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珏只觉背脊阵阵发冷,“范长佑被如此谋害,凶手这般报仇倒也不难理解, 先放血,后分尸,再焚尸,这是把付怀瑾恨到了极处, 不是说袁焱三人都以付怀瑾为尊吗?说不定当时就是付怀瑾出的主意!”
裴晏未接此话,只道:“付怀瑾死在二十八夜里,当天夜里凶手完成了杀人分尸, 不仅分尸体, 还将付怀瑾之血倒入了茅厕之中, 这期间所用器具不会少, 凶手如何提前准备出这些东西?”
姜离道:“成年男子的全身血液, 若用大海碗装, 至少也得装上六七海碗,若用桶装, 至少也有半桶,这么多人血, 所用器物一定会留下痕迹。”
“将这间茅房封起来!”裴晏一声令下,抬步便往厨房走。
姜离和宁珏连忙跟上, 待到了厨房,便见龚叔几人面面相觑等着,裴晏问道:“近日厨房可丢过罐子水桶之类的物件?”
众人面露惶恐,龚叔道:“没丢过什么啊,我们日日做饭,若丢了什么很快便能发觉。”
龚嫂也在旁道:“是啊,厨房也就这些东西,我们日日用,不会记错。”
裴晏目光似剑在厨房内一扫而过,又穿过厨房往后院走去,待进了杂物房,裴晏又问:“这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丢过?”
龚叔快步而来,仔细翻看之后道:“没丢,这些大件儿都还能用,我们记得数目。”
“去浴房看看”
裴晏抬步而走,龚叔连忙又跟往浴房,浴房内不仅有许多水桶,在后堂沐浴之地,还有许多木盆木桶可用,二人一路入得后堂,龚叔仔细数过所有的盆桶,惶然道:“都在,没有丢过”
姜离也一路跟了来,与裴晏一同检查屋内木制物件,然而一圈看完,并未发现异常,待出了浴房门,龚叔默了默道:“大人说的罐子水桶,那种残缺不全的可算?”
裴晏道:“可还能装水?”
龚叔点头,“有的能,但只能装半桶。”
裴晏立刻道:“带路”
龚叔随即又往厨房后的小院走去,进了小院一路往南行,经由南侧山墙绕去了后檐沟之下,裴晏一路跟着,刚转过墙角便见后檐沟之下堆放着许多破损的陶罐木桶竹筐,有的破损过大再不能用,有的则是开口或手柄破损。
裴晏走近探看,“此处之物可记得数目?”
龚叔作难起来,“这可记不得了,这些都是弃用的,花房那边有时拿陶罐去培土养花,那些朽了的还会被拿去烧柴火,这么多年一直往这里堆早记不得数目了,不过……最近一次,乃是在两个月前,两只水桶口子被磕坏了,也往这里堆了”
龚叔说着翻看一番,“似是这只……其他的认不出来了。”
扔来的是一对,如今龚叔找到的却只有一只,虽说放在檐下风吹日晒,木桶陶器皆生了不少青苔,可近来放置于此的还是不比其他桶盆老旧,裴晏仔细看过剩下的那支木桶,“另一支可能装半桶水?”
龚叔颔首,“若没被虫蛀便还能”
宁珏这时凑上前来,“那足够凶手用了!用完之后用柴刀一劈,往灶膛之内一烧,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谁也不会知道丢了一只旧桶。”
裴晏面色寒峻,姜离此时上前来道:“葛教头说,杂物房里还丢过一张油布,如今搜遍了书院没发现多余的血迹,多半是那油布的功劳。”
宁珏赞同道:“那便说得通了!否则就算放了血,也很难保证地上没有一点儿血污吧?若有油布垫着,那倒是好收拾多了。”
说完这话,他扫过这后檐道:“凶手又会利用这些废弃之物,又知道用油布,还悄无声息地把油布偷走了,此人只怕就住在这后平房之中!”
