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放回肚子里,她轻舒了口气,笑道:“误会……一场误会,解释清楚后,不会有损陛下清誉的。这事就当笑谈,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卑下很能体谅太后的心境,太后也是关心陛下,为陛下的后嗣着想。”
皇帝诧异地望向她,“你笑什么?竟还体谅上太后了?”
于是笑容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苏月说是,“卑下逾越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皇帝重重哼了一声,“你每每都说不敢,放肆的事却一件没少干。辜苏月,你是不是因为朕向你家求亲被拒过,就敢傲慢地轻视朕?出了那么多不合常理的事,你一笑而过,劝朕看开些,这就完了?”
那还想怎么样?
苏月心道,这不是没有对他的名誉造成实质的侵害吗,不笑难道还哭吗?
不过这话不敢说出口,只得真诚地劝慰他:“卑下以后,不会做那些让人误会的事了,下次见到鲁国夫人,一定好好向她解释此事,陛下就看我的吧。”
可皇帝心里的郁结始终无法解开,那件事不过是个导火索,他真正要引出的,是接下来这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朕和你的传闻,不清不楚日久,朕也已经习惯了,但朕习惯,并不表示朝野习惯。朕问你,作为乐工,私下会见朝廷要员,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目光如炬,字字句句义正辞严,“宣威将军乃我大梁的战将,赫赫战功朝野共睹。他是极清正的人,自夫人过世之后,没有半句关于他的蜚短流长,你趁着大宴间隙在这九洲之上私会他,这种事传出去,不顾人言可畏了?”
苏月怔忡地抬起眼,“陛下怎么知道我见过裴将军?”
皇帝觉得她简直明知故问,“朕是一国之君,处处遍布耳目,别说你们见过面,就连说过什么都知道。”言罢鄙夷地一哂,“竟同一个外乡人谈论起苏白来,朕看你是没话找话,戳气得很。”
苏月“啊”了声,“陛下也会苏白,我竟忘了。”
如今是讨论苏白的时候吗?皇帝蹙眉看了她一眼,“朕告诫你,不要玷污裴将军名声,朕对他寄予了厚望,明白么?”
这下苏月觉得他当真是在使绊子了,派人偷听他们的谈话也就算了,还刻意贬低她,便弱声反驳:“卑下虽是乐工,但也是良家子出身,冰清玉洁的一个人,谈不上玷污了裴将军吧!”
她的不满在于皇帝要阻断她和裴忌的联系,而皇帝关注的重点,一下子落到了那句“冰清玉洁”上。
这个词,听来真有种说不上的感觉,他当然知道她冰清玉洁,可她亲口自证,不免让他略感心慌,连手心都微微出了汗。
所以刚才强硬的态度些微有了点软化,“朕是说……他以前娶过亲,你好好的女郎,不要同他纠缠。”
可他先前明明还说裴将军是国家栋梁,怎么转头又暗示人家是鳏夫,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啊。
苏月很想告诉他,自己并不在意裴将军的那些坎坷,她单单是敬重他的为人,仰慕他的品行罢了。然而眼前这人无端阻止,自己也不敢硬着头皮莽撞,便稍稍作了一点解释:“裴将军对卑下有恩,那日卑下在茂侯府上遇见了难事,是裴将军挺身而出救了卑下。卑下感念他,今日见了面,自然要向他道一声谢。”
皇帝这才满意,淡淡“嗯”了声,“知恩图报,道一声谢也是应当的。”说完略顿了片刻,居高临下问她,“朕的问题,小娘子还没回答,你一度处心积虑,是不是想进宫伴驾?若是想,倒也不必藏着掖着,人么,都有趋炎附势的本性,朕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朕身为一国之君,总要给人悔过的机会。”
他说得冠冕堂皇,说完很有耐心地等着她感激涕零,然而苏月却心怀戒备地看着他,不合时宜地蹦出了一个问题:“陛下,您从未放下过那件事吧!卑下原本在姑苏好好的,吃穿不愁,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因何缘故接了朝廷的征调令,被押送进了梨园?是因为上都离姑苏千里之遥,不便于陛下挽回颜面,因此陛下借征调之由惩治辜家,是么?”
