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珏看向裴晏,“师兄,难道此人当真是病死?”
裴晏并未答话,眼见还有诸多碎骨未齐,只紧盯着坟坑中的动静,半炷香的时辰之后,又有数十块碎骨被送了上来,这些尸骨埋在泥中已久,姜离需得仔细清理方才能查验清楚,没一会儿,她双手也沾满了泥渍,裴晏这时自袖中掏出一块儿雪白巾帕递上,姜离看他一眼,接了过来。
宁珏见状也连忙递上自己的,“给”
姜离看也不看他,只继续验骨,“不必了宁公子。”
宁珏悻悻收回鸦青丝帕,见裴晏那块儿雪白的帕子被擦得满是泥土脏污,又被姜离随手丢在脚边泥地上,他心底莫名生出几分怪异来。
他一时纳闷道:“都说过了不必和我客气,你怎么还是这么见外?若是为了我们两家的芥蒂,那我……”
宁珏话未说完,姜离微蹙的眉尖猛地拧了起来。
她手中握着块儿碎骨,也不知发现了什么,往裴晏手中火把迅速靠近,裴晏也配合地弯下身来。
宁珏屏住呼吸不敢再说,下一刻,姜离沉声道:“死者舌骨骨折过”
宁珏眼皮一跳,裴晏迅速道:“是被勒死?”
姜离点头道:“舌骨形似马蹄,位于颈部前侧、下颚与咽喉之间,因其不曾与任何头骨或颜面骨相贴,其是被肌理悬吊着,且前后被颚骨及颈椎包围着,除了勒死、扼死等被害死法之外,几乎不可能造成舌骨的骨折损伤。”
宁珏猛地一挥拳,“果然如此!这便是说程秋实的确是被肃王害死!当时皇太孙出事还不到半年,肃王竟处置了一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府医,除了杀人灭口我想不出别的可能,而要走到这一步,一定是他用这个大夫做了极见不得光极危险之事,想想那前后半年的变故,便也只有一个可能了!”
宁氏多年来本就对当年得利的几家多有怀疑,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如今发现肃王身边出过这样巧合的人命案子,莫说宁珏,便是外人也要往皇太孙之案联想。
姜离与裴晏互视一眼,眼底皆有雪亮明光闪过,一旦证明当年的案子为肃王主使,再加上肃王和白敬之私下里的关系,便足以怀疑白敬之当年的指证乃是嫁祸,如此,为魏阶翻案的可能性便大了许多。
见她二人不语,宁珏激动道:“师兄,一定是我推测的那样,肃王其心可诛,他身边有程秋实,还有那个白敬之,程秋实虽只是一介布衣,可那白敬之却是官身,他彼时为正八品医正,能进出太医署和尚药局,还能接触那些天天出入东宫给皇太孙治病的同僚,彼时又正值时疫,四处都忙乱有加,他若有心,一定能找到机会动手!”
比起宁珏的激动,裴晏则要沉定许多,“你说的不错,但眼下还需从长计议,先把坟茔恢复原样,不得打草惊蛇。”
宁珏深吸口气,先按裴晏的吩咐行事。
为了不令尸骨受损,足足小半个时辰众人才将坟头恢复。
蒿草已除,如今的坟茔看起来像被仔细打理过,再三确保没有留下明显线索之后,一行人方才离开墓园。
第184章 唯一线索
“师兄, 程秋实被害之事不如交给我来查?”回程的马车上,宁珏神容很是凝重。
裴晏便问:“你要如何查?”
宁珏道:“不是说有个年轻人来拜会过程秋实吗?依我看,一定是从前在肃王府与他关系亲近之人,或许此人知道当年肃王为何杀了程秋实呢?”
裴晏道:“即便确定程秋实是被肃王谋害,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宁珏轻哼道, “一来肃王对府中下人处以私刑, 本就是有违王法,若程秋实并未卖身为奴,那更是罪加一等, 二来,程秋实能被肃王处置,那一定是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啊”
“凭何说一定有关?”裴晏又问。
这一下宁珏语塞,“自然是因为时间太巧合了啊。”
裴晏凉声道:“程秋实死在景德三十五年四月, 皇太孙彼时已经过世小半年,即便令人联想到,又如何证明他和皇太孙之死有关?”
宁珏彻底冷静下来, “不能证明, 无法证明……”
他又道:“但、但没有别的可能性啊, 好好的亲信就这么处置了?其实当年我回来之后便查过肃王, 查了两月没查出什么线索, 便放弃了, 我对程秋实这人似有点儿印象,但我也实在不知他竟‘病’死了。如果查明程秋实之死还不够指证肃王, 那……白敬之?!对,没错, 就是那个白敬之,得查到白敬之有何猫腻才是!”
见宁珏认清关键, 裴晏道:“白敬之身患恶疾,已辞官,不日便会离开长安。”
宁珏不由着急起来,“就要走了?那这怎么办?”