此言一出龚叔先胆战心惊起来,裴晏吩咐道:“我记得杂役之中,有五人都是最近一年才来书院的,去找方院监拿他们的籍册”
“最近一年来的,有车马房的马中元,花匠房的何冲,还有门夫宋明远、斋夫姜亮与齐樯,这五人都是长安城外之人,离家脚程不足一日,来了之后一直安分守己,没做错过什么事,和学子们也没生过冲突……”
方青晔给裴晏翻看着籍册,又道:“这五人虽然有些力气,可除了姜亮与何冲年轻些,另外三人都过了五十,看门巡夜尚可,拉开三石弓实在不易,便是姜亮和何冲,只怕也拉不开弓”
宁珏摇头道:“凶手有意隐藏,极有可能来书院这么久都未露出真功夫,只是五十岁年纪的实在对不上,三四十的倒还尚可,可这另外二人没住在一起,二十八那天晚上被吵醒之后,有其他人为他们作证。”
大讲堂之内,数日得来的证供卷宗皆在此,宁珏一边说一边翻看,很快又否定了这般推测,裴晏沉吟道:“不错,凶手可以隐藏功夫,如今最要紧的并非能不能拉开弓,还是要破解凶手是如何把付怀瑾尸体带出房间的,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袁焱和林牧之出事,都是在开阔之地,留下的痕迹也不多,但这密室杀人一定有其缘故。”
宁珏十分赞同地点头,“是了,凶手会布置机关,那为何不在开阔之地杀死付怀瑾?搞这一处故弄玄虚之术,只怕是有何破绽”
姜离这时道:“我也在想凶手为何如此,并且,我还在想凶手为何焚尸,能将人血弃至粪池,为何不将尸块一同丢入粪池?届时尸块腐坏,仍然能破坏证据。”
裴晏和宁珏一同看来,姜离便将早间之疑道出,二人听完,裴晏沉凝道:“毁尸灭迹通常只有一个缘故为了掩藏凶手的作案手法。”
宁珏不禁道:“可付怀瑾是被放血而死,只要有人发现茅房的异样,应该也能猜出来,丢尸块也同样易被发现,并且,万一只是因为凶手更憎恨付怀瑾呢?”
裴晏听至此,忽然道:“凶手有没有可能在付怀瑾房内分尸?”
姜离听得一愣,宁珏不禁失笑道:“在付怀瑾房内分尸?这怎么可能!别说分尸的动静不小,凶手分尸之前,是如何来的?又是如何袭击付怀瑾的?又是如何离开的?他还放了血呢,放血之后提着一桶血和尸块下楼?”
裴晏道:“付怀瑾屋内地衣之上有印痕,且地砖之上的裂纹乃是重压导致,如今已知的付怀瑾死法之中,只有分尸能令地砖开裂。”
宁珏无奈道:“师兄,没人会冒失到带着尸块下楼吧?”
裴晏只是如此一问,想到凶手行凶之后离开付怀瑾房舍的模样,他也觉此法太过冒险,便又翻看着卷宗道:“昨夜吹笛人的脚印与我们提过的五人皆合不上,但也存在凶手还有同伙的可能,早间问过所有二楼的学子,腊月二十八那日,进过袁焱房间的只有三人,柳元嘉、薛湛和虞梓谦,三人都没碰过他的油灯”
裴晏说着问证所得,姜离却不知在沉思什么,不多时,她忽而道:“你们先核证供,我再去付怀瑾房中看看”
话音落下,她转身便走,此刻已过申时,一轮金乌正悬在西天,她快步上得二楼,便见虞梓谦等人正在查看二楼外廊房檐,见她来了,众人连忙看过来,姜离自己也是一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虞梓谦道:“早上发现了那死鼠,我们怕其他地方也有,正在排查。”
姜离点了点头,直奔付怀瑾的屋子。
这屋内家具器物已被回归原位,姜离一扫而过后,又往付怀瑾所用灯盏看去,一番检查后,姜离忽然盯着书案上的灯盏细细研看起来。
怀夕在旁瞧见,忙问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拿着灯盏走去窗前,仔细看灯盘铜壁上的印痕,“这里有一丝污渍,但如今已经干结,不确定是灯油不纯,还是有人往里头下了毒。”
怀夕一惊,“凶手也给付怀瑾下了蓖麻籽毒?”