皇帝听她说完,顿时冷了眉眼,“辜娘子,你该庆幸朕宽宏大量,否则以你对朕如此大不敬,杀你十次都够了。朝堂上每日有多少要务,你知道么?朕究竟是何等清闲,才会刻意和你辜家过不去,让你们骨肉分离?”不过心虚之处还是有的,他别开脸又道,“梨园新乐工的名单,确实会提前送进宫让朕过目,为的是扩充掖庭,将乐工转为宫人。朕在名单里看见你的名字了,一切只是巧合,怪只怪天意如此,你怨不得朕。”
苏月心里的疑惑被解开了,心道老天爷真是不公啊。
细细打量眼前这人,他长得英俊,无可选择的时候随王伴驾,也不是太为难的事。问题现在遇见了裴忌,心思就繁杂起来,他的那个问题,她就不怎么愿意回答了。
她不说话,皇帝暗道很好,再一次拒绝了他。这回不是她父亲的主张,就是她自己的意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辜家的人,究竟长了颗什么样的脑袋,荣华富贵摆在面前,宁愿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究竟是对权势没有欲望,还是真的看不上他这个人?
不过说来也怪,被拒绝了,他虽有些无奈,但并不生气,难道是遭拒遭出惯性来了,居然觉得她这样反应没什么错。这女郎,即便是离开了父母也还是铁骨铮铮,他就欣赏她这一点,要是一身媚骨巴结上来,他反倒觉得不珍贵了。
“咕咚”一声,不知哪里发出了一声轻响,然后听见水声潺潺,恍在耳旁。
借着天上的月光,两个人偏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琉璃亭池的水面上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连绵不断,直漾到岸边来。
“那是什么?”苏月轻声问,月色下的水面起了波澜,把倒映的灯光都撕碎了,看着有些可怕。
皇帝拽了她一把,“靠水那么近,不怕掉下去吗?”
苏月便听话地退到他身后,半点没有想要勤王护驾的意思。
那个传说,彼此早前都听过,但这小池的泉眼闭合了六七年,到如今只是一方来历莫名的清池罢了,谁也不会把传说当真。可今天就是这么古怪,池水荡漾起来……荡漾起来……脚下的水榭好像也在跟着震颤。
苏月骇然说:“该不是要地动吧!昨晚半夜里,我听见骡马的叫声了。”
皇帝没理会她,双眼紧紧盯着水面。
随着接连两声“咕咚”,池水中央突然涌出一尺来高的雪浪,转眼池子上就弥漫起了云雾。两个人面面相觑,感慨这么玄妙的事,竟被自己遇上了。
苏月是个一根筋,不住惊叹造化的神奇,“哎呀,出泉眼了,快看!”
而皇帝思考的,却是要不要对着泉眼许愿——
就算仅有一眼,有总比没有强。
第22章
“你听过这池子的传说吗?”皇帝问她。
苏月这回学聪明了, 绝不能承认听说过,就装糊涂,敷衍了事, 免得他又想出什么新招式来对付她。
“没有, ”她连看都不去看他, 只顾望着翻滚的泉眼东拉西扯,“陛下, 您说这是不是天降祥瑞?堵了多年的泉眼又活起来了,说明陛下神功圣化, 敏妙自然。大梁在陛下的护佑下, 必定国祚稳固,国运昌盛啊。”
虽然这些奉承拍马的话很顺耳,但皇帝眼下要听的不是这个。
“辜娘子, 朕问的是琉璃池的传说, 你在这里一口一个祥瑞, 难道是在糊弄朕吗?”
“卑下哪儿敢呢。”苏月道,“是真的没有听说过什么传说。只知道这方池子里有泉眼, 等闲看不见,要是能遇上,那就说明运气奇好。”
她这么说, 皇帝就放心了, 夷然道:“魏朝寿阳公主和驸马羽化登仙前, 传说就是在琉璃亭池边相遇的。那时池中忽现泉眼,二人一见钟情,后世传闻, 但凡有情的男女站在池边,泉眼就会显现。若对着泉眼许愿, 能保一世恩爱,不离不弃。”
他言之凿凿,苏月则在庆幸,还好自己早就从春潮那里听来了准确的细节,否则就被他忽悠了。
泉眼显现确实有几分说头,但不是单眼泉,是双眼才灵验。单眼奔突,不算两情相悦,充其量是单相思罢了。都单相思了,还有什么可许愿的。
然而皇帝还在着力诱拐她,“你说消失多年的泉眼忽然重现,而池边只有朕和你,这其中是不是蕴含了某种预兆?”
