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老师在回头看。”
“看就看了。”
陆执方拉起她想藏在身后的手,在胥垣盯视下,一点点揩拭去她指间泥污,扣住了她五指。
第39章 她值得任何人喜爱。……
滦贤山不高,沿着陡峭石阶往上,不过走了大半个时辰,就到达了山顶,地势最平坦处有藩篱屋舍。
葡萄棚、菜畦、鸡窝、羊圈……一头浑身纯黑色的小山羊哒哒跑来,脑袋一低,就要用小黑角顶人,被胥垣眼疾手快抵住,吓回了羊圈里关好。
“师父什么时候养起了羊?”
“你师娘有一回出诊,那家人非得送她一只,说是她不要就拿去宰了吃。你师娘心软,收了下来。”
胥垣环顾一圈,没找到妻子沈霜月。
他把背上竹编篓子解下来,搁在屋门前,看了看馥梨,“你懂药材?知道这些摘下来怎么处理吗?”
“我知道的。”馥梨点头。
她家做香药生意,养生膏丸、香酒饮片、熏香……诸如此类,是以从小对能入药,有特殊气味的植物都很熟悉。当世女子独自经商,多有艰难险阻,她当初到镇国公府做事,也是想先攒一笔银子,等有足够本钱了,年纪也大一些,再做些小买卖谋生。
胥垣语气随意:“那你收拾下,九陵跟我去浇肥,荆芥帮忙把那堆柴砍了。”一句话把三人差事安排得明明白白。馥梨搬来墙角小兀子,坐着收拾那些药材。
陆执方看了她一眼,跟着胥垣进屋,再出来时,换了一身雾蓝细布衫,窄袖束脚,袖子挽到手臂处,连麂皮软靴都换成了同胥垣差不多的草鞋。
馥梨没见过他这样,忙中偷闲看了两眼。
青年高挑背影迈入菜畦里,忽而回头瞥她,眼眸促狭地轻眨一下,馥梨握着毛刷的手一顿,想偷偷看世子担水挑肥的心思被逮了个正着。
养尊处优的青年郎君做起这些农活来,竟然透着悠然熟练的轻松,馥梨看了两眼,专注于手上事情。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耳边冷不丁听见一把略低沉的女嗓质问——
“你在做什么?”
馥梨抬眸,见一个穿绿襟月白衫子,套深褐布裙的妇人,发髻很齐整,除却一支碧玉簪,再无装饰。她面容瘦削,五官浅淡,整张脸最浓重的地方,就是凝着疑问的墨黑眼眸,正紧紧盯着她的双手。
“我是随陆世子来的,胥先生让我先处理药材。”
“我知道,我是问你正在做什么?”
馥梨低头,手中是那株采摘回来的山参,她清理完碎石枯叶等杂物,正拿着一块从旁边泥地挖来的小苔藓,要覆盖到那株山参上。
这些药材里,山参是最贵重的。
可采摘回来,不止没做立刻处理,还覆盖了苔藓。沈霜月后半生醉心草药经注,见不得任何浪费,哪怕刚才从菜畦经过,陆执方已经同他们说了,随行姑娘虽然是他府里婢女,但也是他所钟情之人。
馥梨顶着她严厉的目光,慢慢道:“保湿。”
沈霜月挑了挑眉:“为何?”
“我与陆世子是在半道上遇到胥先生的,自那以后就开始留意,滦贤山石阶两侧,山参踪迹不多,这株人参小,应该是还没有开花结果过。人参三年左右结一次果,要是等它长大了些再挖出来,附近来年或许就能发出新芽了,山参会越长越多。”
“挖出来易,种回去难。”
沈霜月一提裙摆,在她身前蹲下来,接过那株山参查看,拨开那些苔藓后,微微一愣,芦头和芽孢都保存得很好,是有很大可能种回去的。
竭泽而渔,终有尽时。
顺应药材的生长规律,才能一直采摘下去。
她脸色缓了缓,又检查了几样馥梨处理过的药材,“怎么用苔藓?”
“苔藓其实比湿布好,布料印染也会破坏山参根须,再有……我也不知道布巾放在哪里。”
“屋里药架上。”
沈霜月指了指她身后半掩的药房侧门。
小姑娘搓了搓手指上的泥,那双手白皙,指甲盖是健康粉润的色泽,指甲缝隙里的泥污就格外显眼,连鹅蛋脸上都不知怎么抹了星点泥。
虽然如此,她袖摆和裙摆却是干干净净的。
馥梨小梨涡浮现在颊边,“没进过屋不知道。”
主人家还不在呢,她不好乱进去翻找。
沈霜月点点头,没说什么,收走了馥梨处理过的药材,晾晒的晾晒,清洗的清洗,一时院内又安静。
直到馥梨闻到饭菜香味,看见屋顶有炊烟。
荆芥砍完柴,招呼她们去主屋吃饭。
香椿炒鸡蛋、凉拌苦菜、春笋蚕豆蒸酱油肉……饭菜是胥垣亲自掌勺,没有大鱼大肉,每一筷子都是时令鲜美,春日滋养万物生长的好味道。馥梨起初面见二人的不安消散,每吃一道菜眼睛就亮一分,一碗扎实的白米饭安安静静吃到了底,放下碗筷时,脸上还有些恋恋不舍,意犹未尽。
陆执方指了指厨房方向:“那儿还有饭。”
馥梨摇头:“已吃了九分饱,再多就浪费了。”
小僮收走了桌上残羹碗碟,端来热腾腾的香茶。
胥垣与陆执方聊的尽是些朝堂上的事情,大多数人名都用官职指代,馥梨听得心不在焉,忽而看见了沈霜月把陆执方带来的礼物归置,手碰到画卷上。
“九陵给你带字画了,你看放哪里?”
