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虞府,马车直奔禁中而去,待到了太医署,门口的值守一见她来了,立刻进门内通禀,不多时,医师苏长淮快步来迎。
“猜到今日姑娘会过来,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这个时辰济安堂的学子们刚完成早课,姑娘正好去瞧瞧学生们的课业”
姜离莞然应好,一行人便往济安堂去,没走两步,姜离瞧见一个灰衣男子在北面的月洞门处一闪而过,正是昨日见过的,跟着白敬之同来的中年亲随。
她脚步放缓道:“白太医在此?”
苏长淮应是,又唏嘘道:“还是来寻医案的,按太医署的规矩,所有充公的医案要存放二十年才会销毁,他要找的是十三年前的医案,这些年库房内大大小小的箱笼搬来搬去,都不知放在哪里去了,昨日寻了半晌只找到了一卷,金大人念在他这些年劳苦功高,便允了他今日再来,他今日还送来了几卷治疫方略,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姜离奇怪道:“那些医案当真利于他自己的胃疾?”
苏长淮道,“这个在下便不知了,白太医也是老大夫了,既然辛辛苦苦的来找,那总是有利的……薛姑娘可擅胃疾?”
姜离摇头,“此病只算略知一二。”
二人说着话到了济安堂,堂内正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带着个书童候着,正是如今的针博士乔仲麟,他年事已高,自己也是多病之身,今岁本有请辞之意,奈何太医署针师不足才堪堪留任,得知姜离奉命而来,态度颇为和善。
一番交接问询下来,姜离已是心底有数,待乔仲麟离去,又与苏长淮和另一位医师谭樯商议授医之策,待定完章程已至申时过半。
二人送姜离出来,刚出济安堂,便见白敬之在不远处与一人说话。
他苦笑道:“不是我不愿意,实是我这病难以支撑,你是清楚的……”
“白兄,我正是为你的病考虑,长安同僚皆在,用药也方便,若真出个事端我们还能照料你一二,你眼下也不适合长途奔波,何不把嫂夫人接回长安呢?”
姜离驻足,苏长淮二人也停了下来,苏长淮低声道:“这位是新上任的太医丞岳柏恩,他如今在编一本小儿病医经,大抵是想让白太医留在长安帮忙一二。”
姜离恍然,便见白敬之继续推辞道:“你有所不知,我那老家可是淮南药乡,我们白氏在老家也还有几分人望,我自幼是在族地长大,这些年做梦都想回去,我这病说不好还能活多久,只一心落叶归根,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岳柏恩无奈,“可我也真是担心你这路上不好受啊。”
白敬之笑,“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这一路上必定舒舒坦坦的,我可是惜命的很,年轻时觉得生死有命,如今一把老骨头了,却觉哪怕苟延残喘也得活着。”
岳柏恩苦笑,“罢了,我送你出去,近日有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二人相携而去,白敬之渐行渐远道:“也没什么忙的,无外乎是处置田产宅地,外加辞别故友了些旧事,比在太医署清闲多了……”
待他们身影消失,姜离对苏长淮二人道了谢方才离去。
回薛府已是傍晚黄昏时分,暮色四合,距离薛氏侧门不远处的街角正有一人御马而立,怀夕当先瞧见,惊讶道:“姑娘,是九思”
姜离心中一动,待马车靠近,九思迎上来道:“姑娘,公子在巷中等您。”
姜离心知裴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忙让长恭靠近,待到了巷口,又下自家马车往暗巷中帷帐四垂的马车走去,刚到近前,车帘被一把掀起,露出了宁珏清俊的脸。
姜离意外,“宁公子?”
宁珏咧嘴一笑,“想不到吧?我说在朱雀门外等,师兄说宫门外扎眼的紧非要过来,快上来说话”
姜离沉默一瞬才上了马车,车室内裴晏居北,姜离便落座在了宁珏对面,也幸而车室宽大同座三人也不显拥挤。
当着宁珏的面,姜离疑惑问:“裴少卿有何事?”
裴晏道:“肃王当年带去淮安郡王府的府医已经找到了”
姜离忙问:“人在何处?”
“已在六年前过世了,程秋实是茂安人,在茂安当地乃是世代医家,后因治死了人获罪,他最初是被茂安钱氏拿钱保了下来,又引荐至段国公府,后来又到了肃王府中当差,此人医术高明,因是获罪之身难入太医署,当年在肃王府很受看重。”
裴晏说完,姜离一颗心沉下去,又问:“因何而死?”
