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圣祠的工匠时不时探头去看,那动静已经盖过了闻嘉煜讲图纸的声音,他话音一顿,待禁军走过去了,安静下来才继续说:“破损的椽片需要全部更换,否则雨势一大屋面就要渗水。还有这两根柱子,下面的柱角已经腐朽了,楹柱上雕刻梵文不可拆毁,只能截去槽朽柱根再接上相同的木料。”
那几个工匠连连点头。
崇圣祠已经断断续续修缮快半年了,有时修缮比重建更麻烦,尤其是崇圣祠这个地方,皇家祠堂,处处拆不得碰不得,十分考验修缮者的技巧和耐心,闻嘉煜又看了看图纸说:“去吧,先跟工部列个单子,把所需材料都备齐。”
工匠在册子上记好便退下去,旁边督工的内侍笑了笑,说:“闻大人真是恪尽职守,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也就您还能心无旁骛地办差。”
闻嘉煜也笑,“宫里不是日日都在发生大事么。”
“那可不一样。”不待他细问,内侍就迫不及待地说:“这回牵扯到两个案子,又在宫里死了人,背后指不定要牵扯出什么大人物。”
大𝒸𝓎殿内修缮难免都是尘灰,闻嘉煜挥了挥空气,不解似的说:“哦?怎么说?”
内侍把闻嘉煜当作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难得有个状元郎都看不明白的事,他说:“今早殿前司死的那个御前侍卫,就是那个在中秋夜宴上救驾有功的赵锦,听说上回的刺杀案和这回的投毒案都与他有瓜葛,事情刚露出点破绽,这人就挂在了梁上,你以为是畏罪自杀?不是!他是被人捂死的!”
闻嘉煜露出惊讶的样子,“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内侍压低了声音,说:“你品品,这其中门道多了去。要真是畏罪自杀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被人暗害摆出了个自尽的样子,可见这两桩案子背后另有其人,赵锦也不过是替人办事罢了!且这人眼看东窗事发,急着找个不能说话的替罪羊呢,真不知道谁这么不要命,敢在御前玩这种把戏。”
闻嘉煜没有说话,唇角露出意味深长的弧度。
连一个太监都能想到这层,可见这赵锦的死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那么谁会杀他?
闻嘉煜想到了死在南山行宫的康博承,赵锦和康博承的死,某些方面来说是起到了相同的作用,但赵锦的死更高明的地方在于伪造自尽,却又故意露出破绽,这想委罪于人的意图比直接下毒手更令人深信不疑,将让后面线索所指之人无可辩驳,因为圣上先入为主,必不肯再信。
只能说,谋划此事的人很了解圣上。
见闻嘉煜没有说话,内侍侧首要唤他,这一转眼,却见闻嘉煜的瞳孔似乎泛着异光,正当他要再凑近去看时,闻嘉煜倏地转过来,那抹异光消失了,他拉开距离,温和的语气下略显疏离:“宫里的事圣上自有定夺,吕公公,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把崇圣祠修完吧。”
“是,是,咱们还是差事要紧。”内侍讪讪一笑,狐疑地去看他的双目,却不见任何异常,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纳闷道:“老眼昏花了不是……”
……
裴邵还没有醒,这人下手真狠,这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个罪名往许敬卿头上扣。程慕宁弯着腰,一边用沾了水的银勺给他润唇,一边听身后的卫嶙禀报今早宫中发生的事,她直起身想了一想,道:“赵锦是你们的手笔?”
卫嶙说:“是,殿帅事先交代好的。左右他都是个死,与其大理寺走一遭,不如咱们给个痛快。”
程慕宁把碗勺递给银竹,接过卫嶙手里的那本册子,翻了翻,说:“御前起居都在这儿?大概多久报一次?”
当着公主的面谈论如何监控她弟弟,卫嶙觉得有点怪,他犹豫了一下,不过脑地说:“一月一报。”
程慕宁挑眉看他,“到底多久。”
好吧。
卫嶙道:“六日一报,倘若中间有要紧事会提早报。”
程慕宁点头,“往日的折子还在吗?”
程慕宁在程峥跟前也安排了自己的人手,但这三年御前变动太大,探听的消息断断续续,不如裴邵的耳目灵敏,她想查看过去程峥身边发生的所有事。
卫嶙也明白过来她的心思,顿了下道:“这东西不能留档,殿帅看过之后就会烧掉。”
程慕宁也明白,遂没有多说,只颔首让他退下去。她自己没有离开,架了把椅子在床边看着裴邵。
一宿没有合眼了,银竹轻声道:“奴婢在这里看着,公主歇一歇吧?”
