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晔道:“发现人失踪之后,我们开过箱子,他的衣裳和金银细软都没有带走,但也是奇怪了,房门是闩着的,窗户是我们防止意外,是从内钉死的,他不可能变成飞鸟从几个破窗格飞了出去”
裴晏上前开了箱笼,问道:“隔壁住的是谁?”
方青晔道:“是袁焱,他二人是少时好友,都是前岁初夏时来书院进学的,且当初都争取这独立的院舍,后来二人住在相邻之地,平日里也有个照应,昨天早上,就是他来叫门却发现屋内毫无动静的”
姜离也在打量屋子,当年她们来进学时这北面的屋阁曾从楼梯处隔断,北面这一小半楼舍乃是单独的女子院舍,如今书院生额渐少,贵族女子多择长安私学,隔断便也被去除,如此,这些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便有了单独的屋舍。
“去把袁焱叫来”
裴晏一声令下,方青晔忙去隔壁敲门,“咚咚”的闷声隔墙而来,虽是相邻之地,隔音却是比裴晏想象的好。
很快,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跟着方青晔走了过来,其人一身蓝衫,冠发齐整,似乎早已起身梳洗,然而其苍白的面色和眼下的青黑却是掩不住的颓丧,他走到门口往屋内一看,瞧见那地上血色之时眼眶骤然一缩,人都惊恐地退回了半步。
“袁焱,这是大理寺少卿,裴国公府世子,今日是来追查付怀瑾下落的,你和付怀瑾最是要好,把你这几日所闻所见如实道来”
方青晔语气严厉,袁焱佝着肩背瑟缩一下,还是不敢往那血迹处看,发觉裴晏目光凌厉地盯着他,他颤声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消失的,或许、或许是什么鬼神,一定是什么鬼神带走了他……”
第143章 凶多吉少
“袁焱, 哪来的什么鬼神之说?”
见袁焱胡言乱语,方青晔先不快起来,袁焱紧攥着自己的袖口,眼皮狂跳, 显是一副惊吓过度之态, 待他定了定神, 裴晏问:“付怀瑾是哪日闭门的?”
被方青晔一喝,袁焱强打精神作答,“是、是二十八日清晨, 因初二便是春试,且这次春试至关重要,我们好几个都打算闭门温书,我是看着他进屋子关门的, 那之后我也回了屋子温书,下午去后面用饭时,我还叫过他, 可谁知他很是不耐地回了一句‘不去’, 我听他语气不善, 便也不敢多打扰”
裴晏狭眸:“也就意味二十八白日他还在, 后来呢?”
“后来便是二十八晚上了, 我晚间去出恭时, 从门上看到里头亮着灯,我本想叫他的, 可他这人性子颇有些暴躁,我犹豫一下后, 只自己去了,再回来时, 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当时已经近二更天”
袁焱答完话,方青晔道:“发现不对后,我们昨日也问遍了人,书院的更夫在三更时分还看到他屋子里有灯火,后来雷雨大作,天明之前还有后面饭堂的伙夫看到他屋内亮着灯,不知是在彻夜温书,还是被雷雨吵的没睡着。”
“雷雨是何时开始下的?”
裴晏问完,袁焱道:“大抵是丑时,外头天色突变,我当时本来已经睡着了,硬是被几个闷雷吵醒了,便见外头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继而大雨噼里啪啦倾盆而下,我起来点了灯,裹着被子难眠,但后来实在是太困,便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再醒来之后,便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亮时分。”
袁焱说着,又看向西窗,“前一夜晚上风雨太大,后屋檐之下一排柏树枝也扎破了我的窗户,窗下还有些许雨水飘了进来,我梳洗之后便去找院监禀告此事,午时时分,院监带着人来修补了窗户,当时我想问怀瑾需不需要的,可敲了两下门仍然无人应声,想到昨天他那般不耐烦,也不知他是不是前一夜睡太晚了尚在睡觉,我们便未敢多叫,便只补了我和其他几人的屋子,修好了窗户,我二十九一整日也在温书,每次出门都没见怀瑾出来,但到了晚上,我似乎听到他屋子里有声响,他屋内也亮着灯”
裴晏不禁道:“他两天一夜足不出户,如何用食水?”