姜离这时道:“要查肃王不易,但查淮安郡王的案子不算艰难,毕竟没有碰到皇太孙的案子,还少些阻碍”
宁珏道:“你是说,先查淮安郡王当年的死因?然后以此留住白敬之?”
“淮安郡王若死的古怪,那便也是一桩冤案,由此入手,也能确定肃王到底有没有包庇白敬之,且淮安郡王当年极受陛下看重,此案一出,虽比不上皇太孙的案子影响大,却也是肃王的另一番罪状……”
姜离说完,宁珏便问道:“那如何查淮安郡王的死因呢?这事已经过了十三年,岂不是更难查了?”
姜离道:“淮安郡王府还有旧人在长安,也可以从太医署的旧医案入手。”
宁珏欲言又止,又忽然想到什么,“对啊,薛泠,我记得陛下令你去太医署教授那些针学生,前几日宫里宫外都在传你的事,我本来还想问问,结果今日掘坟这事太过刺激我便给忘记了,你如今入太医署,可有法子查当年记录?”
姜离沉吟道:“我并非医官,权力并不大,但奉了陛下之命,太医署之人应多少能宽待几分,我可试试看找找机会”
裴晏道:“听闻太医署这些日子在编写医经,少不了要寻旧日医案来做例举。”
姜离心底微动,“我知道,我遇见过有位岳大人在编小儿病医经。”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若先从淮安郡王的案子入手,那我能做什么?”
裴晏道:“你先顾着拱卫司的差事便是。”
宁珏无奈耸肩,“近日潘家的线索断了,还没找到新线索呢,那冯筝疯的不成样子,冯家下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说至此,宁珏气呼呼道:“说起此事便着恼,那潘秀成当初乃是太子东宫詹事保举入弩坊署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太子殿下都遭了陛下斥责,不过幸好那冯筝和段霈走得近,肃王一脉想攀咬太子,他们自己也不好过。”
太子与肃王愈斗愈烈,连沾染邪教之事都是针尖对芒麦。
宁珏这时接着道:“哦对了,你们知不知道高晖出意外的事啊?”
姜离心弦微紧,裴晏无波无澜问:“他不是被发配离开长安了吗?”
宁珏长叹一声,“本来此事不好说的,可你们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高晖是离开了,可走到明华山的时候遇到了刺客,本来人被护卫保住了,可他自己喝醉了酒也不知怎么跌下了山崖,直摔成残疾了,且你们想不到刺客是何人”
他卖关子地稍顿,又深吸口气道:“是那沈涉川!!”
“是那位沧浪阁主?”姜离恙做惊讶,“高公子的意外我父亲提了两句,但没说是沧浪阁之人啊”
宁珏苦笑道:“对啊,又有谁能想到和沧浪阁有关呢?毕竟沈家的旧事和高氏无关啊,高家气疯了,还把消息透露给了姚璋,姚璋昨日往明华山去了。”
裴晏道:“沧浪阁之人怎会与高氏为敌?这其中多半有误会。”
宁珏摊手道:“我也想不明白,不过姚璋既然知道,那此事陛下多半也知道了,事情到了这一步,陛下应该懒得管了。”
车室内静默下来,裴晏又道:“以眼前事为重罢。”
宁珏只恨不得立刻抓到肃王把柄,忙应了声是。
回到薛氏时已是四更天,姜离刚攀上房檐,怀夕便敏锐地将窗户打了开。
“姑娘!终于回来了!此去如何?”
姜离跃进窗内,一边更衣一边道:“那程秋实的确是被害而死,应是被肃王处以私刑了。”
怀夕有些激动,“宁公子跟着的?他如何说?”
“他猜到了肃王处置亲信府医,许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不过当年义父的罪是被钉死的,又是医道上的错处,他不认为当年是嫁祸。”
姜离梳洗的功夫,怀夕不忿道:“宁公子怎么就认死了呢?魏伯爷医术高明,怎可能出错嘛,就是那伏羲九针旁人都不懂,这才让那幕后黑手栽赃了上。”
姜离叹了口气,“也不怪他,毕竟是公审后定案的,如今只要顺着线索往下查,待认定白敬之才是参与当年案子的太医,那义父之罪自要被质疑。”
怀夕便道:“那接下来如何办呢?”
姜离看了眼窗外夜色,“明日要入宫给陛下请脉,请了脉先去见见明卉吧。”
景德帝旧疾虽缓,但因是多年沉疴,姜离和尚药局一众太医还是不敢大意,次日姜离申时入宫,待景德帝看完折子方才被唤了进去。
请完脉,姜离拟下新方,以黄芪、生地、赤芍、丹皮、丹参、大黄、土茯苓等入药,并六一散十钱,“这道方子主以清热燥湿,通腑泄浊,陛下需服七日,平日多饮水,少食牛羊鱼虾、豆类,详细禁忌臣女都写下交给了于公公。”
景德帝对姜离颇是放心,“去过太医署了?”
