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澄朝转身走了出去,替她关上门之后就靠在墙壁之上,低垂的目色中阴翳如暗夜林森。
没有一会儿的功夫,谢嗣音重新打开门,一身青织金云雁纱衣,脚下一双白玉兰花鞋,简单挽了个单螺髻,清丽歉然:“抱歉,陆......”
陆澄朝微笑着打断她的话,声音温润如常,似乎昨日的争端完全不复存在:“昭昭,你即便是想同我拉开距离,也不必这么生分。你叫我陆世子,是想着将你我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也一刀斩断吗?”
谢嗣音哑然了片刻,张了张口,重新道:“澄朝。”
话一出口,陆澄朝一直压着的眉眼似是终于化开了。
谢嗣音转身先进了屋子,给他倒了杯水,讪讪道:“没叫热水,将就些吧。”
陆澄朝笑着接了过去,没有给她太多压力。
谢嗣音握着茶杯慢慢抿了一口,沉吟片刻,低声道:“陈挺等人是否还会在此地停留一二?”
为什么停留,二人心知肚明。她没有提仡濮臣的名字,陆澄朝也不会提,安静道:“应当会多停留些时候。”
谢嗣音目光缓缓落到杯水之中,意有所指道:“那就让他在这里多待一些时候吧。”
陆澄朝明白她的意思,了然含笑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他目中的亲近之意,谢嗣音并非看不懂,只得转了话题,继续道:“寨柳乃这个人......你怎么看?”
陆澄朝目光黯了一瞬,微微拧眉细思:“不好掌控。”
杯中清水波澜不定,谢嗣音神色也带了几分肃然:“皇伯父将金线蛊交给他,可有什么限制?”
陆澄朝将手中水杯放下,摇了摇头:“具体不太清楚,但是......巫蛊之流历来为帝王忌讳,陛下不可能不留后手。”
谢嗣音似乎想什么出了神,没有再说话。直到某一刻,她瞳孔猛然一缩,又觉得不可能的摇了摇头。
陆澄朝静静注视着她,等她缓过心神之后,才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谢嗣音咬了咬唇:“没什么,或许是我多心了。”
陆澄朝手指动了动,似乎想碰触她的手背,最后颓然落下,叹息一声:“昭昭不再像之前那样对我知无不言了。”
谢嗣音视线对上他的瞬间,有片刻的怔忪,而后呐呐道:“澄朝,抱歉。我......”
陆澄朝目光幽幽的望着她,将人看得错开了眼,才缓缓道:“昭昭,你不用感到抱歉,爱你是我的事。我不希望你感到负担,你能有回应,我会很开心。即便没有回应,也别将我推远好吗?”
谢嗣音张了张嘴,叹息一声,重新对上他的目光认真道:“澄朝,如果没有仡濮臣,我们或许会是汴京城里一对令人艳羡的名门眷侣,就像我的父母一样。”
“可是......”谢嗣音声音中带了几分的嘲意,“我偏偏遇上了仡濮臣。”
“他是个意外。可这个意外,毁了我们所有人。”
陆澄朝慢慢垂下头却,就好像只是一个聆听的旁观者。
谢嗣音笑了一下,眸中却带着晶亮的泪水:“我不爱他。可我再也不可能忘了他。”
“父王的事情处理完之后,我会去静月庵为他祈福三年。”
“所以,澄朝......我希望你日后能再得如花美眷,岁岁如意。”
陆澄朝安静地听她说完,慢慢抬起头,目光近乎哀伤的望着她:“那你以为,我可以忘了你吗?昭昭,我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我所有的心动与快乐都在你身上。”
“当日失去你,已经是我毕生之恨了。如今,你还让我忘了你。难道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说已至此,男人似乎不想再听下去,直接站起身朝外走去,在打开房门前,声音艰涩道:“一个时辰后出发,昭昭,你先收拾一下吧。”
房门大开,过堂风川流而过。
谢嗣音怔怔望着门口,脸上一时挂满了茫然。
“咚咚”两声,傅姮娥抬手敲门:“郡主,我可以进来吗?”
谢嗣音回过神来,轻笑一声道:“进来吧。”
傅姮娥将门关上,缓缓坐到她身边:“我刚刚碰到陆世子了。”
谢嗣音低低应了一声。
傅姮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房门,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谢嗣音被她这一声九曲回肠的叹气给逗笑了,问道:“你叹什么气?”
傅姮娥转回了头,一脸唏嘘道:“我哪里是为自己叹气,我是为郡主发愁啊。”
谢嗣音食指敲了敲桌面,哼道:“拐弯抹角的!有话就说。”
傅姮娥弯了弯眉眼,恢复了一脸认真,叹道:“郡主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就以我的立场来看,那位大祭司为了抢夺郡主滥伤无辜,而后又不顾郡主意愿,给您下蛊致您失忆。如此偏执自私的人,委实难以托付终生。”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也并非是来做陆世子的说客。只是陆世子瞧着确实可怜,当日之事,横生波折。如今好不容易拨乱反正,郡主却似乎又不愿再续前缘了?”
谢嗣音眸光微抬,下巴点了点她:“听听你这语气,还说不是给陆澄朝当说客?”
傅姮娥轻笑一声:“郡主若是不愿意听,姮娥也不多说什么了。郡主是个有主见的,只是......郡主,有时候身处局中,远远不如局外瞧得更清楚一些。”
谢嗣音的目光慢慢望向鞋尖的珍珠玉兰,声音低哑:“可局外人,又如何得知局内事宜。”
“他一生受尽了磨难,性子难免执拗。我也曾因此生了惧,而后又多了欺瞒。欺瞒多了,又忍不住生起怜惜。由怜又生了......几分情。”
“我以这三两分情意,骗了他十分的纯粹,才生出此后这些事端。”
“如今这般,说他是咎由自取。我又何尝不是。”
傅姮娥望着她目中的晶莹神色,叹息一声,继续道:“郡主是重情义的人,可人生在世......总免不了辜负别人,也总会被别人辜负。”
“过去了的,郡主何不放手就让他过去。”
谢嗣音擦了擦眼角的湿润,摇了摇头:“是会过去的。只是,不是现在。”
“也不可能再是澄朝了。”
傅姮娥一愣:“为什么?”
