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下意识想往后退,但却不太合时宜,他扶着佩刀的手攥紧,半天才挤出了声“嗯”。
程慕宁笑了,“那赏你了。”
宫里的赏赐,不接不是,丢了也不是,裴邵把红梅带回府,刘翁得知是公主赏的,小心翼翼地将其摆在了窗边。
裴邵日日给它浇水,可惜没养几天就死了。
但不妨碍他仍隔三差五就做那个荒诞的梦,裴邵去找荀白趋,荀白趋大笑着给他开了降火的药茶,说:“二十岁嘛,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也正常,不过你究竟梦到谁了?”
……
天快亮了。
窗外鸟鸣呖呖,廊下筑巢的麻雀已经开始叫唤。
裴邵睁开眼,偏头就看到了个乌黑的脑袋。程慕宁趴在床沿,两臂垫在额头下,把脸完全埋住了。裴邵盯着看了许久,神思逐渐回笼,他伸手想要拨开她的发。
然而手还没有抬起,睡着的人却比她动作更快。她头都没抬,依旧保持着埋首的姿势,伸过手臂用指背贴了贴裴邵的脸,那得一晚上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动作才能如此准确无误地找准位置。
甚至于她现在似乎还没有真正醒过来,上臂随着呼吸微微晃动着。
裴邵捏住她的手,将其挪到自己的额头上,“烫吗?”
床沿边的人呼吸一停,反应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她怔了怔,掌心严丝合缝地贴他的额头,仔细摸了摸他的温度,松了口气说:“不烫了,有没有哪里不适,我去叫荀叔来。”
地上坐得腿麻,程慕宁起身时缓了缓。
“挺好的。”裴邵没有松手,明明应该虚弱的人力道还是这么大,“天亮再叫人,还早,上来陪我睡会儿。”
程慕宁说:“那我去给你拿水。”
“不要。”裴邵说:“不想喝。”
程慕宁犹豫地打量他的脸色,确认他没什么大碍才去掉鞋袜,侧身躺下。她此刻没有困意,说:“你睡吧,我看着你。”
裴邵侧过身,手隔着被褥搭在她腰间,脸埋在她颈间,说:“宫里开始查了吗?”
似乎还没有完全退烧,喷在程慕宁脖颈上的气息还有点烫,她感受了片刻,说:“两案并作一案,大理寺主审,兵部协理。”
裴邵“嗯”了声,呼吸绵长,没有下文了。
程慕宁以为他睡着了,刚挪了下腿,那压在褥子上的手臂收紧,他声音有点闷,说:“别动。”
程慕宁便不再动了。
静默半响,她用手抚摸他的发,说:“你知道吗,幼时圣上病中也是这么抱着我的。”
埋在她颈窝处的人动了一下,而后皱着眉头抬目看了她一眼,脸上嫌弃的神色不言而喻。
裴邵冷淡地说:“然后呢。”
“然后还要我哼曲给他听,这样他才能睡下。”程慕宁笑说:“宫里的嬷嬷,甚至连母后都哄不了他,但我可以。”
裴邵嗤了声,“矫情。”
他说的是程峥。
程慕宁笑起来,两人之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程慕宁说话的声音很轻,“怎么,你兄长不哄你?”
裴邵说:“我用不着人哄,又不是小姑娘。”
程慕宁故作夸张地“啊”了声,“我觉得你比小姑娘还难哄。”
裴邵冷恹恹看她一眼,程慕宁放肆地笑起来。她带着笑意抚摸裴邵的脸颊,只是那神态变得认真,柔软的指腹在他唇上反复摩挲,片刻方说:“你下回做事之前,能不能与我商量一下。”
裴邵说话时上下嘴唇都能碰到她的指尖,“你不是想到了。”
“冷静下来才能想到。”程慕宁说。
两人侧身共用一只枕,视线齐平,裴邵能很清晰地看到程慕宁的眼睛。她认真看人的时候瞳孔里都是他的倒影,时常给人一种专注而珍视的感觉,裴邵与她对视,总是要下意识去分辨她眼里的情绪,“你当年不是也没告诉我。”
程慕宁拉长尾音“嗯”了声,想了想才说:“你报复我啊?”
