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月身边缺了惯用的婢女,回府后因为淄州的经历,特地点馥梨的名字,叫她来替代蓝雪这半月。
陆嘉月看了镜子一眼,摇摇头:“再选选。”
三个字讲得慢慢的,她手上爱比划的动作还没改掉,一旁紧盯的嬷嬷瞧见,重重咳了一声提醒她。
她经过这些天的刻意练习,大部分的吐字不清都改掉了,大太太迫不及待要为她办一场宴会,向全城人昭示镇国公府的大姑娘能开口说话,不是个哑巴。
这些琐碎比划的动作,一定要戒掉。
馥梨看向铜镜中打扮得明艳精致的女郎。
从发髻珠翠到衣衫鞋袜都无可挑剔,似桂圆核黑亮的眼睛不如往日有神,眼尾低垂下去,透着些似有似无的忧愁。她转头去看嬷嬷,“劳动嬷嬷去一趟前厅,让宾客们再稍候,可好?”
嬷嬷知年轻姑娘有小话讲,很快走了。
馥梨也不纠结她到底要戴哪只簪子了,珠宝匣子一放,“大姑娘莫非不愿意办这个樱花宴?”
陆嘉月静静看着她,半晌,点了头。
“婢子猜不出大姑娘心中所想,是不想见客人,还是为了什么别的缘故?”馥梨的眸光平静耐心,似清泉无尘,不加评判地等待她自己吐露。
陆嘉月早在过往相处中对她卸下了防备。
“这个宴会,除了宣告我能说话,还为了姻缘。”
“大姑娘不想相看郎君?”
“我……不知道。”
陆嘉月觉得自己小女儿心思矫情,可又确实无法逆着心中所想去做。从前不能说话,父母亲怕她嫁去高门受看不见的委屈,又舍不得她低嫁,说“就是养一辈子也没关系。”她对婚事便看淡了。
其实心里,喜欢的人是游介然。
也明白游介然对她只是愧疚。如今叫她相看郎君,当着游介然的面,她既觉得别扭,心里又难受。
陆嘉月有些丧气,不知自己怎么绕进死胡同里。
“婢子大胆问一句,是他吗?”
馥梨拿过茶瓯,手指沾沾清水,在纱屏上写了一个“游”字,很快干透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是。”
“那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大姑娘的想法。”
陆嘉月仓促地咳了一下,“我要先表露心迹吗?”
这些年相识相交,明里暗里的试探不少,游介然给她的反馈从来只有责任与愧疚。她哑疾要是一辈子治不好,她还怀疑游介然愿意登门提亲。
馥梨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呀。”
“从前大姑娘哑疾治不好,游公子每每看到你,就觉得愧疚,觉得要负起责任来,可现在不一样了。”
“大姑娘比同他分别时,说话又更流畅利索,已与常人无异。大姑娘为何不先让他看到新的你?把沉重的愧疚和责任都卸下,人更容易看清楚自己的真心。”
“他若还是无意,天大地大,好郎君可多啦。”
阖上的珠宝匣子又打开,每一支发簪都焕发明净华丽的光彩,馥梨杏眼弯弯,将匣子捧到她面前:
“大姑娘尽可随意挑,挑到满意为止。”
陆嘉月愣怔许久,粲然一笑,挑出了她最先选的那支点金樱花步摇,自行插到发髻上。她有些明白,阿兄为何会独独喜欢馥梨了。
“你在我阿兄面前,也是这样吗?”
“哪样?”
“这样把心事都讲明了。”
陆嘉月话落,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不是去而复返的嬷嬷,是陆执方,“嘉月,母亲让我来看看。”
“我这就来。”陆嘉月对镜子看了最后一眼,就脚步轻快地推门而出,去赴为她的崭新开始而办的盛宴。
陆执方并没有随陆嘉月出去。
他停在门扉处,轻声唤她:“馥梨跟我来一下。”
馥梨慢了一阵才起身,跟他来到一处幽静廊芜。大姑娘院里的人大多数都去宴会了,此刻静悄悄的。
陆执方低头看她,神色莫测。
“我都听见了。”
“……世子爷听见什么了?”
“你怂恿嘉月。”
“世子爷,佛祖说,拿起了才能放下,婢子不过是想大姑娘想得通,心里舒畅些。”
“佛祖没说过这句话。”
陆执方睨她一眼,“你劝嘉月拿起,你自己呢?”