苏月想了想道:“当年太后向辜家提亲,卑下与陛下也曾近在咫尺,说明多少有些缘分。可惜后来亲事没成,有缘无分,所以这泉眼虽然出现了,但忽高忽低,断断续续,确实算是一种预兆。”
皇帝蹙起眉,复仔细看了看泉眼,“哪里断断续续了,朕看平稳得很。”
“再平稳也只有一眼。”苏月单纯地笑了笑,“一眼孤单,要是有两眼多好。天天咕咚咕咚翻涌,扭头就能看见同伴,那才热闹。”
然后皇帝就不说话了,分明从她的话里察觉出,她是知道双眼泉的典故的。
自己同她费了半天口舌,结果她就这么笑吟吟看你胡扯。他从未感觉如此难堪过,眼神不由闪烁,清了清嗓子,把视线调转向了别处。
苏月望望天上的月亮,适时提醒他:“陛下,时候不早了。”
皇帝说怎么,“你困了?”
苏月说没有,“卑下是怕您辛劳一天,乏累了。要不您回去歇息吧,卑下也该向太乐令复命了。”
皇帝听后失望,悄然回头又看了看池子,心里有些烦闷,怨怪为什么不来双泉,只蹦出一股,简直现眼。
今天这场相见,似乎什么目的都没有达成,反倒弄明白了一点,她再一次婉拒了他的美意,嘴上说着有眼无珠,其实从未后悔推辞这门亲事。所以他身边人的这个位置,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即便他已经君临天下了,在她眼中他还是那个遭拒的权家大郎。
固有的印象形成了,似乎就难以打破了,很奇怪,自己在面对她时,也摆不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就如平常的相亲,家世人才考量一番,成不成的,慢慢再议吧。
抬了抬手,远处候命的内侍疾步上前来,俯身道:“听陛下的指派。”
皇帝淡声吩咐:“辜娘子要回梨园,夜深了,挑灯仔细护送。”
内侍道是,错眼发现池子里泉眼涌现,分明惊讶了下。但也不敢多嘴,小心翼翼比着手引领,轻声道:“请娘子随奴婢来。”
苏月向皇帝欠了欠身,才跟着内侍往长廊另一头去了。
专事伺候人的,闷葫芦不招人待见,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内侍引她走在夹道里,回头笑道:“池子里冒泉眼啦,小娘子,这可是个好兆头啊。”
苏月含糊应了声,“今天是月望,池子出了清泉,预示大梁物阜民康。”
内侍“嗐”了声,“那是经国的大道理,奴婢说的是辜娘子身上的好预兆。反正往后娘子要是有什么事儿,或是有什么话要奴婢通传,只管来找奴婢就是了。奴婢叫国用,是陛下身边的内侍班领,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奴婢都在徽猷殿值守,找奴婢不用拐弯,保管眨眼话就递到陛下跟前。”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话需要他传达,但人家既然献殷勤,不能不领人家这个情。苏月向他道了谢,“届时还要麻烦班领。”
“好说、好说,只怕娘子不来麻烦呢。”谈笑着把人送到了圆璧南门前,国用顿住了步子,“奴婢就不进梨园了,免得招来旁人非议,对小娘子不好。小娘子能自己入内么?可要传个傅姆护送?”
苏月说不必,“梨园内外我都相熟,班领请回吧,我自己能入园。”
国用道好,揖了揖手,退回陶光园长廊上了。
苏月拜别了他,独自返回枕上溪,进门的时候春潮和颜在正要歇下,见她回来忙问:“这回又是谁留你,别不是陛下吧!”
后知后觉的颜在,到这会儿才有了新发现,“我今日不留神朝御座上看了一眼,虽有些远,看不真切,但御座上的人很眼熟,像正旦日夜里遇见的那位郎君。”
春潮挑着眉毛,调转视线上下审视苏月,“你看颜在都瞧出来了,还扯谎说是你父亲的故交。不过倒也不算瞒得彻底,确实是姑苏的故人,一点不假。”
颜在捂嘴惊叹:“果然是吗?这是余情未了啊,苏月你有福了。”
苏月有点笑不出来,就知道这事早晚会被识破,哪有乐工不认得皇帝的道理。至于有没有福,这个说不好,她抚着额头在桌旁坐了下来,“陛下没定我不识抬举的罪,但我在他跟前时心虚得很,总觉得他要和我过不去。像今日,我见了裴将军的事被他知道了,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少见裴将军,裴将军是国之栋梁,不叫我带累人家的名声。”
颜在顿感失望,“那你与裴将军没希望了?”
