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到陆执方面前,恶狠狠地威胁:“等下要露馅了,你敢骗老子多少字,就得挨多少刀!彪子,带几个人去巡逻院内外。发财跑得快,去山脚跑一圈!”
几人四散开去,忙碌起来。
这次柴房外头无人值守了。
但馥梨身上的小布包给收走了,好不容易割断的麻绳,又加多好几圈缠在手脚上。
待柴房门阖上,她慢慢挪过去:“世子爷。”
陆执方在观察柴房,看到草絮上躺着的男人时,眼眸眯起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山脚真的有那么多官兵守着吗?”
虽然门外无人,馥梨的声音还是放得很轻,贴在他耳边,拂过小小的风,轻轻暖暖。
陆执方看她,无声地摇头,一个官兵都没有。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蔫巴了下去,又抖擞起精神,将脑袋凑到他下颔,凑得太近,像投怀送抱。
“做什么?”
“我发顶那个蓝绒花,花瓣的间隙有小刀片。原来是放在布包里的,幸好刚才顺手别在了发上。”她脑袋动了动,“我拿不到,世子爷屈尊用嘴叼一下吧。”
“……”
陆执方没动。
馥梨又把脑袋拱过去,调整角度时,像温驯亲昵的小兽,在他下颔肆无忌惮地轻蹭。陆执方鬼使神差,想到那小头目的措辞——卿卿我我。
这朵蓝绒花,其实不是非叼不可。
他默然敛眉,迟迟没有动作,鼻尖有馥郁浅淡的桂花头油的香气萦绕。那夜在静思阁外间临摹,缱绻慵懒的半湿云髻,纤细莹白的秀项,画面纷纭涌来。
顷刻后,陆执方垂下了脸。
依偎在他怀中的女郎短促地低呼一声,鼻腔里发出的,连片落叶都惊动不了的娇柔,整个人颤了下。
陆执方也顿住。
他方才犹豫得太久了,久得馥梨转过脸来询问。
此时此刻,他唇下不是蓝绒花,是她眼尾,那片皮肤轻薄,细腻微凉,因为准备好叼花,他还险些抿了一口。薄薄眼皮下,她睫毛簇簇抖动,牵起最微末的痒,一丝一丝地钻到他胸口。
一切发生得静谧。
短暂得就在一呼一吸之间。
陆执方撤开一寸,馥梨也很快转过去再调整。
无人提起这隐秘的接触。
陆执方抿唇带出了她发间的绒花。
“割断后先伪装成没有的样子,待我被他们带出去盘问再挣脱,之后,你和岳守信帮荆芥打掩护。”
“荆芥也在?岳守信是谁?”
馥梨随着陆执方的目光,看向躺在地上的男人,慢慢摇了摇头,“世子爷,他恐怕不会帮忙的。”
“为何?”
“我给他松绑了,他都没想逃跑过。你看他手脚都还挂着半截麻绳,他已经不想活了,因为香琴。”
馥梨声音更低落了些,“他说他女儿没了。”
与其说不想活,不如说想和那群人同归于尽。
陆执方静默了一阵,喊了一声:“岳守信。”
岳守信眼皮都未掀开。
“我知道你认得我的声音。”
“不想看到我,你大可看看这柴房,说不定,这是香琴曾经待过的地方。”
香琴,岳守信睁开了眼,目光茫茫然没有落点。
“你再看看角落这些木偶,有的没手,有的没脚,有的没耳朵。你知道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吗?”
陆执方看到他木讷的眼转向角落,才继续道:“神月教这群人拐的仙童,长得漂亮好看的,卖去三教九流,长得差一些的,被他们带到这里。”
他话顿住,看到岳守信微不可察地侧耳听。
“他们让那些孩子自己选一个木偶,然后把孩子做成一样的残缺,带到繁华之地当乞儿。或许香琴……”
这番话对任何有孩子的人来说,都太残忍了。
岳守信从浑浑噩噩中被触痛,长长哀嚎,扑过来一拳揍在了陆执方脸上。馥梨吓了一跳,世子待会儿还要被盘问,她没给他松绑,这一拳落得扎扎实实。
陆执方唇角见了血,那张不饶人的嘴还不够:
“你恨官府迟不抓捕,恨当官的高高在上,那你恨这些和香琴一样的孩子吗?恨吗?”
“今日集会,他们又带走了三人,说不定已交给那个叫老柴的人转手。这人专做掮客,滑不留手,上至妙龄少女,下至垂髫稚儿,在他眼里都是货。”
岳守信扼住他肩膀,呼吸急促。
陆执方一字一句道:“官府跟了那么久,就是想要揪出老柴这个人,把他所有干系一网打尽。”
“岳守信,再信官府一次。”
“我他娘的就是太信,我就是信得傻了,等那么久才知道香琴的死讯!”
