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忍不住唏嘘,这种敷衍是最不花力气的,与其让人不要胡思乱想,不如直接把人接出去。不过碍于是人家的私事,她一个外人不便插嘴,唯有垂下脑袋擦拭自己的琵琶。
刘善质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切切道:“辜娘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求你帮忙。”
这个不情之请,想必又是一桩棘手的买卖啊。她不想答应,但见刘善质憔悴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了下道:“不知我能为娘子做些什么?”
刘善质道:“帮我试试他……”见苏月大惊,忙又道,“不是让娘子刻意引诱他。他今日邀你,必定会找机会同你说话,娘子只要言语间透露急于离开梨园的意思,看他怎么回答你就行了。”
苏月纳罕地问她:“你当初就是因这句话栽进去的?”
刘善质哀致地点头,“越是出挑的前头人,前朝时候越是遭罪。我受够了内敬坊的日子,只想离开这里,他答应替我找出身契,借着离园就医的名头,把我救出去的。”
然后承诺只是承诺,说过就忘了,目的一旦达到,就开始避而不见,连个交代都没有。可惜刘善质这点上没有春潮洒脱,春潮一旦发现有变,首先是脱身自保,而刘善质显然不死心,还有指望,归根结底是太过相信白少卿对她的感情。
苏月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但她心软,经不得刘善质哀求。斟酌一番后道:“若白少卿当真来找我,我顺口一提倒也不难。但若是试探过后不如娘子所愿,娘子从此能振作起来,别再自苦了吗?”
她说能,那双眼睛渐渐沉寂下来,“若不是图情,我早就出去了,何必苦苦等他。”
苏月说好,“我只帮娘子这一回,过后你们怎么样,不和我相干。”
就此说定了,到了白府上 ,各自抱着乐器,进了早就预备好的茶室内。
刘善质脸上始终带着一点惆怅,席间雅乐照常演奏,但苏月能听出她琴音里的迷惘。白家的那些族亲面上客气,暗里是瞧不起乐工的,还因他们听腻了雅乐,非在中场的时候要求她们换胡乐。
大家没办法,只得照着他们的喜好换曲目。事后白溪石来致歉,说族亲不懂梨园的章程,请她们海涵。一面又客套地招呼:“女郎们不是外人,不必拘在小小的茶室里,可以到处走走看看。”
树挪死人挪活啊,苏月趁机站起身,赧然笑道:“我坐了半日,确实累了,还请少卿包涵我的失礼。”
白溪石说哪里,“晚间宴饮还早得很,大家随意就是了。”
于是苏月就依照和刘善质的约定,将行动的范围圈定在假山附近。没消多久,白溪石安排完了亲友们,果然来寻她说话了。
他还是很客气,言语也谨慎恭敬,“今日劳烦辜娘子了,好不容易清闲,又被我请到家里来。”
日光洒在年轻女郎如帛的皮肤上,那肌理剔透莹亮。她说少卿客气了,“您执掌梨园,我们身为园中人,能为少卿效力,是我们的荣耀。”
白溪石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我听过一个传闻,说娘子与陛下曾有牵扯,原本是不敢劳动娘子的。”
苏月尴尬地“嗳”了声,“到了婚嫁的年纪,寻常提亲议婚而已。这原本是件小事,无端被宣扬了起来,令我很羞惭。如今婚事不成,人又进了梨园,只能感慨世事无常吧。”
白溪石恍然,顿了顿问:“小娘子与陛下,没有再往来吗?”
苏月料他和众臣一起进退,应当不知道太多内情,便笑道:“当年提亲是太后的主张,我与陛下连面都不曾见过,又何谈往来呢。”
听者逐渐舒展开了眉目,嗟叹着:“这门婚事,终究是可惜了。我听说辜娘子是姑苏富户出身,在家亦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你这样的女郎,原本不该进梨园的,可惜天意弄人,到了这地界,想必心气都被磨灭了。新朝的梨园虽相较前朝略有收敛,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始终有鬼魅噬人啊。”
苏月顺势接过了他的话头,“我也知道,可是没有办法……”她拧眉苦笑着,“既来之则安之,只好仔细研习琴技,等着有朝一日朝廷大赦,放我们回去吧。”
白溪石却一笑,“乐工不是囚徒,就算大赦天下,放归的也只是上了年纪的老乐工罢了,若想出去,得靠自己另想办法。”
这是要露出獠牙了吗,不知假山后的刘善质听见没有。
苏月垂首喃喃:“我在上都没有亲故,也没人为我斡旋,要想离开梨园,恐怕很难。”
白溪石沉默下来,半晌忽然道:“小娘子哪天若想离开,知会我一声就是了。”
苏月心头雀跃起来,假作诧异地抬起眼,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打量这站在假山阴影下的男子,面孔瘦削,脸色泛出青白,真像戏文里的奸雄模样。
“少卿能助我出去?”
