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通情达理,金永仁便唤亲随取钥匙,不多时,几人沿着廊道往太医署北面而去,一路经过其他几科的讲堂、医经书库、学舍、药库药园等屋阁,几人来到了太医署西北角的小院,院内共有厢房十来间,正是太医署多年来所存医案。
待打开库房之门,姜离在门口并未入屋,金永仁和广宁伯见她极有分寸,也不打算多留,只两下库房的值守医工陪白敬之寻医案。
去看药园的路上,姜离道:“金大人,白太医的胃疾当真极重?”
金永仁叹道:“是很凶险,尤其年后都有呕血之兆了,他本喜欢去地方上的,如今连地方都不去了,说让他回老家做个授医博士他也推辞了,偏生胃疾难医,他自己心底也有数,往后操劳不得,告老还乡也好。”
姜离往医案库房方向回望一眼,“白太医可说过何时归乡?”
“他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长安城的家仆、宅邸都得处置妥当,前两日见时,说是下月中才走呢……”
姜离心底稍安,又跟着二人转了一圈方才往前衙行去。
还未走到前厅,却有个太医署小吏快步而来,道:“大人,东宫派人来了,说太子妃娘娘要见薛姑娘。”
金永仁有些意外,姜离也只好道:“姑姑有召,那今日我便先辞一步了。”
“滚出去”
姜离刚到景仪宫门口便听见薛兰时的低喝,带路的明夏面色微肃,轻声道:“娘娘,大小姐来了。”
殿内未应声,明夏当先走了进去,姜离跟进殿内,便见满地胭脂水粉狼藉。
姜离近前两步行礼,“给姑姑请安。”
殿内只有秋雯一人侍立在旁,薛兰时倚靠在西窗榻上,正一脸不快地揉着眉心,“免礼了,来姑姑跟前坐”
姜离上前落座,扫了一眼地上问:“姑姑,这是怎么了?”
薛兰时面有不耐,秋雯道:“大小姐,娘娘这两日本就有些不适,却不想承香殿那位郑良媛又得了太子殿下赏赐,这胭脂是江南第一茬桃花所制,送入长安的本就不多,娘娘这里也就两盒,那郑良媛处竟然也得了两盒,这才让娘娘气着了。”
姜离心底不以为意,面上只做担忧状,薛兰时这时松开手,问道:“听说陛下让你去太医署授医?”
姜离面色一正,“是,适才侄女正在太医署。”
薛兰时便叹息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净揽这等差事?这于你有何益处?”
姜离苦恼道:“是陛下之意,侄女也不知如何推拒。”
薛兰时想说什么,但见她一副无辜模样又忍了,“罢了,如今长安城不太平,你去也就去吧,所幸授医而已,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明夏正收拾地上狼藉,薛兰时瞥她一眼,不耐烦道:“让郑文薇傍晚过来,太子有心抬举她,本宫正该好好教她规矩。”
明夏应是,秋雯犹豫片刻道:“娘娘,只怕不好。”
薛兰时猛一拍案几,“哪里不好?何时要你教本宫做事?”
见她怒意极盛,明夏和秋雯忙跪了下来,姜离犹豫一刹,也跟着站起了身,秋雯接着直谏道:“郑良媛得太子殿下爱重,娘娘不宜与她交锋,如今太子殿下还是敬着娘娘的,且娘娘把心思放在郑良媛身上,那宁娘娘呢?岂非渔翁得利?”
薛兰时冷笑一声,“好啊,那本宫这太子妃还真谁都得忌惮着了……”
她说着话,像觉头痛似的又揉起了太阳穴,姜离便近前来,“姑姑面色不好,侄女给姑姑看看吧,也有多日未请平安脉了”
薛兰时看她一眼,倒真伸出手来,待姜离指尖搭上腕间,她仍道:“她今日之势与她姐姐当初有何不同?她姐姐短命,难道她就能飞上高枝了?当初让宁瑶钻了空子,如今若再多个郑文薇本宫这太子妃真是个摆设了,就按吩”
“请姑姑万万息怒”
薛兰时话未完,姜离忽然地开了口,薛兰时狐疑看来,便见姜离严肃地看向她,“姑姑,为了腹中胎儿姑姑也不得再动怒。”
薛兰时猛地瞪大眼瞳,“你是说”
姜离想起了郭淑妤的话,点头道:“是,恭喜姑姑得偿所愿。”
第182章 府医之死
“你是说姑姑有了孩儿?!”
“当真有了?!”