“我报复得了你么。”裴邵脱口而出地说。
“你说呢?”程慕宁摸了摸他的嘴角,唤他:“裴邵。”
裴邵动了动眼皮表示应答。
程慕宁靠近他,捧着他的脸颊在唇上落下一个吻,她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不要再试探我了,用这种方式。”
她抬起眼,语气危险地说:“我不喜欢。”
裴邵垂眼看她,没有承认,却也没有不承认。他缓慢地闭上眼,干脆直接越过了这个话题。
程慕宁很轻地笑了一下,吻了吻裴邵的唇角。
这一觉没有睡多久,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屋门就被人叩响了,同时还伴随着虎斑犬警惕地叫声,只听卫嶙嘘了声说:“别叫。”
紧接着他放轻声音道:“公主。”
“进来说。”是裴邵的声音。
卫嶙一顿,推门疾步而入,他停在屏风前,惊道:“殿帅醒了?”
裴邵“嗯”了声,程慕宁从屏风里绕出来,说:“什么事?”
“哦。”卫嶙忙朝她拱了拱手,说:“大理寺从赵萍与赵锦兄妹的信件中发现赵锦与珍妃宫里的宫人有来往,昨儿半夜禁军又抓到这人偷偷往宫外的许家递消息,珍妃天不亮就跪在政事堂外,许相方才得了消息也去了,这会儿该到宫里了。”
第65章
时序入秋,白昼愈短,又逢阴雨日,卯时四刻了月色才淡出云层,墨蓝色的流云四下散开,烟霞在晨昏交接处晕出光,薄雾弥漫下却显不出几分亮堂。许嬿跪在政事堂外,弱柳扶风的身姿在天地间显得分外渺小。
两侧站着太监,朝她身后躬身道:“许相。”
许嬿闻声陡然转头,“父亲!”
事情发生在夜半,禁军闯进宫来抓走了那个与赵锦往来的宫人,许嬿便跪在这里哭了半宿的冤枉,可政事堂的槅门紧闭,程峥压根就不见她,她嗓音干哑,看起来狼狈。
许敬卿却没有看她,而是对着槅门拱手道:“臣有本启奏,特来拜见圣上。”
里面又是好一阵沉默,许敬卿被晾在这里,脸上却不露出任何神色,许嬿学不来他的沉稳,见圣上连父亲的面子都不给,忍不住哽咽道:“圣上……”
槅门倏地被推开,郑昌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圣上熬了两宿,夜里头疼,喝了药睡下了,老奴实在不敢打搅,眼下时辰也还早,许相与娘娘还是都先回吧。”
许敬卿知道这是托词,槅窗里还漏出了几缕烛光,程峥不肯见他。
许敬卿脸色肃了三分,从袖袋里拿出一本奏疏,“既然如此,还请公公将这折子转呈御案,待圣上醒来再看。”
郑昌也没有问他那是什么,只接了过来,说:“那老奴就不送了。”
许敬卿颔首,并不像许嬿一样纠缠跪求,转身下了台阶。
许嬿一怔,忙要起身,可是跪得太久,她双膝又疼又麻,还是在侍女的搀扶下才勉强起了身,双腿打颤地追上了许敬卿,“父亲,圣上发了好大的火,这件事是不是平不了了?”
许敬卿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声音却不如从前中气十足,“大理寺查的仔细,赵锦又死了,这件事辩不了。”
他说罢停下脚步,看向许嬿,说:“你要是知道事情严重,就不该在此时命人往宫外递出消息。”
许嬿已经很后悔了,“我、我就是太着急了,那现在怎么办?”