姜离道:“凶手若非付怀瑾熟人,那么晚了,无论谁要进来只怕都不易,除非凶手提前在他屋内也下了毒,付怀瑾彼时神思恍惚,难以挣扎。”
怀夕不甚明白,“可若是如此,付怀瑾刚刚天黑点灯之时,不就会中毒昏睡过去吗?难道凶手来的时候他已经昏睡了?可奴婢记得袁焱说过,付怀瑾二十八那日进屋子之后,便再没开过门,晚上他叫的时候付怀瑾还不耐烦地回了话,当时付怀瑾是醒着的,而他的门从内锁着,若他已经睡着,凶手是如何开门的呢?虽然江湖上多的是不入流的法子开门,可那样的动静万一惊着人了呢?奴婢随便说说……”
“你说的很对,的确还有不合理之处,凶手应该做了比我们想到的更多的准备,他不可能贸然去赌遇不见人……”
姜离肯定了怀夕的质疑,秀眉又拧了起来,如果她猜测的不对,那凶手到底是如何离开这里的?
正沉思着,外头廊道里又想起嘈杂轻呼声,姜离走出房门一看,便见虞梓谦等人已经检查到了回廊中段,几乎所有住在二楼的学子都站了出来。
薛湛在虞梓谦身边扶着木架道:“距离上次放鼠药已经过了一月,咱们得再重新放!我老是听到头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定还有老鼠未除。”
柳元嘉也拿折扇掩着口鼻道:“可不是,我还总闻见臭味儿呢,说不定我们头顶就有不少死老鼠,我想起来就头皮发麻,这屋子真是住不了一点儿。”
他二人出身权贵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哪怕没看见老鼠,可只要一想到可能有老鼠在自己头顶,心中便膈应不已,比起他们,南面住着的贫家学子们则没有这般避讳。
那张庆杰便道:“此前闹鼠患之时,我的书都被咬破了,但这一月再没见着书破损过,应该没有那么严重。”
更远处江麒也道:“是啊,我们刚来的那几天衣裳都要被咬破呢,近日偶尔听见些动静,但也没见着活的,衣裳也都好好的。”
一旁陶景华也低声道:“鼠药剧毒,往各处一放,我们也得谨小慎微,实在有些麻烦。”
柳元嘉横几人一眼,还是嫌恶道:“你们不除算了,我得和方院监好好说一说,若是书院不管,我让家里来人除便是”
众人闻言面色各异起来,永阳侯府家大业大,自然不怕这趟差遣。
既是除鼠之争,姜离也无甚好关心,她又至袁焱房内,仔细检查其灯盏上的污痕,查验无果,又与付怀瑾房内灯盏比对,如此一番折腾,还是无法确定付怀瑾遇袭之前是否中毒,再想到何叔提过的蓖麻生长之地,她略一沉吟,又去往厨房院。
已近午膳时分,厨房院内正一片忙碌,见姜离过来,龚嫂先抹了一把手迎了出来,“姑娘怎来了,可是有事?”
姜离道:“书院用水,只凭水井可足够?”
龚嫂一听忙叹道:“水井是够的,但也看天气,若下了雨,井中水便混浊不堪,总有两日得靠着天翁和挑水,天翁的水不好饮用的,只能刷锅洗衣,烧饭要去后山打水,如今吃饭的人多,少说得打个七八桶水才够用,我和云嫂的病就是这么严重的。”
姜离晨间才为二人扎了针,龚嫂这时便笑道:“早上扎完针便轻松了许多,到这会儿都尚且能忍受,姑娘当真是神医……”
姜离转而问:“你和云嫂也去挑水?”
龚嫂叹道:“可不是,就在正月十五过后,山上连下了两天雨,我们当时都去打水,那有一段下坡路不好走,我和云嫂费了好大劲,后来没法子,让他们几个男人帮忙,才紧够食水了。”
龚嫂说着又低声道:“书院内一众杂役皆是各司其职,工钱也不尽相同,平日里无事我们也不好让大家帮我们。”
姜离了然,“你们二人旧疾多年,不好干重活累活的。”
龚嫂一脸坦然笑道,“没办法啊,我家老头子那时崴了脚,就这他也跟我们一起去呢,后来书院内学子陆陆续续回来,我们连浣衣都得去后山,不过姑娘放心,我和云嫂都是做惯了粗活之人了,那会子我修养了两天,云嫂也和我一样小养了两日便又起来忙活,我们都是粗人,没姑娘想的那般娇弱。”
姜离听得拧眉,“云嫂也只养了两日?”