谢嗣音目光有些悠远,慢慢开口:“我曾在满京城的儿郎里,一眼挑中了陆澄朝。那时候的欢喜,是情窦初开的喜欢,也是对这世间美好事物的追逐。我喜欢他,如同喜欢清风明月、海棠茉莉一般看到他就觉得开心。”
说到这里,她轻笑了一声,偏头问道:“你应该也曾有过吧?”
傅姮娥眸光顿了顿,迟疑着点了点头。
谢嗣音勾了勾唇,笑道:“曾经我以为......我同他应该会是上京城最令人艳羡的一对眷侣。可后来,事情脱轨,我对他渐渐溢满了愧疚。那份亏欠已然盖过了曾经的欢喜。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好累。”
“但是,我总觉得自己还是喜欢他的。只要嫁给他,将一切拨回到正途之上,就可以重新恢复原样。”
“可如今,我却发现......再回不去了。我们心里已经隔了太多的丘壑,不是彼此说一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就可以从头再来的。”
傅姮娥听完,最后叹了一声:“郡主说了这么多,终究还是......不爱世子了吧。”
谢嗣音手指微蜷了一下,几乎无可辩驳,最后苦笑一声。
傅姮娥抿了抿唇,继续问道:“郡主爱上那个人了吗?”
谢嗣音下意识摇头否认:“没有。”
傅姮娥却基本得出了答案,叹息起身:“还是有负陆世子所托。郡主,恕姮娥再多说一句。您当初将姮娥从宁国侯府救出,是何等的痛快洒脱,如今自己却陷入泥淖不得脱身。姮娥不忍也不愿您继续自我磋磨下去。”
“是您让我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今姮娥要用这句话来反问郡主,郡主心里可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说到这里,傅姮娥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您便是喜欢那个大祭司又如何?人生爱恨,往往身不由己。”
“您爱了,便也就爱了。这没什么大不了。他残忍嗜杀,自私卑劣,终究是于旁人而言。”
“对您如何,也只有您自己能评价。”
傅姮娥最后朝她缓缓行了一礼,面色肃然郑重:“人生苦难,重重叠叠无以胜计。不论是您,还是陆世子,亦或是那位大祭司,谁都有注定的苦难。不是因着您,也会因着别的人或者别的事。”
“您说您亏欠大祭司,亏欠陆世子。可您谁都不曾亏欠,不过时移势易,因果循环罢了。”
“郡主,姮娥希望您如过去一样......”
“痛快地活下去。”
第82章 回京
一连四五天昼夜兼程, 谢嗣音等人终于到了汴京城。
相比起之前,如今整个汴京城布满了风声鹤唳的意味。御街之上,大半的商铺酒肆已经关上了门。巡逻司的人来往密集, 神色严肃。
谢嗣音面上易了容, 一身粗布衣衫地跟在陆澄朝身后,眼瞧着一队人马过来:“哪个府里的?”
听雨上前一步,举着英国公府的令牌笑道:“我是陆世子的人。如今世子找到了云安郡主, 让我回来给报个信。”
巡逻司领头的人神色一变, 眼风扫了眼身后, 道:“知道了, 回吧。”
听雨装作迷迷糊糊的模样, 继续攀问了一声:“我随世子离京一段时间了,如今城里这是怎么了?”
领头的人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斥责道:“不该问的就别问了。”
听雨连忙拱手, 带着身后陆澄朝和谢嗣音就要走。
“等等。”
他们还没走出几步,领头的人突然又出声喊住他们。
听雨神色一僵,转过头来冲他笑道:“大哥, 还有事吗?”
领头的人先是瞧了陆澄朝一眼,而后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谢嗣音:“你......”话没说完,重重咳了一声, “如今多事之秋,你们回了府就不要再出来了。”
谢嗣音隐晦的瞧了男人一眼, 点着头应是。
领头那人带着队伍转身就走, 等再瞧不见一众身影, 谢嗣音同陆澄朝对了个眼神, 朝着宣王府赶去。宣王府同英国公府同在长乐巷,一个在长乐巷东头, 一个在西头,走小门的话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谢嗣音刚一进入长乐巷,几乎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所幸前头还有陆澄朝和听雨挡着。
只见宣王府前后左右围满了铁衣卫,铁甲在日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听见脚步声,一众人纷纷冷眼瞧了过来。
听雨面色不改,持着令牌低头哈腰的走了上去,解释了一番之后,铁衣卫冲着他摆了摆手。听雨倒退着回来,带着二人一起朝着英国公府走去。
即便走得远了,谢嗣音仍然能感受到那些如芒在背的猜疑。
一直转弯进了英国公府的后门,谢嗣音才停下脚步。
陆澄朝回过神来,朝着她低唤了一声:“昭昭?”
谢嗣音慢慢抬起头,冲着他面色肃然道:“澄朝,我得走了。”
陆澄朝一愣,拧了拧眉,上前一步不太赞同道:“昭昭,如今京中形势不明,你要去哪里?我知道你担心宣王爷和王妃,你在府里等我,我现在就派人去打探好吗?”
谢嗣音摇了摇头,冲着他款款一笑:“澄朝,这件事你不要掺合,也不能掺合。你放心,我在京中这么多年总还有些后手。”女人说完,朝他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陆澄朝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昭昭,你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