袁焱看向西窗旁的高低柜,“他家里每个月都会给他送吃的用的,他的点心都是长安城最好的铺子制的,且他本就嫌弃书院的饮食,有时候一两天也不去饭堂,至于出恭,他屋内有恭桶,且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出没出去,或许出去了但我没听到呢?这屋子虽不大,可墙壁隔音极好,他出门若轻手轻脚的,并不易听见。”
裴晏颔首,“那二十九夜里呢?”
“二十九夜里我歇下的早,最后一次出门是在亥时初刻,出门时他屋内仍有灯火,只是那灯火并不亮,我也不知他在做什么,也未敢敲门,回来之后我便歇下了,这天夜里,大抵寅时外头又响了闷雷,不多时又大雨瓢泼的,我迷迷糊糊醒来,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便是昨天早上了”
说至此,袁焱痛心道:“我想着他两天两夜不见人,怎么也得问问,于是又敲门喊人,可喊了半天屋内也无任何响动,我有些担心,便去找了院监。”
方青晔颔首道:“是袁焱和薛湛几个来找我的,说付怀瑾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两日没出来,害怕出岔子,我一听也担心起来,便带了斋夫阿平前来破门,门一开,便见屋内有些凌乱,而付怀瑾已经消失无踪了”
这边说着话,外头回廊里已聚满了学子们,正在这时,门夫在楼下喊道:“方院监,薛中丞和付侍郎来了”
方青晔一听忙道:“鹤臣,我去迎一迎,这里交给你。”
裴晏此来带了九思、十安等十来个武卫,他应好,先命九思守住楼梯处,而后细细检查起门窗来,姜离则蹲下身子查看起那一滩血迹,出血量并不大,像一杯茶蔓延在地,但那几点滴溅的血滴却有些古怪,“裴少卿,你过来看”
裴晏从窗前走过来,很快道:“不像从高处滴下的。”
说着他又回头扫视一圈屋子,“窗户从内钉死,未被破坏过,门闩除了断口与破门留下的擦痕,也并无多余痕迹”
话音刚落,他垂眸看向脚下地衣,这块地衣几乎铺满了整间屋子,由羊毛与棉麻织就,厚实柔绵,走动时无声无息,但此刻看着地衣,裴晏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古怪,他后退两步弯下身来,很快看出不对来,“地衣上有两道直线印痕,像有什么重物压在此处。”
裴晏这时又问:“你们当日破门进来时,这地衣之上可有泥渍?”
袁焱忙道:“没有的,除了血迹都干干净净,有些泥渍,只怕是我们带进来的。”
裴晏直起身来,又去敲击四周墙壁,其余三面临着东北两方,一面是可越过东面长廊檐顶看向书院中庭的外廊,唯有南面与袁焱所住之地紧邻。
裴晏招来十安几人,先检查床下,又移开拔步床检查南面白墙,然而一番搜查下来,四面皆无隐秘出口,这时,裴晏抬头看向了屋顶。
这座院楼修建的颇为结实,屋顶更是用栅格木板吊顶封死,冬暖夏凉,隔音亦好,裴晏仔细看了半晌,忽见西南拔步床一角的木板并非严丝合缝。
“来人,拿梯子来”
裴晏一声令下,武卫应声而去,又听外头有学子指路,很快十安便架着一把梯子进了屋,十安将木梯靠墙,爬至顶端将那似有松动的木板往上一推,一缕灰尘落下,木板竟真的被推出个一尺见方的口子。
姜离听见动静也上前来,便见十安要了灯盏,又将自己半个脑袋升入顶洞之中,“公子,就是寻常的吊顶,一尺往上还有一层杉木板,属下至多能把脑袋脖子送进去,肩膀难入,脑袋也顶住了,与隔壁也都是封死的。”
眼见十安被卡主,裴晏还是问:“付怀瑾身形如何?”
袁焱瘪嘴道:“身量应有五尺过半,比我高半个头,也比我略显壮实。”
付怀瑾的身形显然与十安十分接近,这样一个人绝对不可能藏在顶板之中。
裴晏便道:“下来吧”
话音刚落,一行嘈杂脚步声快步而来。
“付侍郎,就在尽头的屋子”
方青晔边说话边在前带路,待他先一步走到门口,正瞧见十安还站在梯子上,他一愕道:“这是怎么了?”
裴晏先问:“此处顶板为何松动了?”