但许敬卿知道就算许嬿没有派人递消息,按照如今这个局势,被查到也是必然的事。最近这接二连三的案子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从他在中秋夜宴上做局开始,他就已然入了另一个局。
那些行刺的内侍,恐怕也是裴邵有意安排,现在细想,裴邵当日那般轻易地就卸了职,可见早有预谋。
也怪他太着急了,毕竟武德候与工部接连折损,其中的损失不是户部那几把算盘可以估量的。许敬卿双目沉郁,对许嬿道:“当下,只能退。”
“退?”许嬿泪眼盈盈,露出疑色。
许敬卿张了张口,看许嬿那不灵光的眼睛,终究是没有解释,挥手离去。但他没有急着出宫,而是先去太医院过问了裴邵的病情,得知他的确昏迷不醒后,才径直回了府。
几个幕僚都已经等在书房,见许敬卿来,纷纷起身道:“许相见到圣上了?”
许敬卿摇头,坐下喝了口茶。
当中有一个说:“那请罪书……”
许敬卿道:“递呈御案了。”
众人皆是默然,有人道:“只可惜我们汲汲营营多年……”
为首的幕僚却道:“现在请罪,是上上策。裴邵不醒,圣上此时心急如焚,必要给裴氏一个说法,眼下认罪,认的不过是用人不淑之罪,而本的却是为君分忧之心。许家的确与赵锦有往来,那是因为御前安危皆系裴邵一人身上,许相挂心圣上,信不过裴邵,在殿前司留个眼睛有何不可?可赵锦具体怎么做,那却是他自己的事,其余我们一盖不认,大理寺也没拿出什么直接证据。”
说罢,几人又看许敬卿一眼,似乎是在担忧底下人办事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些蛛丝马迹。
许多事不查可以瞒天过海,查起来就得原形毕露。
许敬卿没有说话,这种沉默有些骇人,有人咳嗽了声说:“这能行吗?赵锦的死要怎么说?”
“你糊涂,赵锦原就不是我们害死的。”
话音落地,众人顿时噤声,这下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妙。对面做得太周密了,堵死了他们所有退路,就连他们自己都要为本就没做过的事辩白。
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赵锦的死都像是许敬卿的手笔。
许敬卿闭了闭眼。
为首的幕僚底气也弱了几分,缓慢坐了下来,说:“无论如何,请罪是对的。当年长公主为何会被直接发落邓州,就是因为她不知道提前罢手服软,而许相罪名已请,已经是服软给了圣上一个台阶,就此罚过,也算是给裴邵交代了。圣上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这一年多来又心气不顺,看许裴两党都不顺眼,总疑心有人要害他,如此他更不能除许留裴。”
幕僚说罢,便看向许敬卿。
许敬卿却没有吭声。
若是从前,他也笃定程峥会轻拿轻放,如今却不敢肯定了。他近来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说不上来。
许敬卿有些疲倦,摆手说:“等圣旨吧,诸位近日也操心了,先退吧。”
众人拱手,便下去了。
许敬卿兀自坐了一会儿,才把管事的从外头叫了进来,“有阵子不见许沥,他人去哪了?”
管事的说:“自打被革职之后,三公子成日郁郁寡欢,想来这会儿又是在酒楼买醉,老爷要见他,老奴去把人叫回来。”
“叫他做什么?”许敬卿说:“没用的东西,这么多年只知道在鸿胪寺混吃混喝,我能指望他什么?你把人给我看好了,这阵子风声鹤唳,别让他再给我添乱。”
许敬卿不缺儿女,偏没有个能成气候的,这么些年他就盼着许嬿能诞下皇嗣,可偏偏她那肚子也不争气。
许敬卿抚了抚额,只觉得身边没一个得力的,他抵头沉默片刻,才想起来,道:“闻嘉煜是不是有一阵没来了?”
“是,工部前阵子不是乱么,眼下入秋了,又临近先帝忌辰,崇圣祠紧着修缮,想来是不得空吧。”
许敬卿沉吟着点头,“前朝后宫都乱成一锅粥了,他倒还肯踏实办事,也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