“可是我想要的张公铭文拓本?”
“拓本还未寻到,已着人留意市面博古器物店了。”陆执方稍一顿,目光转向了又紧张起来的馥梨。
馥梨轻声道:“我买不起太贵重的见面礼,便画了一幅画。落笔前未到过滦贤山,但巧合地竟有些相似之处,能博二老一笑便好。”
沈霜月拆开卷轴裹着的细布,看了看卷轴横长,正好挂在一对灯架上,手一拉卷线,画面刷地铺开。
是一幅重岩迭嶂,丹柯碧树的山水画。
细笔勾皴,双钩填彩,工笔细腻中有天然挫趣。
最妙是崇山峻岭之上,细细勾勒一处桃源人家,葡萄棚、菜畦、鸡窝、羊圈……竟都与小庄园呼应。若说是陆执方事先给她透露,那羊圈可是新搭的。
沈霜月退开几步,到远处歪头看,没有评价。
胥垣与她夫妻多年,无需言语,从她神情与姿态就知道,夫人是喜欢这幅画的。那画技在胥垣眼里,灵韵饱满,技巧却不足,胜在心诚意正,已将要心中山水意象描绘得原原本本的完整。
“就挂书房里吧,那副山鹰花石图换下来。”
胥垣想也不想道,沈霜月闻言,又上前将那幅画徐徐卷起来。馥梨只能从两人的反应,推敲出个中规中矩的评价,不知是不是关爱她这个小辈才如此。
陆执方眸中笑意却加深。
山鹰花石图是挂在书房正墙的,老师自己执笔画的,就算这么做,有几分看在师娘喜欢的份上,也是馥梨得到了认可的证明。师娘喜欢,老师就喜欢。
如有印证一般,沈霜月拢着那副画往外走。
她快要跨出门槛时,又回头:“你与其在这里,听他们聊无趣朝堂,不如过来给我帮忙收拾草药?”
这话是冲着馥梨说的。
“好。”馥梨愣了片刻,蹭一下站起来,迈开几步才想到回头看陆执方,陆执方朝她颔首。
两人身影拐出木门不见了。
屋里聊无趣朝堂事的话音不约而同静止了。
胥垣手中香茶已凉了,浅抿一口,看向这个并非最天赋过人,却是最勤勉自律的得意门生,“那么殷勤包揽了除草浇肥的活儿,就是把人带来给我看看?”
“老师看了如何?”
“人如其画。”
心诚意正,原原本本,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单纯。
陆执方越座而出,到胥垣面前,长揖到底。
“学生斗胆,来日万事俱备,想请老师当保山。”
婚姻大事,一要父母首肯,二要良媒冰人。
他与馥梨身份悬殊,若有老师愿意当保山,往后面对流言蜚语,还能以此堵上一部分人的嘴。
陆执方将馥梨家世背景同他略说,连父亲失踪欠下巨债,被迫辗转来到皇都的事情都没隐瞒。
胥垣听完默了默:“你当真想好了?”
“若没想好,不敢来叨扰老师与师娘的清静。”
“起来吧。”
“学生知道此举,实在为难老师,老师不论应与不应,都当受这一礼。”
“你真觉得我为难,就不该开这个口。”胥垣骂他,继而无可奈何地叹,“往后说书先生可得再乱评我一句,名师出高徒,胥家不孝子带出个痴情种。”
陆执方起来,神色舒缓了几分,眉头展开。
胥垣给他泼冷水:“陆执方,这条路没你想得那么好走。别看我与你师娘如今像神仙眷侣,可是把反对得最大声的长辈都熬到仙去了,才有这般悠闲自在。”
陆执方正待听他更多训诫,却听见胥垣问: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找个德高望重的人,将那小姑娘认为义女?还是给她编造一个新的身世?”
“老师猜得都不错。”
“凭你现有的资历,没有太多合适的选择。”
胥垣手攥成拳,拇指不自觉搓着食指侧面,这是他在思考时常做的小动作。
陆执方心中一动,“老师还有别的对策?”
胥垣点点那空杯盏,“先给我倒茶。”
日暮,回程路上,两人都比来时安静许多。
馥梨从窗边望去,城郊绿影飞掠,树顶染出残阳丹橘色,暮鸟成群成群地隐入山林。
陆执方在思索胥垣的话,半晌才轻声问她:
“师娘同你说什么了?”
“先是问我如何懂得处理药材,后来问我会不会画草药,又问了很多,一些是关于我家的,一些是寻常在镇国公府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