“这是两个月之前楼里闹了鼠患,我们为了捉老鼠将这木板掀开往顶板里投放了些鼠药,后来这鼠患除了,这顶板大抵没有刻意封死,便松动了。”
方青晔答完,两道锦衣身影到了门口,正是匆匆赶来的薛琦和付宗源。
付宗源担惊受怕了一路,此刻一看到熟悉的,属于付怀瑾的文房衣物顿时便红了眼,再一看到地上血迹,更是眼前阵阵发黑,他定了定神,拱手道:“裴少卿,事发的前因后果我已经听方院监说了,听闻你们已来半个时辰,眼下可有什么线索?”
不等裴晏答话,他又道:“我儿今岁才十八,平日里最是循规蹈矩,他不会武功,也绝不可能不辞而别让这么多人替他担忧,再加上这地上的血迹,他定是出了意外,裴少卿既然在此,还请你一定要快些找到怀瑾”
付宗源眼底血丝遍布,言辞也十分诚恳,裴晏上前道:“付大人之心我明白,我们如今正在搜查屋内线索,付大人也可看看他这屋子有什么不合他习惯的异常之处,这屋子看起来虽是个密室,但你我都不会信什么鬼神和凭空消失之说,而无论是他自己离开,还是被人戕害,都一定会留下线索。”
付宗源心急如焚,但他在朝为官多年,也知此刻越冷静越有助于找人,他深吸口气走到书案跟前,一点点看过屋内之物,很快,又走向屏风,往拔步床和两侧放着的箱笼、梳洗之物上看去。
薛琦站在门口朝姜离招手,“泠儿”
姜离走上前来,“父亲?”
薛琦也是连夜出发,此刻眼下发青,腰似乎也受了不少罪,他道:“听说老先生天亮时分用了药,此刻已无性命之危?”
姜离颔首,薛琦又示意屋内,“这里如何?”
姜离忧心忡忡道:“如今还没发现指向明确的线索。”
薛琦点了点头,“你弟弟可见过了?”
姜离应是,薛琦便道:“那好,我先带你弟弟说几句话,江老先生他们也在楼下了,许久未见,我去与他们叙叙旧。”
姜离应是,薛琦来书院的目的便是为了薛湛,付怀瑾失踪之事自然未被他放在心上。
薛琦离开,姜离又回身看来,便见付宗源站在屏风一侧道:“我,我也看不出什么来,书院之中不许带仆从,这屋子乱了些,但也说不上异样,最奇怪的还是好好的一个大活人 ,是怎么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这地上的血迹定是怀瑾的,他会不会是受了伤,然后被恶徒掳走了?这门窗虽锁着,可万一凶手用了什么法子关上了门呢?”
付宗源满心急迫,裴晏道:“付大人所言并非没有可能,但付怀瑾失踪已经有一天一夜,我们还需更多线索,付大人若想到了什么尽可来寻我,眼下可先去听泉轩歇息。”
付宗源苦涩地点头,一转身,看到了门口的袁焱,“焱儿,你可知道什么?你和怀瑾情同手足,出事前两日你就没发现哪里不妥吗?”
袁焱的神色再度惶恐起来,“付伯伯,我真的不知,怀瑾的性子你明白的,他万分重视此番春试,闭门这两日我叫过他问过他,可他就是不应我。”
付宗源欲言又止,一旁方青晔道:“付大人稍安勿躁,鹤臣说得对,你在此看着这屋子也只能干着急,听泉轩已经安排好了住处,不如让袁焱陪你去歇着?”
付宗源长叹一声,只得听了安排,方青晔便道:“袁焱,你陪一陪你付伯伯。”
袁焱恹恹应是,跟着付宗源一起往楼下走去。
二人离开,方青晔松了口气,又看向屋内道:“鹤臣,如何了?”
裴晏正在检查箱笼,此时手中拿着两件锦袄出神,“他这两件袍子你们可见过?”
方青晔定睛看来,便见裴晏左手拿一件宝蓝五蝠捧寿团花纹长袄,右手拿一件鸦青蜀锦素面夹袄,方青晔道:“自然见过,正月里他就时常穿这两件衣裳,但如今天气不比正月严寒,他已经一个月没怎么穿过了吧。”
姜离闻言走近,“怎么了?”
裴晏示意道:“你看,两件衣裳都有数处褶皱。”
付怀瑾的衣裳皆是上好锦缎,这样的丝织物很容易便会勾丝褶皱,姜离仔仔细细看过一遍,道:“宝蓝锦袄有五处,都不大,鸦青锦袄有六处,也都不算大,但不光褶皱,褶皱间还有丝线松散勾丝,像在何处摩擦过。”
方青晔在旁道:“是冬日摔跤了吧?”