自那夜表明心迹,除了她不想再娶旁人,她除了短暂的拥抱再没有别的回应,调到嘉月院里后,还处处躲着他,摆明了就是不相信。
馥梨眼神闪烁了一下,想假装听不懂,陆执方已欺身靠近。“世子爷,这里是大姑娘院子里。”
“我如何不知?”陆执方没退,温热手掌抚上了她的耳廓,在耳垂上重重揉捏了一下。馥梨耳边一下燎起麻麻痒痒的感觉,突然又冰冰的,有了些重量。
陆执方如法炮制,手掌触上了另一边。
他亲了一下她唇角,再退后一步审视。
“还不错。”
同样盛装赴宴的郎君走远了,背着手,身姿清雅端正如松竹,半分看不出方才窃玉偷香的熟练劲儿。
馥梨摸了摸耳朵,回到屋里对铜镜一看。
瑰玉做成的耳坠如霞艳明,光魄清润,缀在她的两只耳垂上,衬出她一脸颊无需胭脂晕染的绯色。
第37章 想给陆执方一点甜。……
樱花宴开场。
陆执方留在男宾这边招待,陈平候家的顾二郎君、永昌伯府的刘大公子,都是母亲让他暗中留意,觉得家世、年纪都相当的人选。
酒菜才上第一轮,就看到陆嘉月身边的嬷嬷过来,给他递了个小纸条。陆执方看了纸条,再瞥向了席间多日未见的挚友,游介然免了舟车劳顿,容色较淄州丰朗,又因为了结一桩心事,整个人舒展起来,桃花眼都更明湛了几分。
酒过三巡,吃了半饱,陆执方敲敲案台,提议来投壶,“每一轮投得最烂的那个,有罚。”
游介然一听就不干:“陆九陵,你这是故意在整我,明知道我准头差。”但架不住宾客附和,郑璞瑜已经作了摩拳擦掌,撩袖预备的动作。
陆执方点来仆役准备,离席时同他落后几步说话,“我是替阿妹留神,才提议的赏罚。”
宴饮上的输赢玩乐是人放松嬉笑的时刻,仔细观察,也能看出人品二三。
游介然吊儿郎当的姿态一愣:“成吧。”
窄颈描金对耳壶摆上。
宾客们每人都得三支箭。
每轮投得最离谱的人都不一样,但游介然不负众望占了其中一轮。陆执方对其他两位输家高高举起,轻轻放过,惩罚上偏最为难他:“绕前院最大的那棵五云松的园子跑十圈,边跑边念咏春词。”
“咏春词不念,区区十圈,小爷还怕你不成。”游介然利索地去了。园子挺大,十圈每一圈都会路过一道月洞门,叫宴饮的宾客们能看见。
一开始还能望见那道招摇的身影,众人笑过几轮却不见了,郑璞瑜提醒:“游公子别是迷路了。”
陆执方笑:“迷路不至于,偷懒就说不准了。”
袖子里,还拢着嘉月给的纸条——欲见修自,望兄筹谋。小姑娘说,拿起才能放下,他也希望阿妹放下。
大半日过去,樱花宴到了尾声,席间只剩下残羹冷酒,宾客三三两两告辞着离去。
游介然是最后一个走的。
陆执方在西路抄手游廊看见了陆嘉月,拢着绉纱披帛,垂袖盈盈静立,羸弱的肩膀耷拉着。
他走过去。
陆嘉月转头,轻轻唤了一句:“阿兄。”
陆执方不动声色观察她:“顾二郎君性情活泼多话,有些莽撞,但为人城府不深,待人赤诚。刘大公子比你年岁大上一些,话少沉稳,还不太看得出私下脾气。阿兄建议,是接触顾二郎君。”
这两位,樱花宴上她都远远见过一面了。
陆嘉月眉目忽而扬起来,释然一笑:“好啊。”
兄妹俩正在廊下漫话,忽而见蓝雪熟悉的身影在中庭出现,跟着两个护送她回皇城的护卫,其中一人背着另一人,脚步匆匆,蓝雪声音惊慌失措:“快些,找大夫,先找云苓来止血。”
府里有略通医术的婢女,仆役们不想费钱找正儿八经的大夫瞧,就找云苓应急。
“蓝雪。”陆嘉月唤了一声。
府人已拥着那位看起来受伤的护卫去下人院。
蓝雪病后清减,此刻唇色还白,看来受了惊吓。
陆执方皱眉:“怎么回事?”
蓝雪道:“奴婢同两个护卫入城,在慈安街遇到奇装异服打扮的男子。街头拥挤,那男子朝奴婢丢来一束鲜花,奴婢没多想接住了,怎料那人说着口音生涩的官话,就说要……要……”
她咬了咬唇,有些说不下去。
陆执方接了话:“要你跟他回去成亲?”
蓝雪艰难地点头,“他跑来拉拉扯扯,护卫兄弟为了保护奴婢,跟他动了手脚,那人输了才罢休。”
陆嘉月有些懊恼:“忘记去信同你说了,新一岁各国来朝贡,有附属国使团入皇都,街上见到奇装异服、样貌独特的人,尽量离得远一些。”方才樱花宴上,女郎们议论得最多的也是这事,出入马车,戴紧帷帽,唯恐同异邦外族有了什么牵扯。
“是玛鄄国的人,他们当地的风俗习惯,朝喜爱的女郎抛鲜花,女郎受了便表示认同。”陆执方想了想,“那男子没有随行人?鸿胪寺官员不在?”
蓝雪摇头。
“是随行使团里官职不高的陪同,不碍事。”
听陆执方这么说,蓝雪便放下心来,还不算给镇国公府惹祸。陆嘉月有好一阵没见蓝雪,正要拉着她回院子里好好说话,听得一声清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