白溪石的语调平和,缓声道:“新朝征集的乐工都是良家子,只要梨园弃用,就能回乡。小娘子和刘娘子走得很近,想必从她口中听说过很多不利于我的话,我今日要告诉小娘子,她有病,病得很重,小娘子切勿轻信她。我与她的渊源说来话长,前朝覆灭之前,我从一个参军手里救下她,从此她就到处宣扬我与她有私情,害得我声名狼藉,婚事作罢。年前我已经自请调离太常寺了,在这期间有意避开她,但怕她寻死觅活,又不敢彻底疏远她。好在调令不日就要下发了,恰巧前几日接了一封昔日同窗的书信,信中提及娘子,说令尊正到处托人,想把娘子接出梨园。我反正是要离开太常寺了,离开之前打算行件好事,也算完成了同窗的托付吧。”
第23章
两个人的口中, 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他言之凿凿,竟让苏月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不过不得不说, 这人很高明, 三言两语就牵动人心, 甚至让她忍不住急切,忘了他和刘善质的纠葛, 一心关注起自己的事来。
“我阿爹当真在托人救我吗?”
她记得离家前,阿爹和阿娘说过, 一定会想办法把她救出梨园, 会想办法带她回家的。如果白溪石是在诓骗她,那么这条路走对了,确实让她辨不清真伪, 脑子在怀疑他, 可心却在祈求, 一切都是真的。
淡淡的笑意浮上他的唇角,“小娘子是信不过白某, 还是信不过令尊?父母疼惜爱女,盼着骨肉团聚,这种事难道还有假?”
苏月的手在袖笼下紧握起来, 努力平住心绪问他:“信里只提及我么?我还有一位堂妹在银台院, 我阿爹可曾问起她?”
白溪石略顿片刻, 随即“哦”了声,“确实说起了,既然要接, 必定一同想办法。”
可就是这句话,让苏月悬起的心又落了回去。她听出来了, 白溪石在说谎,当初的刘善质就是因此上钩的吧!
三年战乱,辜家全族平安是不假,但除了阿爹的关照和筹谋,更多的是靠运气。阿爹是生意人,生意人最善于权衡轻重,对利害作出取舍。从梨园救人不是易事,开口便要救两个,对方大有可能想都不想便拒绝了。
所以她阿爹必定是先捞她,剩下那个再想办法。白溪石误会了家主对两全其美的执着,她一发问,他就想当然了。原先她只是觉得这人留恋花丛,好色罢了,现在看来竟是个不择手段的恶徒,梨园里的乐工,不知被他祸害了多少吧!
只是还不能戳穿他,就算戳穿也没有用,至多让他另寻目标罢了。苏月叹了口气,“幸好家里人不曾放弃我,能得少卿相助,我们骨肉团聚有望了。”
白溪石依旧给她喂定心丸,“小娘子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不过新朝方立,各部看得都紧,需要一段时间斡旋,你且放宽心,不要着急。”
苏月点了点头,“有少卿伸援手,我知道这事必定能成,多久我都等得。不过我与少卿并无深交,得少卿这样相助,实在不知该怎么报答少卿啊。”
白溪石却是一派君子风范,笑道:“我不用娘子报答,只要娘子不听信谣言,曲解白某为人就好。”
苏月说是,“我早前确实听过些风言风语,但今日得见少卿的高风亮节,才知道误会少卿了。少卿刚才提起刘娘子,我常听她念叨想离开梨园,少卿既然有善心,何不想个办法让她离开上都算了。”
白溪石苦笑,“小娘子低估她了,她不只想离开梨园,更想纠缠我。若是没有了梨园的管束,我何以摆脱她?到时候就不是来我府里奏乐了,只怕整个白家都会因她鸡飞狗跳的。”
苏月听了他的话,简直觉得这人臭不可闻。自己已经助刘善质看清了,她到底能否醒悟,就看她自己的了。
至于眼前这人,她连多一句都不想同他说,便寻了借口道:“晚间的曲目有变动,我得回去同大家一起筹备,就先别过少卿了。”
白溪石说好,目光却有几分留恋,“下回再见娘子时,希望娘子不要太过疏离。心里有什么话,也可以向白某坦言,只要白某力所能及,一定替娘子达成。”
苏月连连点头,“多谢少卿,多谢少卿。”
终于别过了,她绕了圈子返回茶室,久等刘善质没回来,又绕了个圈子赶到了假山后。
到那里一看,刘善质呆呆的,坐在一块青石上直愣神。苏月上前唤她,“刘娘子,先前的话你都听到了?我是不是挖得太狠,把他的肠子挖出来了?”
