯一个手无缚鸡之人,若无人相助,想要轻易逃脱,除非他真是运气好。”裴邵拿起桌上已经被喝了一半的杯盏,看着杯沿上的唇印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抿了口,润过嗓子说:“他放火做局利用许婉来转移众人视线,连许敬卿都骗过去了,以武德侯的脑子,只怕想不出这样的招数。”
程慕宁偏头听他说话,脚上的动作一时停住了。
虎斑犬不高兴地拿爪子扒拉了一下她的裙摆,程慕宁才继续踩着它,想了想说:“是闻嘉煜?”
能事先打探出许敬卿要对侯府动手,闻嘉煜的确可以近水楼台。
裴邵饮尽杯中水,喉结微动,说:“不确定。”
不确定只是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他既然这么说,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程慕宁把视线从他的喉结移开,道:“看来他的确与许敬卿不是一条心,姜覃望不喜欢他,他挑中了你做他似锦前程的青云梯。”
他甚至看不上程峥,才会找上兵权在手且谣言不止的裴氏,从而再三试探,或者说是挑唆。
“但是,”程慕宁垂目睨着虎斑犬,道:“竟然有人敢在朝中乱局中挑挑拣拣选边站,这闻嘉煜究竟什么来头。”
程慕宁并非是在问裴邵,显然她也动用人手查过这位新科状元郎,自然没有查出什么异常,她只是对朝中出现这么个人物生出了一点兴致。此人胆大聪明,能在许敬卿手底下游刃有余,又能趁着工部的乱子接近皇后。那日程慕宁在工部见到张吉,趁着空隙闲聊了两句,就连张吉字里行间都对他颇为赞叹。
能来事,也会办事。
姜覃望不用他是因为他心狠手黑,眼下种种迹象来看他也的确如此,但凡事都有两面性,朝廷不是皇宫的后花园,风云诡谲搅动的,也从来不是清水。
程慕宁脸上那点兴致愈发浓郁,她眼珠子一转,裴邵便知她在打什么算盘。
男人蹲下拎起虎斑犬脖颈上的细链,虎斑犬被迫起身,程慕宁一只玉足跟着滑落,被裴邵稳稳抓在手里,“想要他?”
程慕宁思忖着没有注意,只是顺势把脚踩在裴邵肩头,这样的姿势没有任何作践他的意思,她做得无比自然,往后靠了靠,沉吟道:“这样的人做心腹的确太危险,但做一把刀却正正好。”
“是吗?”她脚腕那一圈的淤青未消,裴邵把那她截裤腿往下拉了拉,才将其从肩上拿开,说:“刀要趁手才算好刀,我劝公主,还是挑一把趁手的刀为好。”
【📢作者有话说】
小裴:懂?
第50章
话是这样说,但裴邵也是打算见一见闻嘉煜,否则不会在明知武德侯与闻嘉煜通过悦来楼传递消息后,还大费周章查封悦来楼。
只是他本可以在那日早朝后直接应闻嘉煜的邀,可裴邵偏不,他就是要转个弯逼得闻嘉煜不得不求见他,以此调转局势,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翌日一早,悦来楼门上就被贴了封条。
闻嘉煜这日休沐,那掌柜的匆匆找上门时他正坐在书房里练字,闻言笔端一顿,很淡地笑了。
掌柜的急道:“公子怎么不着急?”
