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失了踪迹,大理寺抓了这些人,会先审问孩子下落,尽全力搜捕。”
“那还需要画像吗?”
“需要,但他们口供更重要,画像倒是其次。”
陆执方招手,就要示意荆芥过来。
馥梨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衣袖,光滑冰凉的料子,将她拢在怀里保护的时候,却透着陆执方身上的暖。
她讪讪松了手。
这日仓促混乱,她还有很多想问陆执方,是顺着那些白玉菩提珠找来这里的吗?是怎么突然从墙边冒出来的?替她挨的那一下铁铲,有没有伤着哪里?
问题太多,抬眼又见木樨领着一行人赶来,迟些还有更多需要收拾善后的在等着世子。
眼前的青年郎君仪容难得凌乱,薄唇一角破损,流出的血迹已干,可楚楚谡谡依旧,如寒潭清影。
“怎么了?”他在等她的下文。
馥梨摇头,从失而复得的小布袋里,掏出皱巴巴软乎乎的帕子,塞到他手里,指了指他的唇边,“我在静思阁等世子回来,无论多晚都等的。”
凛冽寒风卷过,天空落下细雪。
晚一步赶至的官差手持火把,照亮了纷纷扬扬,细雪萦空如雾转的院落。
小姑娘乖乖跟着荆芥走了,走时眸带愧疚地看了他一眼。陆执方不用问,都知道她在忧心些什么。
皇都里,很多女郎有意无意给他递过手帕。
香云纱、浮光锦……最差的也是雪锦,刻意翻出的那面,多是精巧瑰丽,展示心思的绣花。
陆执方垂眸,看他第一次收下的帕子。
对方给得随意,没半分旖旎心思,是块连绣花都没有的细布,柔柔的芽绿色,就像春天野地里冒出头的小草。陆执方没拿它擦什么,叠好了拢入袖里。
第21章 小姑娘不记仇,他替她记……
纷纷细雪下至深夜,静思阁的主人仍未归。
馥梨在窗台下作画,案台摆着小陶炉烧水,每每墨汁快冻结,就在墨堂底下的空腔注入一点温水。她呵出一口气来,搓了搓手,听见有人敲门。
还未应,听见木樨的声音:“馥梨姑娘不必开门,我来转达几句话。一是世子爷今夜歇在衙门,不回静思阁,叫你不必等。二是爷让姑娘早些熄灯。”
“好,我知道了。”
馥梨埋首,把纸面上女童细幼柔顺的小辫子勾勒完,再去画下一张,蓦地听见木樨打喷嚏的声音。
她纳闷抬眼,盯着隔扇门:“木樨小哥?”
木樨“哎”了一声。
“你怎么还不去歇息?”
“馥梨姑娘何时熄灯,我何时歇息,世子爷交代的第三件事。”木樨声音闷闷,似乎在强忍着呵欠。
馥梨连忙搁下了画笔,吹灭了窗台的灯。
她自己能熬,见不得旁人跟她一起熬。木樨声音渐渐远了,自言自语带了点笑:“爷料得真准。”
她阖上窗扉,踩着流淌的月光,钻入了床帏。
软枕厚实,褥子暖和,扎实棉被的缎面却温凉,要躺一会儿才会染上人的体温。少女在昏暗里眨眼,好半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尾,把脸埋到被子里。
翠枝凝酥白,空阶积寒玉,是雪后的静思阁。
清晨,馥梨进了陆执方寝屋打扫,最先检查那扇常开的琉璃窗有没有飘雪积水。她手掌细细拂过窗棂这一侧的内墙,听到有好几人的脚步声传来。
“审了一夜,可算撬开了这几张嘴。”
“老樊徒弟做了画像,杨柳村往东西南北各向的驿站都贴了海捕文书,出入城的卫兵也得了通知。”
“这一次,绝对不能叫老柴逃了。”
“诸位辛苦,议事完了,请留在府里早膳。”
这些人有穿官服的,有便服的,馥梨见过的那位程大人就在里头,几人正在议论昨夜抓捕的那伙人。
陆执方最先迈进来,一眼看到了馥梨。
她今日难得画了妆,他眸光转了一圈,在她饱满的额头和眼底稍稍停顿,“去泡壶茶来。”
馥梨应声去了,泡了一壶寿州黄芽,再端着托盘来,先奉客人,再将银兔毫釉茶盏放到陆执方手边。
“一旁听差。”
“好。”
她回到博古架那头收拾,几人议事到尾声,她也案情听了个七七八八。缪世鸣只承认这一次以收仙童为借口贩卖幼儿,拒不承认以往的作案经过,官府正依据目前汇总的消息,抓捕老柴这个人。
程宝川是最后一个汇报的,“昨日下官已传令叫各县的相关证人来指认,最远的三日可到。眼下只差那三个孩童的画像,配合巡捕们寻人。”
“画像好了会有人给你,但程司直的三天如何算?”陆执方语气闲淡,“我怕跟我想的不一样。”
上峰该来的责问,始终躲不过。
程宝川心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承认:“下官的三天就是小陆大人的三天。之前我是看岳守信可怜,叫城防兵马司的人送进狱里,自作主张让少关了两天。是真没想到,他会跑到杨柳村的集会上捣乱。”
他起身,长揖到底,借着这个机会说出憋了一路的话:“给各位同僚添麻烦了。”
“不是有句俗话,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轻人多历练历练就好。”有年长官员打圆场,想起陆执方还在,又乐呵呵地补,“哪似陆少卿天纵英才。”
陆执方不应付场面话,牵起嘴角,略笑了笑,对程宝川道:“你先回大理寺。馥梨送送程大人。”
“程大人请随婢子来。”
两人走出陆执方那屋。
馥梨朝垂头丧气的程宝川露出了笑:“我还未谢程大人呢,大人给的小布包,派上了好大用场。”
“真的?”程宝川振作了几分:“还好姑娘无事,不然程某更加愧疚。”他跟着馥梨的脚步,不是预想的院门,而是往西屋的游廊,“这里是……?”