春潮仰身躺在床上,琢磨了半天摇头唏嘘:“还是放不下男人的面子啊,你曾拒过他家的婚,要是和裴将军有了首尾,皇帝陛下的脸面就没了,不得事先来警告你一番吗。”
颜在道:“那怎么办?要是遇见了好的,这辈子也不能嫁人了?”
春潮怜悯地看看苏月,“权贵得罪不起,尤其你得罪的还是天下第一贵。我看就别想着裴将军了,进宫当娘娘吧,这才是正途。锦衣玉食,不比那些小情小爱实惠?”
苏月当然不是死心眼,她也懂得斟酌利害,不过终归心有不甘,“我更喜欢裴将军。裴将军忠厚诚恳,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要论过日子这么务实的话题,那裴将军肯定比皇帝强。皇帝有三宫六院,一不高兴诛你九族,古来就有伴君如伴虎的说法。况且以苏月的出身,如今是再也不能做正宫娘娘了,混个小小的嫔妃当当,不如争取和裴将军举案齐眉。
反正就是人有执念么,惦记起了一个人的好,没被拒绝没被辜负,很难从这个怪圈里出来。
苏月也不着急,“再等等,说不定过阵子会有新的机遇。”一面又叮嘱她们,“陛下召见我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免得引出麻烦,妨碍我肖想裴将军。”
春潮和颜在都无话可说了,敢情这就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父母不看好的婚姻,时隔多年也不因人家的发迹而发生改变。但自己喜欢的人就不一样了,心心念念,不忍相忘,即便困难重重,也毫不气馁地想继续试试。
好在春潮和颜在是能谨守秘密的人,青龙直道的大乐场上时时有排演,也从来没从她们口中,宣扬出半点关于苏月的闲言碎语。
乐工们练乐器,并不拘泥于单件,苏月渐渐学会了箜篌、筚篥,还有双云锣。有时候大家聚在一起,颜在找来青崖击鼓,他们能组成一个热闹的小乐团,激昂地奏《大罗音》、《破阵曲》。那种快乐,是以乐会友的快乐,常会引来乐工们围观。苏月偶尔也会在人群中发现苏意,见她眼神楚楚,自己便先移开了目光。
反正茂侯府上的那次吃亏,就当是给姐妹之情做了了断,质问甚至打骂都没有用,她想祸害你,照旧会想尽办法,除非你一气儿把她弄死了。如今就是敬而远之吧,苏月很庆幸年前当机立断入了宜春院,要是再同她厮混在银台院,不知又要受她多少坑害。而苏意呢,想来也觉得羞愧无趣,后来就不常看见了,也好。
乐器在手里盘弄,大家奏得高兴了,扬着笑脸对望。苏月发现个怪现象,每每都能看见青崖的目光在颜在身上徘徊萦绕,带着点凄楚,又带着点向往。
散场后她就同颜在开玩笑,“青崖的眼珠子都快长在你身上了。”
颜在听了回头望望,小声对她说:“青崖那孩子孤寂得很,你亲近他一些,他就拿你当救命稻草了。”
青崖的命途坎坷,又因为生得太好,多少会受些排挤。苏月叹了口气,好在她们的小圈子愿意容纳青崖,有什么吃的玩的,常会带着他。只是他仍旧最黏颜在一个,大家开玩笑,让他认颜在做干姐姐,他却摇摇头,说现在这样就很好。
也是,有缘不必生在一家,常聚一聚,就很快乐了。
宫中近来没有大宴,接下去就等端午正日子。这期间城里勋贵之家的宴饮倒不少,园里的乐工会轮番安排出去助演,白少卿开设家宴的日子,转眼也到了。
这天通共有六个前头人一同前往,刘善质和苏月坐在一起,暗自看了她好几眼,屡屡欲言又止。
苏月转头冲她笑了笑,“咱们到了白府上,娘子有什么话,找个机会当面和他说吧。”
刘善质垂下眼,眼神黯淡,“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再见我,他总让我别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