刘善质调转视线摇头,“那脏烂的下水,就该掷进臭水沟里。我以前真是瞎了眼,对这种人动情,被他占了便宜,还让他在背后这么编排。竟说我有病……我有病?我看有病的是他才对!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不肯替我找出身契,原来是怕我行动自由了,缠住他不放。他是朝廷命官,我是乐妓,我要是出现在他府上,会害得他丢尽脸面。”
实情的确伤人心,苏月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问:“往后呢?你不会再留恋了吧?”
刘善质站起身,紧绷的肩背缓缓松懈下来,长出一口气道:“不会了,我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做。总之多谢你,辜娘子,多谢你助我迷途知返。先前听你们对话,我还替你捏了把汗呢,真怕你信以为真,走了我的老路。”
说起这个,苏月不由嗒然,“我确实险些被他骗了,他把我阿爹抬出来,让我下不了决心怀疑他。这人真是善于洞察人心啊,他会编造最适合你的说辞,你若是动摇了,就落入他的圈套了。”
刘善质说是,“他刚才的那番话,也不全是假的。前朝末年,我们这些人屡屡受人欺凌,我险些被一个参军掳走,的确是他救了我。其后他对我诸多照顾,我看他可堪依托,就一头栽进去了。他说要光明正大娶我的,如今却说我坏了他的姻缘,果真是非曲直,全凭一张嘴颠倒。”
苏月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他拿我阿爹来骗我,不怕被识破吗?”
“他不图长久,只争朝夕罢了。接下来他等着你去主动讨好他,然后他会以各种借口搪塞你,让你心急如焚,不得不向他敬献自己。”刘善质悲哀地冲她笑了笑,“他不敢和你有长久的纠葛,毕竟怕不小心得罪了陛下。他只想骗色,你吃了亏,又不敢声张,这件事慢慢就隐入烟尘里,和以前那些乐工们一样了。”
苏月看着她,蹙眉问:“你知道以前那些乐工的事,怎么还不引以为戒呢?”
刘善质道:“因为心存侥幸。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满心都向着他,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些不好的传闻,全是别人在构陷他。”
现在明白了,却是在伤透了心之后。
苏月很同情她,握了握她的手道:“如今你什么都明白了,不对他抱有希望,他就伤不了你分毫。”
刘善质颔首,眼里的阴霾在阳光下渐渐消散了,“世上男子大多不可信,女子不动情,就没有软肋,这个道理,我到今日才悟透。从进白府起,我心里一直很难受,眼巴巴地盼着他来找我,现在这个指望没有了,反倒轻松多了,大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这种感觉切切实实地延续到了晚宴结束,她们如常退场,如常准备返回梨园。要是换作以前,刘善质不再见一见白少卿,断乎不能罢休,但这回她却不动声色,甚至没有回望。
苏月看着平静的她,不知她心里作何想。自己不便去打搅,一路无话回到圆璧城,在枕上溪的院门上,遇见了刚从筵宴上回来的颜在。
颜在脸色不大好,见到众人,只是淡淡扯了下唇角。
等进了直房,她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苏月看出来了,凑过去问:“你怎么了?遇见什么事了吗?”