“程大人在此稍等婢子片刻。”
馥梨一福身,小跑着进了自己的屋,抱出来三卷画像,“这些是世子爷让转交的。”
不许她熬鹰通宵画,还可以今晨起个大早。
虽然是赶出来的,自问画得尽心尽力。
程宝川展开看过后,精神一振,“这个好,小陆大人真是寻得了丹青妙手。我这就送去衙门。”说罢也等不及她引路,自己朝着静思阁院门就匆匆跑了。
馥梨看着程宝川的背影笑了。
回到世子寝屋,却见一人背影魁梧笔挺,正朝着寝屋大门跪下,是一身褐色短打的荆芥。
地面上还积了一层残雪未消。
那头木樨也在带路,带其余几位官员去厅堂早膳,目光掠过荆芥,又摇头收回去,似毫不惊讶。
馥梨脚步快了些,进到世子屋内,外间空荡荡,只余残香的茶盏,里间的雕花隔断后,人影影绰绰。
“世子爷。”
“何事?”
“荆芥他跪在了屋外头。”
“是吗?”
陆执方声音寻常,伴随着衣物摩挲的细响。
馥梨没进去,想了想还是劝道:“荆芥没戴护膝,地上还有冰雪。跪得久了,膝盖怕要落下病的。”
“他自愿要跪,我还能拦着不成?”
陆执方从那隔断后转出,冬日宽大的外袍直裰都褪了,只着细细一层素绢中衣,贴出他宽阔的肩线,交领被扯开了一半,露出左边的锁骨来。
馥梨没料到他这模样,低头去盯地砖砌的花纹。
身后响起来木樨的脚步声,还有一股浓重的药油味,香、辛、苦涩混杂,“爷,要不要让小厨房煮个鸡蛋,待会儿涂了药再滚一圈,保准两三日能好。”
馥梨立刻抬起了眼:“世子受伤了?”在院墙下他护着她的时候,她还记得那铁铲砸下的闷响。
“受伤了又如何?不关心荆芥的膝盖了?”
陆执方看她一眼,转回了里间。
寝屋里有微妙寂静。
木樨拿着瓶药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晌,一双白莹莹的手朝他摊开:“木樨小哥,药酒瓶给我吧,我来替世子涂药。”
木樨迟疑,世子肩背是淤青损伤,要双掌用力揉开了才好,馥梨显然力道是不够他大的。可是里间,里间静悄悄的,世子爷一句话都没有。
懂了,他麻溜地松手,退出去掩上了门。
馥梨踏入了里间。
她进过里间,金丝楠六柱棂格床的枕被是她亲手铺的,木施上陆执方每日换下的贴身衣衫是她收起来交给洛嬷嬷洗的。她做这些时,世子早已去上衙了。
而现在,陆执方披着中衣,两条长腿抻直了,泰然自若地坐在床沿,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知道怎么涂吗?”
“知道的。”
小时候调皮,她和阿兄都没少磕磕碰碰。
馥梨把药酒倒出一点在掌心,搓热了,“世子爷躺着吧?躺着比较好。”
陆执方看了一眼她的掌心,没说什么,脱了中衣,整个人俯卧到枕面上,修长的双臂展开来。
馥梨垂眸去看,不是她经历过的那种小打小闹,陆执方的左肩后部一片紫红淤血,没弄伤骨头已是万幸。她侧坐在床沿,双掌再搓热,摁下去。
“会痛吗?”
“你若不敢用力,还不如叫木樨来。”
馥梨抿唇,手上默默加了劲。
陆执方呼吸沉了些,声调还很稳:“说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