龚嫂颔首,“是啊,当时我们问老何要了些草药,随便水煎服用了两日便好了许多,云嫂是老实人,不会因病偷懒耍滑的。”
姜离闻言若有所思起来,正要再问,西面龚叔忽然绕了过来,喊道:“老婆子,你来看看,那天瓮又堵不住了”
姜离随着话音回神,龚嫂赔笑一下忙朝西面山墙处走去。
姜离有些好奇,也往山墙处跟了几步,到了院墙跟前,便见一座砖泥砌成的高大水瓮耸立在墙后,这是平日里储存雨水的水瓮,因是靠天吃饭,又叫做天瓮,雨季之时极大程度保证了书院用水,此刻,一根二尺长的竹筒连接在天瓮腰部,竹筒一头堵着布塞,可与天瓮连接之处却在向外溢水,乃是接口处松脱之故。
夫妻二人忙着堵水,姜离却见天瓮不远处的檐下堆着半山翠竹,那翠竹皆是丈余长短,因砍伐日久,竹身已经泛黄,在竹山一侧,还放着一根尖端绑着铁锥的细竹竿,姜离盯着那细竹竿,目光在天瓮和竹山间来回,忽然眼眶狠狠一缩。
她不知想到什么转身便走,怀夕连忙跟上来,“姑娘怎么了?”
姜离沉声道:“我想到一个法子,去看看那作案手法是否可行。”
怀夕一喜,“姑娘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
姜离只疾步道:“还要再看”
她步履如风,又往学舍二楼而去,待上了楼,便见廊道里的学子们还挤在一处,众人之中虽有不怕老鼠的,可也都不想老鼠为祸。
姜离扫了众人一眼,再度回到付怀瑾的屋子,她先看屏风,再看桌案,看完桌案,又看向窗户,如此面色沉重地看了半晌,她轻喃道:“可用什么接呢?”
怀夕听得一头雾水,又见姜离满面不解地走到门口处,开门又关门,在不轻的“吱呀”声中,面上神色更显焦灼。
“贺炳志,把人叫下来,该走了”
正沉思之间,楼下忽然想起了葛宏的声音,姜离走到围栏处往下一看,果然看到葛宏一身短打褐袍正站在楼下。
回廊之上,贺炳志应下一声,带上胡修文、陶景华几个擅武课的学子匆匆下了楼。
几人前脚刚走,回廊上便发出几声嗤笑,人群之中,又有人轻声叹道:“葛教头也就只能指使这些人了……”
姜离听得皱眉,但看着渐渐西垂的日头,她未多理会又进了付怀瑾的屋子,如同片刻前那般,她不住地开门关门,但再如何轻巧门扇也发出尖利的微响。
她盯着门扇沉思道:“凶手选在雷雨夜动手,为的便是掩人耳目,但无论如何,在付怀瑾房中杀人都是冒险之行”
怀夕在旁道:“不是说付怀瑾胆子极小?说他连一个人去后山都不敢,凶手只怕没找到别的机会,只能谋划在他住处杀人。”
姜离点头,“那么,谋划越久,越不可能让自己冒险。”
她在付怀瑾屋内徘徊片刻,眼看暮色已至,又跑去袁焱房中,刚站在袁焱书案之外,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袁焱跳上书桌打老鼠的情形,她下意识往旁边一退,警惕地往头顶看了一眼,便见那日顶板已被合上,但此刻仍留有一道缝隙,看着那道黑洞洞的缝隙,姜离只觉下一刻便要出现老鼠的眼睛,她心底有些发毛,又往一旁退了一步。
她收回视线,再看向这熟悉的屋子,两日下来,这两间屋子的每一处摆设家具她都铭记于心,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想象凶手手法。
窗外暮色沉沉笼罩下来,没多时,姜离听见了楼下传来了贺炳志的轻呼声,她转身出门往楼下一看,便见葛宏带着众人回了来,他们两两分组,各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这会儿正要搬去一楼北面的库房。
姜离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忽然,她定定看向了葛宏腰间。
为了方便搬运重物,葛宏此刻着一身利落袍衫,袍角也被他掖进了裤腰中,也是因此,袍衫里子上的五彩绣纹露了出来,天光虽已昏暗,可姜离还是看清楚那是一个篆体的五彩福字,因绣在里衬之上,平日里并不显眼。
姜离眯起眸子,待一行人将所有箱笼抬进屋内,她连忙快步跑下楼去。
贺炳志等人累的满头大汗,与葛宏做别后往学舍而去,葛宏锁上屋门,正往德音楼走,姜离却快步跟了上来,“葛教头,请留步”
葛宏回头,一见是她,堆出两分笑意来,“薛姑娘?姑娘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