春潮受太乐丞的差遣外出了,屋里只有她们两个,颜在望了望她,气馁道:“我今日去平遥君府上,又遇见了上回那个左翊卫将军。他非拉我入席,灌了我两杯酒,席间动手动脚,说要带我回去。”
这是身在梨园最怕遇见的事,虽然朝廷明令禁止,不得狎侮乐师,但那些自恃有功的官员们并不严格遵守。有时还口无遮拦地说大话,“真要把人扛回家,上头还能怪罪不成!不过是弹曲的小娘儿,老子浴血沙场才换来她们吃香的喝辣的,给老子解解乏怎么了”。
苏月心惊肉跳,“后来怎么脱身的?你没有被他……”
颜在说没有,“掌乐说了一车好话才保下我的,可我看那人不会罢休,他说下回要下帖请我单独去他府上弹奏。”边说边捧住了脸,泫然欲泣道,“那时我该怎么办呢,真要是点了我的卯,我也没法子不去啊……”
总之就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
更让人担忧的是春潮一夜未归,苏月和颜在跟着一夜没睡好,上大乐场的时候人有些恍惚,青崖连叫了好几声,她们都没听到。
青崖追问缘由,听后见怪不怪,“没回来,那就是被留下了,以后也未必会回来了。”
梨园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内敬坊的乐工是不能夜不归宿的。如果有官员决定留,就必须要给梨园交代,否则不论多晚都得把人送回来。
苏月和颜在茫然对望,春潮这就算脱离内敬坊了吗?
青崖背着手,望向潇潇的长天,“等那位官员替她撕毁身契吧。内敬坊除名之后就能离开了,不过是做夫人还是做家妓,就看人家的安排了。”
苏月问:“她自己能做选择吗?不入人家的府邸成不成?”
青崖道:“除非人家答应,否则费力把人弄出去干什么?不过大可徐徐图之,等到新鲜劲过了,可以自请离开。但前朝入梨园的乐工们,早就无家可归了,到了外面要吃饭要穿衣,什么都得花钱,想自力更生,恐怕不是易事。”
这么听下来,还是为春潮捏了一把汗。她是有主张的女郎,性子也要强,不知怎么能够说服自己,屈就于那些色欲熏心的官员。
两个人在青龙直道上练了半日,傍晚下值回去,见春潮已经回来了,正从食盒里搬菜,招呼她们坐,“别吃伙房的暮食了,我从碎玉轩带了好东西回来。看,龙须炙、千金碎香饼子,还有交加鸭脂,都是店家最拿手的。”
苏月和颜在迟迟看着她,“春潮,你可是把自己卖了,给我们添菜?”
春潮愣了下,随即笑起来,“我也不至于这么廉价,就值几个菜钱。你们坐,坐下听我说。”边说边给她们布菜,慢悠悠道,“阿姐我啊,出息了。我在雅宴上结识了少府监,使出十八般手段笼络住了他。今早他派人去找了梨园使,不日我就能离开这里了。”
颜在惆怅地问:“你是去给人做夫人,还是做小妾?”
“他家有夫人,还凶得很呢。”春潮不以为意道。
苏月和颜在面面相觑,“那你怎么办?”
春潮道:“我就是看中他家有个凶悍的夫人,才有意亲近他的。他不敢把人往家领,我就能抽身了。少府监司织、司染,我这些年正好攒了点钱,可以借着这条路做些小买卖。譬如蚕茧、苎麻,还有各色染料,只要他稍稍关照,喝口汤总是不在话下的。”
听得对面的两个人哗然,她的志向竟在于此?
不可否认,皮相做了交易,但身在这样的处境,别无选择。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那些权贵看上,大多时候女郎们身不由己,尤其前朝遗留下来的乐工们,能尽力争取离开的并不多。春潮不贪图去做什么夫人爱妾,她的路就比别人宽坦一些。
“我不回老家,还在城里。”春潮说,“回去也不指望能相夫教子了。等我想办法开个铺子,你们日后能找到我。城里要是有落魄的老乐工,我也好帮人一把……吃了那么多苦,别白来世上一遭,以后我要活出人样来了。”
这番话说得苏月和颜在振奋,两个人端起了碗,“我们以茶代酒,敬阿姐一杯。祝愿阿姐前程似锦,在这上都城里闯出一片天地。”
春潮说好,痛快地和她们碰了碰碗,“各自珍重,咱们将来在坦途上再相见。”
第二日一早,春潮果真走了,苏月和颜在坐在她的床上,两个人脑袋靠着脑袋,思绪万千。
“以她的泼辣能干,不会吃亏的。”苏月喃喃道,“外面的世界多大啊,一猛子扎进去,游都游不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