程慕宁摇头,“不累。”
说罢,程慕宁沉默下去,银竹张了张唇,没有再说话。
夜里裴邵起了高热,整个身子烧得滚烫。荀白趋来灌了一碗药,把青金石塞进他手里散热,说:“不碍事,病发出来就好了。”
刘翁忙活起来,命人去煮药打水。
程慕宁亲自送了荀白趋,行至廊下,倏地叫住他:“荀叔。”
荀白趋眉梢一挑,这还是公主第一次跟着裴邵这么喊他,以他的身份是绝对担不得公主这声称呼的,但荀白趋没有假模假式地做出惶恐状,只说:“公主不必担心,是真的没有问题,他的状态比我预计得要好上不少,也得亏了他自己身体底子好。”
程慕宁松了口气,“多谢荀叔,有劳操心了。”
荀白趋笑,“应该的。”
那边周泯从后面走来,这两日事多,他已经顾不上为那女子动怒伤怀,“公主,那群太医还在偏院,是送走还是?”
“他们奉了御令,不见裴邵醒来是不会走的。”程慕宁吩咐道:“都是听命办事的,不必与人为难,但让人看好了,不要让他们随意走动。”
“是。”周泯应了声,又说:“今早递来几张探病的拜贴,其中不乏与咱们走动频繁的官吏,不知要不要回?”
“人都没醒探什么病,无非是来打探裴邵究竟能不能醒罢了。”程慕宁说:“都拒了,正好趁此机会瞧瞧有谁耐不住性子要倒向另一头,把名字记好了。”
周泯觉得有道理,连连应是。
荀白趋听罢,往槅门里看了眼,心道这小子再不醒来,府里就可以换个主人了。
程慕宁进到屋里,烛火通明,侍女架好了盥盆,刘翁解掉了裴邵汗湿的里衣,露出的精壮身躯烧得都泛起了红。程慕宁接过侍女手中的帕子,“刘翁,我来吧。”
刘翁“欸”了声,“怎么好劳动公主,这伺候人的差事还是老奴来吧。”
“不妨事。”程慕宁径直俯身下去擦拭他的身体。
刘翁没有再多言,打了个手势叫屋里人都退下,但仍不放心地在旁站了会儿,可公主照顾人的动作很娴熟,这在她那天去看望许淙时刘翁就发现了,这大抵是身为长姐的缘故。
刘翁曾经听说过,宫里的孩子太少,圣上少时与公主情谊匪浅,十分依赖公主。
裴邵肩头有一道很深的咬痕,程慕宁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才想起来那天在扶鸾宫她咬过他,看这伤口处结的痂,她那夜咬得恐怕不轻,也没见他皱个眉头,她竟然没有察觉。程慕宁缓缓吐了一口气,擦拭的力道更轻了些。
刘翁看她专注的神态,不由笑了笑,悄声退了出去。
“刘翁,给他拿身干净的寝衣——”程慕宁刚一回头,屋里就已经空空荡荡,她怔了下,起身时却听砰地一下,撞到床了,程慕宁轻“嘶”了声,捂住后脑勺的地方闭了闭眼。
她原地缓了片刻,把帕子丢进盥盆里,轻车熟路地从衣橱里翻出了衣裳,只是正要阖上柜门时,程慕宁眼尖地瞥见了一抹紫色衣料,被压在旧衣下面。
倒不是程慕宁疑神疑鬼,实在是这浣花锦的料子太罕见,即便是宫里一年也就那么两三匹,大多还都赏给了那些高门女眷,程慕宁自己都只得过一匹,还是事出有因……想到这个因,程慕宁顿了顿,捏着那一角将料子抽了出来,是一条丝绦。
那上面用金线刺着眼熟的藤纹,程慕宁眉梢一动,几乎立即想起来这是她的东西。
准确来说,是她丢失的东西。
那大概是程峥刚登基不久的事情。
先帝的葬仪办完不久,程慕宁就打上了裴邵的主意。那时程峥的皇位坐得摇摇欲坠,程慕宁做事有点操之过急了,她没有与裴邵慢慢耗的意思,只能给他下一剂猛药。
为此还特意将压箱底的浣花锦送到制衣局,命宫里的绣娘赶了一身衣裙,从里到外都是这身滑不溜秋的料子。
诚然那时没有成功,这人推开她的动作太快太凶。
说实在话,那被裴邵一把推到床尾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程慕宁下意识地摸了下方才磕到的后脑勺,连痛感都如出一辙。
彼时信心满满的长公主也很难以置信。
兵荒马乱中程慕宁自然不会在意丢了一两件贴身物件,只是依稀记得红锦归纳衣裳时说:“可惜丢了条丝绦,剩下的料子也不够做呀,料子不搭,这身衣裳不就废了么。”
红锦于是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程慕宁并不在意,她盘腿坐在榻上,还在皱着眉头思考怎么拿下裴邵这个油盐不进的人。
现在那条丢失的丝绦被攥在原主手里,她隔着屏风看向床榻的方向,垂目琢磨了片刻。
【📢作者有话说】
来啦。