不等裴晏答话,宁珏唏嘘道:“你相信一个老大夫因为一场伤寒便没了性命吗?六年前,在皇太孙过世之后不到半年他便病死在了肃王府,肃王因待他十分爱重,为其买了墓园,将其厚葬。”
姜离道:“普通伤寒不易死人,但若他本就有其他病症,重症死人并不见怪。”
“那若他此前无病呢?”宁珏问道。
姜离看看裴晏,再看看宁珏,迟疑道:“宁公子的意思是”
宁珏叹了口气,“我也说不好,本来只是看师兄查肃王旧人有些好奇,结果这一查方知此人死的如此凑巧,这不得不令我起疑。”
车室内光线昏暗,姜离虽看不清裴晏神容,可到了这一步,她也明白了裴晏的用意,她便道:“宁公子是怀疑此事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可当年害死皇太孙的不是广安伯吗?”
宁珏摇头,“广安伯是首犯,彼时并未审出他身后黑手,说实话,那广安伯名声在外,我不信他好端端误治死人,但如果他是受人指使那便说得通了,而皇太孙出事,最得利之人便是肃王,偏偏他身边还生过这样的事,我自要怀疑。”
裴晏这时道:“程秋实并无妻儿,死时刚过三十,我们暗查了肃王府旧人,但仍然不确定他的死到底有无古怪,不过也不是毫无办法”
姜离眸生狐疑,宁珏这时意味深长道:“他的尸骨就在城外墓园埋着……”
第183章 掘坟验骨
姜离奔波整日, 回盈月楼不久便上楼歇下。
灯火熄灭很快,可陷入黑暗的闺房内,主仆二人无一人躺下。
怀夕正紧张地帮姜离更衣,“姑娘, 奴婢不跟着去能行吗?”
姜离颔首, “有裴晏在, 不碍事,此去掩人耳目,人越少越好, 你在楼中候着,也好免府中生变。”
姜离换好夜行衣,又将发髻珠钗拆去一半,待覆上面巾, 便自二楼东南角的窗棂一滑而出,怀夕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身影没入夜色中,半晌才关上窗棂。
翻出薛府高墙时, 宁珏和裴晏正站在暗巷中等她, 见她一袭黑衣从天而降, 宁珏惊讶道:“倒是利落, 且你这一身, 是早有准备啊。”
看一眼墙头, 他又道:“这翻墙也是熟门熟路!”
“少废话,快去快回。”
姜离撂下一言先一步爬上马车, 宁珏倒喜欢她这一斥,待他也上了马车, 驾车的赤霄马鞭高高扬起,直奔明德门而去。
车内仍是三人分座, 宁珏在昏暗之中打量她,“不亏是江湖上长大的,这装扮都能去做刺客了,薛泠,你回长安之后,这是头一次穿这衣裳罢?”
姜离拧眉,“宁公子哪来这么多疑问?”
宁珏怀疑不减,“莫非你不是第一次翻墙了?你父亲也没怎么拘着你罢,你一个小姑娘夜半翻墙去做什么?”
“此去要近一个时辰。”
裴晏忽地开口,他此言一出,宁珏摸摸鼻尖不好再问。
姜离看看裴晏,再看看宁珏,道:“就算程秋实死的古怪,也无法证明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且我们是为了淮安郡王的案子才查到了此人,他如今死了,淮安郡王的案子便算是彻底断了”
裴晏不语,宁珏敏锐道:“这两件事虽相隔了七年,可别忘记了,这中间还有一个白敬之呢,师兄把白敬之替淮安郡王诊病的前因后果都与我说了,你想想,当年肃王调查淮安郡王死因之时偏偏自己带了个大夫,这是为何?一定是因为他也有自己的怀疑,如果淮安郡王的死因与那位明大夫无关,而是与白敬之有关,那肃王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宁珏天性聪明,见姜离似陷入沉思,继续道:“如果当年肃王用了什么手段保下了白敬之,那这些年来白敬之一定是肃王的人,而师兄告诉我,白敬之私下里和段国公府走得近,亲近段国公便是亲近肃王,这更证 明了我所疑不虚。”
相隔七年之事被串联起来,矛头直指肃王,宁珏眉眼间冷意横生,又道:“六年之前,皇太孙出事之时白敬之虽并未入东宫看诊,可他在太医署是八名医正之一,并非籍籍无名者,他若想做点儿什么,也并非全无机会。”
姜离见他自己想通了前后关节,便问:“若白敬之如你所料,那他当年指认广安伯岂非是为了嫁祸栽赃?”
姜离问完,几乎屏息看着宁珏
半月前裴晏未隐瞒宁珏淮安郡王之事时,她心底还有疑问,到了如今,她方知裴晏用心良苦,当年魏阶之罪被钉死,宁氏一族根深蒂固地认为魏阶罪有应得,她和裴晏查出真相再喊冤,必定比不上宁珏自己查出真凶另有其人。
宁珏默了默,“可当年魏阶施针之错,也是板上钉钉。”
姜离道:“因为他那义女的证词吗?”