闻嘉煜撂下笔说:“殿帅点我呢,再不顺着台阶下,就不礼貌了。李伯,替我给裴府下一张拜贴。”
那被称为李伯的掌柜应下,匆匆就下去办了。
这张拜贴裴府收得利索,并没有刁难闻嘉煜,开门将人迎进来,刘翁客气道:“工部的案子正收尾,殿帅这会儿还在刑部,还请闻大人先在厅堂稍坐片刻,我这便遣人去通传。”
闻嘉煜端得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和煦道:“有劳管家。”
刘翁将人引进偏厅,命人奉了茶,这才退下去。
人一走,闻嘉煜脸上的表情便淡了些。他下意识地环视四周,住处能反应出一个人的性子,若观察得细致,还能捕捉到更深的东西,可方才一路走来,前院一应陈设都中规中矩,除了这府里家将多了点,看不出什么特点。
可见此人没有特别的喜好,没有喜好的人最是难办,也怪不得武德侯那样财大气粗的人两年都拿不下裴邵。
闻嘉煜抿了口茶,静坐须臾。
香炉上的线香折了一半,院子里不见半个人影,茶盏也见了底,这是把人晾在这儿了,闻嘉煜也不催,就这么干坐着,直到那支香燃尽,他脸上也没露出半点不耐。
半个时辰后,裴邵才姗姗来迟,迈进门来说:“闻大人久等,工部的案子圣上盯着,拖不得,我跟刑部的几位大人正谈着结案事宜,这会儿也不过得了个午膳的闲暇。”
闻嘉煜连忙起身,裴邵身上哪里有牢狱里的腥臭味,那一身闲闲的步调,身上还沾着淡香味儿。闻嘉煜朝他拱手,笑说:“我知殿帅事忙,工部的案子若还有下官能帮得上忙的,殿帅尽管说。”
这“还有”就耐人寻味了,裴邵挑了下唇,意味深长地说:“闻大人已经帮了许多了,若不是闻大人,这案子也不能办得这样大。”
裴邵指的是康博承死在南山行宫的事。
正是有这件事,才把行宫倒塌的案子一下推到万丈高,众目睽睽之下,圣上想敷衍都没法敷衍。
诚然一条人命,谈不上什么光彩的事,但闻嘉煜没有否认,只说:“既然圣上不得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多年前我便听过裴公横枪跃马的功绩,都说裴氏儿郎多骁勇,我对殿帅也是钦慕已久,自赴京赶考以来,就盼着来日能做殿帅门下客。”
他半边身子都侧向了裴邵,脸上的笑意隐去,变作一派诚挚之色:“我也知道裴府的门不好进,此前种种,不过是给殿帅的见面礼。”
话音落地,裴邵微不可查地眯了下眼。
他把之前背地里那些小动作说成是给裴邵的见面礼,倒让人一时很难计较他的密谋暗算,且他目光那样恳切,裴邵眼神犀利地与他对视,也难辨真假。
不知为何,裴邵在这瞬间想起了程慕宁。
闻嘉煜与程慕宁倒是莫名相像,都生了双温情脉脉的眼,脸上时时挂着笑,一副春风和气的样子,漂亮的话张口就来,但十句里不一定有两句是真的。
思及此,裴邵倏然一笑,流露出了别样的情绪。
闻嘉煜游刃有余的神情被他这一笑打断,他稍稍一顿,还没来得及揣摩,裴邵就已经敛了神色,说:“闻大人这样的人,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何必来趟党争这滩浑水,何况许相待你不薄,许相可是圣上的亲舅父,跟着许相不比跟着我强?”
“许相固然很好。”闻嘉煜说:“可我也不想步何进林的后尘,沾亲带故的尚且可以被迅速抛弃,我一个区区僚属又算得上什么?再说想在这朝堂立足,不沾党争,可能吗?与其到时候像蒋大人那样被推着走,倒不如我主动些,殿帅说呢?”
裴邵挑了下眉,捧起茶盏说:“闻大人看得长远。”
闻嘉煜微微一笑,“殿帅背靠裴氏,就算,将来被一脚踩下去,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无论来日裴氏是偏安一隅还是乱世逐鹿,跟着殿帅都让人安心。”
裴邵侧目看他,那一眼有点长,直把闻嘉煜的从容不迫看得失了三分底气时,裴邵才玩笑似的说:“但是闻大人,好像更希望是后者?怎么,闻大人与圣上有仇啊?”
“怎么可能?殿帅可不要害我。”闻嘉煜笑了笑,撇开眼说:“闻某只是觉得天下当以能者居之,我志在青云直上,但也盼山河永定,我与裴氏保疆卫土的初衷,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好大的口气。
裴邵认真打量了眼闻嘉煜,说:“看来,是我低估了闻大人的胸襟。”
闻嘉煜道了声不敢当。
厅堂骤然静下来,闻嘉煜安静等裴邵的回答。
半响,裴邵搁下茶盏,还没开口,卫嶙就从门外踏进来,道:“殿帅,刑部的大人来催了,您看……”
他为难地看了看闻嘉煜。
闻嘉煜当即就明白了这对主仆的意思。
此时,裴邵撑膝起身,道:“闻大人的话我听明白了,只是今日实在不赶巧,刑部那里催得紧。”
闻嘉煜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这与他设想的不一样。他抿了下唇,勉强一笑,说:“那下官便先告辞,待殿帅得空,我们再详谈。”
裴邵微笑,“卫嶙,送一送闻大人。”
卫嶙应是,挑开了帘子,说:“大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