薛兰时一脸的不敢置信, 又一错不错望着姜离,生怕这惊喜是一场空,等姜离再点头应是,她眼底才漫出潮水般的喜悦与激动, 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她一把握紧姜离的手, 榻前明夏和秋雯也跪行上来, “恭喜娘娘!娘娘终于如愿了!”
这十多年来,无人比明夏二人知道薛兰时求子的辛苦,如今有了好消息, 她二人都瞬间红了眼眶,薛兰时泪眼朦胧地笑起来,“起来,都起来说话”
“泠儿, 多久了?姑姑怎么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孩儿可好?姑姑该如何安胎?”
薛兰时欢喜不过一刻,又紧张起来,姜离道:“姑姑腹中孩儿已有一月过半, 眼下观姑姑舌白干而质红, 脉弦而微芤, 多半还有头晕、口干、腰酸之状。”
略微一顿, 姜离又看向她肋下, “胁下可还有闷胀不舒之状?”
薛兰时这几日身上的确不舒泰, 但她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了,此时听得瞪大眼, 连连称是。
姜离便道:“姑姑且安心,这几日先静养, 不得再动怒,饮食上也得谨慎, 我先以小柴胡汤为主、芎归胶艾汤为辅,再加白芍为姑姑调理,此药先服三日,之药姑姑按我说的做,定能保姑姑此胎无虞。”
薛兰时深吸口气,双手握住姜离,“泠儿!你真是姑姑的救命恩人了,若此胎一举得男,于姑姑、于薛氏,那都是天大的恩德”
薛兰时瞳底水光蒙蒙,当真快喜极而泣。
姜离弯唇道:“侄女本为医家,这是侄女应该做的。”
薛兰时连忙吩咐明夏准备赏赐,又定神道:“如今孩儿不足两月,还不好道与外人,此事泠儿你也得保密,待会儿把你父亲叫进来,如今多事之秋,得商量个稳妥之法,泠儿,你可千万替姑姑保住这孩儿啊”
姜离自然应好,薛兰时本就喜爱她,此刻更拿她当宝贝,拉着姜离的手问了诸多安胎事宜,临走之时,赏赐装满了整只鎏金紫檀木宝箱。
东宫的内侍一路将她送出朱雀门,待上马车,怀夕看着那沉甸甸的宝箱道:“姑娘,太子妃如今有孕,虽是更助益姑娘,但倘若当年的事与他们有关,咱们岂非以德报怨了?”
姜离失笑,“莫说如今还不知薛氏在当年扮演了何等角色,便真与薛氏有关,身为医家也不会对一有孕妇人行私仇,我替她调养了身子,可儿女福泽多是她命中便有的,也并非全是我的功劳。”
姜离于医道素有坚持,怀夕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再多言。
景德帝病情初愈,已无需日日施针,姜离便直奔薛氏而去,待回了府,立刻去前院见薛琦,待屏退侍从,姜离便将薛兰时有孕道出,薛琦听得跳起来,“有孕?!你姑姑当真有孕?你确认无疑?!”
见姜离肯定,薛琦喜笑颜开,“天佑薛氏!天佑我薛氏!泠儿,多亏了你……我这就入宫!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万万不可轻慢,我这就走,这就走”
薛琦说着急奔出门,姜离则慢悠悠往盈月楼行去,至夜里二更时分歇下,府中都无动静,可见薛琦与薛兰时暂无张扬之意。
翌日清晨,姜离刚用完早膳吉祥便从外来报,“大小姐,虞姑娘府上送帖子来了,说请您过府赏花。”
姜离神色一振,她与虞梓桐有约,若回了长安便即刻送帖子与她。
姜离吩咐道:“与她交好多日,还未去过虞氏府上拜会,立刻备马车。”
时辰尚早,姜离乘着马车直奔崇业坊。
马车出平康坊一路往西南而行,因行了条未走过的路,怀夕不时掀开帘络朝外探看,不多时,她惊讶道:“咦,这座府邸好生煊赫?竟不违制?”
马车正经过开化坊,姜离闻言随她看去,果然瞧见一座气象森宏的宅邸。
她解释道:“这是从前的齐王府。”
见怀夕茫然,姜离继续道:“是当今太子尚未被立为储君时的府邸,太子十九年前入主东宫后,亲王封号撤换,但这座王府仍被保留了下来,如今算是太子在宫外的私宅,据说这府内养着不少王府旧人,许多布衣门客也在这府中待命。”
“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如此气派。”
怀夕看的津津有味,待马车转到了府邸正门,便见门额上高悬了书有“李宅”二字的牌匾,此刻鎏金的府门紧闭,一副森严慑人之态。
怀夕这时道:“太子在位十九年,本朝可有在位如此久的储君?”