岳守信气得浑身发抖,又砸下了一个拳头。
陆执方唇角流下血来,镇静地将另一边侧脸送过去给他揍。“你要同归于尽,死前想拉个垫背的,别拉这些孩子,香琴回不了家,他们或许还可以。”
岳守信手背青筋暴起,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好一阵,拳头无力落下,慢慢松开。
普度大师同老柴交易回来,就听见手下说有自称大理寺少卿的人,单枪匹马闯了进来。
他摩挲那块精铁令牌,确认制式,“带人来。”
陆执方被押过来,开口点了名:“缪世鸣。”
手下一搡,“我们老大的名是你叫的?”
缪世鸣摆手:“给陆少卿松绑。”
“老大,这人真的是官儿?”
“去外头守着。”
缪世鸣瞥一眼,手下松开陆执方身上的束缚,退到了屋外把手。缪世鸣见过陆执方走访,看过那些素日里颐指气使的知县对眼前青年点头哈腰的模样。
是真的官儿,还是背景硬的,能查到他真姓名,说明大理寺已盯上他很久了。
“我听说,陆大人要和我做交易?”
“你应该知道,这片山脚被官府围困,你们横竖逃不掉,”陆执方揉了揉绑得僵硬的手腕,“你放柴房那两人走,把关于老柴的一切都供出来,我保你平安。”
“我刚同老柴交易完,”缪世鸣抻了抻手里的银票,“山脚真有官府的人,老柴能平安走出去?陆大人还需要大费周章,来我这里套老柴的线索?”
陆执方不语。
缪世鸣笑了:“陆少卿,我就是靠行骗为生的,谁说真话谁说假话,我看一眼就知道。我猜你是为柴房那相好,头脑发昏闯进来英雄救美的,山脚根本没有官兵,你觉得我忌惮你身份不敢杀你罢了。”
陆执方只看他手上那叠银票。
“你手下已经有人去山脚查探,是不是骗你,你且看他有没命回来。若没有官兵,我难道在这里等死?”
缪世鸣脸色微变。
“这案子上头盯得紧,怕聚众出乱子。你只求财,犯不着为了这掉脑袋。我出比你手中银票三倍的数,你把所有同党供出,柴房那两人给我,其余人留下给官府。我破案有功高升,你得银钱性命继续逍遥。”
缪世鸣面上露出迟疑,算着时辰,那下山查探的手下差不都该回来了,还迟迟未见人。陆执方就桌上简陋的茶壶,倒了两杯茶,自顾自喝起了自己那杯。
“老柴是哪里人,真名叫什么?”
缪世鸣点了点桌上银票:“我要十倍的数。”
“你先说说,我看值不值这个价。”陆执方好整以暇,摩挲着粗糙的杯盏。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天完全黑下来。
“老大,没有,山脚下根本没有官兵……”院子传来由远及近的呼喊,来到门前,没了声息。
缪世鸣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桌,“你诓我话!”
陆执方早已起身,一脚踢翻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木桌,力道之大,杯盏兜头盖脸往缪世鸣飞去。桌案倾倒下一刻,屋门被踹开,来的却不是缪世鸣手下。
“爷!”
“我无事。”
陆执方抱着左臂,让出了空位。
荆芥不要命的狠招就往缪世鸣身上招呼。
缪世鸣缠斗不过十招,就被卸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痛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上,“来人,来人啊!”
屋外那么多手下,竟无一人应答。
缪世鸣的手下,有一个算一个,都捆在柴房里。
馥梨和岳守信忙忙碌碌的结果。
荆芥一身轻功了得,事先已在屋顶熟悉了院落的结构,判定出几个藏身好地方,每抓住一个经过落单的,就用手刀劈晕,拖到厨房门口,让他们处理。
有那些两两一组巡逻的,声东击西引开其中一人,再如法炮制。渐渐地,柴房的人比木柴还多。
岳守信力气大,将他们手脚都捆得结结实实。
馥梨把破布和干草絮塞到他们嘴里,防止醒了呼喊同伴。荆芥说,这满园乌合之众,要论一挑一,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是投鼠忌器,又怕一拥而上混乱,世子才想出来一人拖延时间,一人逐个击破的对策。
高呼山脚没官兵的那声动静,馥梨也听见了。
她竖起耳朵,留意隔壁屋激烈的打斗声,没一会儿便消停了。有人打开了柴房门,寒风呼啸卷入,他衣袂翻飞,是安然无恙的陆执方。
馥梨一下子跑到他跟前:“世子爷。”
陆执方亦在垂眸看她:“人都处理完了。待会木樨会带着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赶到。时辰不早,我让荆芥先送你回府去。”
馥梨一愣,“那些和我一起过来的小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