裴晏无法验证,令十安记下此处,又往付怀瑾的书架桌案上走去,便见岸上青铜灯盏中的灯油已经见底,倒地的笔架则是干干净净。
这时怀夕在门口探身,早先去取名册的书院斋夫也候在一旁,裴晏又扫了一圈屋子,道:“留一人守在此地,我们去屋后看看”
方青晔应好,待出屋门,便见二楼廊道中挤满了在院学子,大抵知道了裴晏身份,众人既好奇,又多有惶恐地望着他。
待到了一楼廊道,便见薛琦为首的七八人正在廊下说话,高从章父子居左,永阳侯柳明程父子居右,中间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和一位中年锦衣男子,本该歇下的付宗源站在人群中,大家正在温言安慰。
姜离目光扫过几人,猜到了老者便是他们找的江楚城,但如今事从紧急,只能以付怀瑾失踪之事为重。
“鹤臣,这位便是江老先生,其他人你都认得”
方青晔驻足引荐,裴晏自当见礼,江楚城虽是满头白发,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他和蔼地望着裴晏道:“裴郎的公子,我知道,也是一早就见过的,只是我致仕多年他想必不记得了,这位,便是薛中丞府上的姑娘?”
除了方伯樘,就属江楚城最德高望重,他说着又看向姜离,姜离自也上来见礼,江楚城欣然道,“薛中丞好福气,罢了,你们不必耽误工夫,快去看看如何找到付家公子,这事生得实在是诡异又巧合。”
方青晔与裴晏皆拱手,一行人步出廊道,往院舍屋后转去。
书院内园景葱郁,碧树如盖,院舍后乃是一片柏树与紫竹交杂的木林,几人踩着尚有湿意的枯枝小径直奔楼下,果然看到靠近院舍的几株老柏枝梢横折。
方青晔道:“就是这几株老树,每年夏天最繁茂之时我们会修剪枝叶,但如今尚是初春我们便未管,前日修补窗户时,此处已被杂工们清理过一番,但也没发现什么古怪。”
因连下两场雨,墙根之下有不少枯枝落叶,大大小小的脚印亦是泥泞纷杂,裴晏往二楼看一眼,又看向一楼,“这楼下没有住人?”
方青晔应是,“这间屋子去岁还是有人住的,可今年年后老闹虫害,好几个学生被咬得满身大包,没法子就空置下来了,正好去岁又退了几个学生,年后院舍本也不紧张,便用来堆放杂物了。”
裴晏这时拿过书院名册,一边翻看一边道:“近日付怀瑾可与何人有过不快?”
方青晔一叹道:“其实是有的,去岁年末,宫中送来了十多套德兴一朝的残缺古籍,是陛下想让叔父修书,当今天下,也只有叔父这等年岁、这等才学才能堪此任,叔父昨日犯病,也有连日疲累之故,叔父也是在修书之时,想让今岁的春试不同以往。”
“若在今岁春试中表现优异者,叔父极可能会带着头名二人同为陛下修书,这些孩子多未至双十之龄,又皆未考取功名,这样天赐的机会如何能放过?为了此事,他们一早便铆足了劲温书,为此也生过些波澜,付怀瑾的性子多有冲动,为了抢藏书楼的两本文集,曾在二十四那日与今岁新来的几个学子动过手。”
“新来的学子?”裴晏疑问道。
“不错,有四人,因都是新来的自然而然学到了一处,二十四那日,他们在藏书楼门口动的手,还惊动了叔父,为此令他们几人面壁思过,还写了悔过书。”
方青晔说完,心惊道:“你的意思是与他们有关?但不可能的,他们四人住在整个二楼最南面,正好四人一间屋子,这几日他们温书用饭全都在一处,哦还有,他们与付怀瑾不睦,付怀瑾只怕连院舍的门都不许他们进”
裴晏看完名册,定声道:“不一定与他们有关,但眼下线索不够,我需摸排尽量多的人证,你们昨日虽找了一整日,但接下来,我还是要让我的人再在书院各处搜寻,今日开始,课业暂停,让大家多在学舍内温书,莫要随意走动。”
方青晔将裴晏当做救命稻草,他立刻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