“去过了,金大人和太医署的几位医师都十分周全有礼,臣女后日便开始授医了。”
景德帝满意地点头,正要说什么,殿门口的内侍禀告道:“陛下,小郡王来了。”
景德帝应了一声,姜离回头看去,便见李策手执一卷案卷大步而入,待见了礼,他规规矩矩道:“陛下,凌云楼重建之策微臣已定好了,请陛下过目。”
于世忠将卷宗接过,景德帝看的功夫李策才看向姜离。
四目相对一瞬,李策牵唇一笑,又正色禀告道:“新凌云楼高七丈,进深五丈,宽五丈,为三层四柱、飞檐盔顶、纯木营造,楼中以四根楠木金柱直贯至顶,以廊、枋、椽、檩榫合,顶覆琉璃碧瓦,与万寿楼南北呼应,如今定了方略,若即刻开始采买木料,五月便可动工,最晚明年开春便可落成”
说起正事李策身上格外有种庄重端严之感,倒像模像样起来,姜离眼见时辰不早,实不打算久留,见景德帝看的专注,便轻声提了告退。
景德帝应下,在李策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姜离快步退了出去。
离开太极殿,她直奔尚药局而去,到了尚药局院中,值守的太医和医女皆来相迎,待见到了明卉,当着众人之面,明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哽咽道:“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奴婢已经知道了,多亏姑娘向贵妃娘娘和陛下解释,奴婢这才逃过一劫”
数日不见,明卉因那一场惊乱清减了些许。
姜离把她扶起来,“不必如此大礼,先起来说话,那日我不在长安,回来才知陛下旧疾凶险,你本就做得很对,我也知道,你之所以勇于给陛下施针,也有我授医的缘故,因此我替你禀明也是应该的。”
姜离先安抚两句,又带着明卉去西侧的偏厅说话。
待进了往日教学的偏厅,姜离温声道:“明卉,给陛下施针放血的救急之法,你是如何想到的?”
明卉微愣,“姑娘、姑娘教过……”
姜离道:“那放血之法我的确提过,可我当时并未说此法乃救命之用,陛下突发恶疾,你能将此法熟练用在陛下身上,足以证明你私底下下了不少功夫。且我还知道,当年被你叔父‘耽误’的淮安郡王也是因肾厥而死,他发病前期,身上也有和陛下相似的病症,你这些年可是琢磨过淮安郡王之疾?”
明卉紧张起来,“姑娘何有此问?明卉并未隐瞒姑娘旧事……”
见她眼神簇闪,姜离干脆开门见山问:“你是不是觉得你叔父乃是被冤枉?”
明卉陡然瞪大了眸子,“姑娘……这话、这话可不敢乱说,当年的案子已定,陛下开恩不曾株连三族,奴婢、奴婢怎敢疑朝廷和陛下?”
姜离心中早有疑问,奈何明卉多有戒备,姜离没有把握之时也不愿迫她,如今她救了明卉一遭,也发现那程秋实乃是被人害死,姜离便不想再等。
她握住明卉的手,道:“明卉,你不要怕,我也不瞒你,因我与大理寺少卿多有私交,得知他如今在查一桩旧案,恰巧与淮安郡王病亡有关。我从他那里知晓了淮安郡王病亡前的些许情形,如今,我们都怀疑当年淮安郡王之死并非你叔父之过,只是时隔多年,一来准确医案难寻,二来淮安郡王尸骸已化为白骨,你若是心中存疑,又或知道旧事,不妨信我一回,当然,你若是害怕,便当今日我未说过此话。”
明卉杏眸圆睁,被姜离握住的指尖也在颤抖,片刻,她又惊惶地看向窗外,见外头之人虽向着厅内探看,却不敢近前,明卉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她心跳若擂鼓,一开口便带了哭腔,“姑娘救了奴婢,奴婢当然信姑娘,可……可死的是淮安郡王,叔父也已经戴罪而亡,奴婢就算觉得叔父是被冤枉,又如何能替他平反呢?奴婢根本不敢想……”
姜离定声道,“当年行医问药的细节或许难说清,但你有没有想过,若害死淮安郡王的凶手另有其人,而我们能找出那凶手,你叔父之罪岂非不辩而清?”
明卉激动起来,“能吗?姑娘,当真能吗?”
她眼底泪光闪动,惊恐、愤恨与期待交映,姜离看她如此神色,心口也窒痛起来,她大抵是世上最能与明卉感同身受之人。
她定声道:“明卉,此时我尚难妄言,但不管最后真相能否昭雪,尽力一试方才不悔。”
明卉使劲地抿唇,点头,“姑娘说的不错,不管怎么样,也要试一试才行”
她深吸口气,哑着嗓子道:“叔父于景德二十六年十月接下差事时,一看便知淮安郡王已病入膏肓,后来为给郡王治病,他曾在冬月中写过一封信向祖父请教如何施药。但长安与青州相隔千里,祖父收到信时已是腊月中了,后来我们才知,收到信之时淮安郡王正好病亡,叔父已被下狱,而那封信上所写,便是我们知道的唯一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