宁珏颔首,“除了那义女,还有白敬之和另外几个御医也做了证,那魏阶自诩伏羲九针出神入化,治病时从来喜欢剑走偏锋,却不想医道多有相通,其他大夫不会施针,却也能看出他施针取穴之法与皇太孙彼时病况多有不符,可不是白敬之一个人便能颠倒黑白的,甚至,又有谁知道那魏阶不是也受了肃王指使呢?”
李翊之死多年来令宁氏和太子耿耿于怀,宁珏即便怀疑肃王与白敬之也有害人之心,却不代表他能轻易打消对魏阶的憎恨。
姜离未等到想要的答复,却也不显失望,“宁公子所言也有理。”
宁珏未听出异样来,犹豫一瞬,语气莫名软和了些,“薛泠,此事本与你无关,你愿意掺和进来,我真是十分感激”
姜离心底哭笑不得,她顿了顿道:“也不能说无关,这些年宁氏与薛氏不睦,不就是因为当年还有些事不清不楚吗?若能洗清薛氏之疑,于我们两家都是好事。”
宁珏朗然笑起来,“不错!就是这个理!我从前对薛氏多有芥蒂,可真轮起来也没什么真凭实据,倒是我狭隘了,若能查个明白,以后我们两家也能解除误会多有来往,到时候我与你见面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不是?”
他语速轻快,也不觉此言有歧义,姜离听得有些古怪,想反驳点儿什么,奈何宁珏不觉有他,继续说起了宣城郡王的病,“小殿下一直用你的药,这几日冷热不定,但也没见他染过风……”
“城门快到了。”
裴晏忽地出声,宁珏的滔滔不绝一断,掀帘看去,果然见明德门近在眼前,他定了定神,又往车璧敲了敲,外头赤霄利落地应了一声。
“放心吧师兄,他们不敢拦。”
马车直奔城门而去,时辰不早,城门已关闭,马车刚刚靠近,便有守城军高声喝问,便听赤霄盛气凌人回道:“好好看看这是谁的马车!”
守城的军士近前一看,“啊,是宁……可是二公子?”
宁珏将窗帘掀开条缝隙,“小爷有急事出城,速开城门!”
守城的军士们互视一眼,也不敢耽误,忙将厚重的城门打了开,赤霄马鞭起落,马车穿过黑幽幽的门洞上了官道。
虽顺利出了城,可宁珏瞅着姜离解释道:“可别见怪啊,我平日里可不是喜欢仗势欺人的主儿,何况我们宁家没那么大威势,全是因我入了拱卫司……”
“行了。”裴晏冷冰冰地,“安静会儿。”
宁珏闭了嘴,又对姜离挤眉弄眼一番,仿佛在控诉裴晏无趣。
肃王给程秋实安排的墓园在城南白河镇上,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往南,走了半个时辰后转西,至墓园时已是子时时分。
十安正举着火把在墓园外候着,见众人赶来,他一边带路一边道:“公子,已经打探过了,这墓园乃是镇上一户姓王员外家的,当初买墓地用了二十两银子,程秋实下葬之后,他们只见过一个面生的年轻人前来祭拜过两次”
沿着墓园田埂一路往东,没多时便到了一处荒坟前,便见坟头蒿草齐膝,墓碑上也灰尘满布,又因墓园内坟茔棋布,这等深夜,莫名给人诡异阴森之感。
宁珏看了看四周,道:“看样子许久无人来祭拜了。”
十安道:“不错,最近一年没有人来。”
裴晏也打量了墓园一圈,利落道:“速战速决。”
宁珏挽起袖子搓了搓手,招呼一声,赤霄几人立刻拿着锄头上前来,众人各分一把,在飘忽不定的火把映照下掘起坟茔来。
姜离插不上手,便拿着火把在旁照亮,两刻钟的功夫之后,宁珏惊呼一声,“挖到了!薛泠,这应该是人骨无疑罢?”
程秋实过世六年,棺椁腐烂,尸骸也化作了白骨,宁珏此刻便举着一截疑似小腿胫骨一般的灰白骨头示意给她。
姜离忙倾身近看,很快点头道:“是人骨。”
他们挖了半晌,宁珏虽有些嫌弃,但终于见到尸骨又有些振奋,几乎是同时,十安几人也挖到了骨头,姜离退至一旁,“小心些递给我”
众人动作放慢,没一会儿,便有几十块人骨被送出来,姜离将火把递给裴晏,小心翼翼地在坟坑旁的平地上查验起来。
“是成年男子之骨,按照四肢骨骼推测,死者身量当有五尺过半,死的时候应过而立之年,四肢、胸骨肋骨未见骨伤,也无明显中毒痕迹。”
姜离边查验边说,坑中又陆陆续续送上新找到的人骨,忽然,九思惊喜道:“头骨找到了”
待头骨被送上来,姜离已在泥地上拼出了个人形,眼见泥坑之中骨头所剩无几,宁珏拍了拍身上泥土跳了上来,“如何?”
姜离摇头,“暂未发现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