姜离道:“百多年前有过一位,高宗太子李原,其人在位二十二年,后在储君位上病逝,高宗便让彼时的皇太孙,也就是后来的孝宗陛下即位。”
怀夕轻啧道:“那太子必定十分煎熬,难怪太子妃一定要求子呢,若当今陛下再撑个几年,得利的自然变成了宁家。”
她歪着头说逸闻似的分析,姜离只但笑不语。
马车至虞府时已近午时,姜离叫门而入,虞梓桐派了碧云来迎。
待绕过影壁,姜离轻声问:“你家姑娘如何?”
碧云多有感激道:“伤好了大半了。”
姜离放下心来,沿着廊道一路往内院行,边走边打量这熟悉又陌生的府邸,虞氏的宅子三进,带东西两座跨院,在一众世家之间并不显赫,而虞槐安夫人早逝,他自己又是武将,便更疏于侍弄园景,仲春时节,姜离目之所及的碧树芳花枝丫繁茂,少些精致,却也格外生机勃勃。
至虞梓桐的潇湘院时,她人正在上房门口张望,见姜离来了,忙近前来迎。
姜离快走几步,“且仔细些”
虞梓桐笑,“好多了,你不必担心。”
姜离扶着她进门,“这几日我一直放心不下,但高晖的事传回了长安,他们或许会怀疑虞氏,我便不敢妄动,快让我看看伤口。”
虞梓桐去暖阁落座,解开衣襟道:“我明白,你这样的名医去我庄子上势必引人怀疑,也不算重伤,这几日按你的方子用好的极快。”
伤口确已开始愈合,但那猩红的刀口仍令人触目惊心,姜离叹了口气,又即刻写了新方交给碧云。
这是虞梓桐忧心道:“城中不太平可对?这几日有没有沈公子的消息?”
姜离心道她自己也在等消息,面上只摇头,“没听说,不过我父亲和东宫都知道高晖的事了,高晖那夜喝醉了酒,也不知怎么摔下了山崖,人残了。”
虞梓桐一愕,又猛地拍案几,“这都是他的报应!”
虽是解气,但想到那日沈渡露了面,她又拧起眉心来,“此事实在怪我,高晖既残了,那高家不会轻放,东宫只怕都要掺和进来,若我是高氏,我一定把消息漏给拱卫司,这样一来沈大哥的处境又危险了,我如今既想再见他一面又想他已经离开长安。”
说至此,她又一定神道:“不行,我不能干等消息。”
姜离哭笑不得,“你如今已经受了伤,还想如何?”
虞梓桐陷入沉思,“我也没想好,先探探消息罢,拱卫司此前不是在查什么邪魔歪道吗?只希望他们没工夫管这些事”
姜离不禁苦笑,姚璋不仅有功夫管,还把邪魔歪道也栽在沧浪阁头上呢。
她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此前你不是说虞伯父在看宅子吗?可看好了新的?”
虞梓桐无奈道:“可别提了,此前那宅子多有古怪,父亲又找牙行看了数家,可看来看去,稍喜欢的漫天要价,价钱合适的又多不如人意,这么一圈下来,竟还是那死过人的宅子最喜人”
姜离道:“那如何办呢?”
虞梓桐摊手,“实是难办,虽说死人是几年前的事了,可谁心底不膈应?只是那府中阔达,园景屋阁合环棋布,实在可人,当初不知旧事,我和父亲都喜欢极了,回来后一直念念不忘,父亲今晨说请位师父去瞧瞧,若能消煞迎吉,倒也在考虑之列。”
姜离虽不信鬼神之说,可置办宅邸素来讲个吉祥如意,也颇明白,然而虞梓桐的心思还在沈渡身上,这时拉住姜离的手道:“阿泠,你的身份多有不便,如今我只托你一件事,若你有了沈公子的消息,可能知会我一声?”
虞梓桐满眼诚挚,姜离只好先应是。
待虞梓桐用了新方之药,姜离见时辰不早便提了告辞,她起身送至院门,又目送着主仆二人往前院而去。
碧云站在她身边道:“姑娘,幸好遇到了薛大小姐,您的伤若被老爷知道,奴婢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的确多亏了阿泠。”虞梓桐感叹一句,又忍不住道,“也实在太巧了……”
姜离既奉命授医,出入禁中便有了名目,她与金永仁商定于五日后教学,前几日她可往太医署翻看此前针博士所留卷宗,好依学生们所学进度制定授医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