前几天去了趟医院(问题不大),最近在努力调整作息,并且发现还是上午更新状态更好,所以之后大概都是这个时间了(大概十二点前后),有推迟的话会另外说(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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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夜风敲窗,暮色苍茫。幽微的清香随着程慕宁的走动时近时远,裴邵蹙了眉,梦到了刚入京那会儿。
先帝不久驾崩,也就是宁熙元年的孟冬,连老天都应景地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但京城的冷风不如朔东劲烈,裴邵又养了个人高马大的体魄,值守政事堂的禁军冷得直哆嗦,就裴邵还笔挺挺地站在那儿。
风呼呼地刮在他脸上,他连也眼都不眨一下。
他目光错过几株刚栽种的红梅,看向政事堂敞开的窗。
旁边的禁军见他看得认真,伸头过来顺着视线一觑。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瞧见正在大发雷霆的小皇帝,和他斜后方捧着一则奏疏的长公主。只见平日里唯唯诺诺的皇帝忽然夺过公主手里的折子,猛地往下掷去,怒道:“岂有此理!他做梦!”
“欸,不知道吧?”禁军倏地开口。
裴邵没有看他,目光还落在殿内,“知道什么?”
这宫里的禁军不少是显贵人家的公子,在宫里当差就是为了镀层金,将来方便入朝为官,这些人说话不似宫人谨慎,有什么说什么,道:“公主啊。打先帝驾崩后,求娶公主的折子都不下五六封了,今早这一封,还是从叙州来的。”
裴邵侧目,“先帝刚驾崩,公主的孝期还没过。”
“所以啊,这不是把天家脸面往地上踩么,要不咱们这小皇帝能发这么发的火?”禁军低声说:“新帝登基,咱们这今上年少不抗事,多少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况且他上月刚处置了穆王,穆王在军中多年,结识的都是武将。武将么,性子轻率莽撞……啊,没说你哈,反正这些人联手要给圣上难堪,有圣上难受的了。就说朝廷在叙州设茶课司,以往每年秋日他们都得把交易来的蕃马送回朝廷,今年秋日因着先帝驾崩这事耽搁了,但都过去一个月了,眼见着入冬,叙州那里却找各种理由推脱这事,今上下旨催促,那边的守备军指挥却回了封求娶公主的奏疏。啧,你品品。”
裴邵不说话,转回了视线。
只见公主起身摁下了新帝的肩,新帝坐了回去,胸膛却还气得起伏。而那个被求娶的人脸上却一派淡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新帝讶然抬眸,露出了思忖的神情。
后来没多久,裴邵就听说叙州茶课司的监正渎职被罢。
裴邵在政事堂外当了一个月的差,竟然能将朝廷当下的情况摸个八九不离十,对那位年少的公主,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诚然他不是主动探听,只是总有人往他耳边长公主来长公主去,他刚一往政事堂的窗子里瞟,旁边的人就要探头过来说:“欸,你不知道吧?公主前两日……”
裴邵听多了,向来少梦的人夜里竟然梦到了公主。
梦里公主的两条藕臂缠着裴邵的脖颈,她身上的清香化作云雾缭绕,把两个人遮盖得严严实实。
朦胧而隐蔽,给足了他遐想的空间。
这场梦做得裴邵大汗淋漓,之后他再也不许人替他整理床铺。
隔日那禁军又要过来说道,裴邵冷言打断他:“当差不要闲聊。”
那人悻悻地说:“你老往里头看,我以为你好奇呢……不说就不说嘛,瞪着我做什么?”
裴邵把视线放在窗下的那盆红梅上面,“我没往里面看。”
就这么过了三五日,那日政事堂议完事,槅门一开,官员陆续退出。程慕宁却迟迟没有出来,她在政事堂坐了片刻,待看完手里的公文也没有径直离开,而是脚下打转,往裴邵的方向走来。
裴邵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窗下的红梅看。
程慕宁眨了下眼说:“这花……很好看?”
离得太近了,她身上似有若无的幽香就和梦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