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云慈拉着虞梓桐的手问:“梓桐, 你可用了?”
虞梓桐咬牙道:“今日未用, 但此前用过两次胭脂。”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唯独庆阳公主还算镇定,她喝问:“以人心入香, 康景明,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康景明站在轩窗后, 笑意悠悠道:“公主殿下,我曾看过一本百年前的香集, 说有情人之心乃是世上最宝贵之物,以此物入香,可令人容颜永驻,还有勾魂夺魄之效,我听说许多客人用了我的香都得了良缘,如此不就证明我所知无错吗?从四月至今,满长安城都以浮香斋香膏为贵,这亦证明没有姐姐我一样能制好香。”
“你简直是畜生”
康隆忍不住喝骂,“你这见不得光的东西,没有半点康家人制香的天份也就算了,如今为了求名逐利,竟用如此丧心病狂之法制香,若韵儿知道,怎能容你如此?!”
说至此,康隆忽地恍然,“对,她知道,她一定早就知道了,你怕她坏事,便将她挟制起来,你老实说,你把她藏去了哪里?!”
说起康韵,康景明的表情阴沉起来,“你怎有脸提起我姐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老匹夫而起,若非你逼姐姐出嫁,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二楼轩室门扉紧锁,上楼的武卫已开始撞门,眼看着花厅里的客人们气急败坏纷纷欲走,康景明眼底漫出两分癫狂之色,“诸位,今日是良辰吉时,你们不是想知道我姐姐在哪里吗?好啊,你们跟我来便是了”
话音落下,他于二楼轩室连步后退,退至后窗时,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一把推开窗扇,从那漆黑的窗洞一跃而下
裴晏立刻喝问:“浮香斋之后是何地?”
陈安掌柜梦碎,此时已是肝胆俱裂,惊声道:“那后面是别人家的旧宅吧,还隔着一条三尺宽的暗巷呢,我们这后院侧楼是东家偶来安歇之处,平日里无人能进,小人虽进去过两次,却记得那后窗本是封死的,怎么今日能开了!”
裴晏脚步迅捷地往侧楼正房走去,甫一入门,便见屋内布置简单,家具器物亦皆是雅正干练,楼上撞门动静不小,但裴晏目光四扫之后并不着急上楼,他不知在谋算什么,眼底微光明灭,很快,他将视线落在厢房以西不起眼的黑漆高柜之上。
“九思”
大理寺武卫围住厢房,姜离和付云珩也跟了过来,庭院内其他人本想走,可一来众人被康景明愚弄,对其恨之入骨,二来,看客们知晓了前因后果,也无一不想知道康景明到底把她姐姐挟制在何处,一时间,以庆阳公主为首者纷纷涌了过来。
屋子里,九思正在黑漆高柜中摸索,某一刻,他不知转动了什么,柜后高墙内忽然响起了一阵机关转动之声,与此同时,柜阁跟着墙体微微一转,下一刻,一个黑漆漆的甬道洞口露了出来。
卢卓见状,先带着人往门洞内探去,庆阳公主见状想跟上来,却被裴晏阻拦了住,“公主殿下,或有危险”
庆阳公主气的不轻,切齿道:“鹤臣,有这么多武卫在,难道还怕那康景明一个?本宫今夜非要看看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庆阳公主话音刚落,甬道中传来卢卓瓮声瓮气的呼喊,“大人,快来”
卢卓语气并不紧迫,反是震惊更多,见庆阳公主心意已决,裴晏只得先一步往甬道中走去,这甬道往下延伸,足有五尺来高,众人不知甬道通向何处,可不过走了三五丈远,一处透着光亮的阶梯露了出来。
裴晏加快步伐,待从阶梯走出,也被眼前景象惊得失语。
甬道出口在一处邻水厅堂,此刻堂内漆黑,堂外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从厅堂走出,乃是一片临着假山浅湖的露台,引人注目的,是对面雕梁画栋的碧瓦水阁,两地隔湖相望,一眼看去,水阁檐下大红的喜绸高挂,贴着“喜”字的红灯笼鲜艳夺目,而从大开的轩窗看进去,红烛摇曳中,两道人影正靠坐在珠帘红帐的喜床上。
二人紧紧依偎,一人着描金龙凤呈祥纹正红大袖锦衣,正是康景明,被他揽在怀里的人,着绯红榴绽百子与鸳鸯成双纹蜀锦大袖衫,搭流光溢彩的祥云并蒂莲纹霞帔,一方金绣繁丽的凤戏牡丹纹盖头正严严实实地掩着面容。
虽看不见脸,可只瞧纤秀的身段,也能看出是个女子,她不知是不是被下了迷药,此刻无力地靠在康景明怀中,因有人质在手,逼得武卫们不敢动作。
忽然,康隆骇然道:“我认得这套嫁衣,这是韵儿今岁三月在锦绣坊定做的嫁衣!我绝不会认错,韵儿,是韵儿”
康隆认出喜服,跟过来的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康姑娘……”
“这是要与亲姐姐成婚?”
“疯了,真是疯了……”
此起彼伏的惊呼响起,对面的康景明分明听得见,却全然不以为意,仿佛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一幕,他半揽着身边人,又怜惜地贴靠着她的发顶,那满脸缱绻情谊透着别样的疯狂,看得人心惊肉跳。
见盖着盖头的新娘全无反抗,康隆忍不住喝问:“康景明,你把韵儿怎么了?!”
康景明唇角噙着一抹淡笑,痴痴道:“大伯,你没有看到吗?今日是我与姐姐的大喜之日,能有这么多人前来贺喜,我和姐姐都很开心……”
康隆瞠目大骂,“畜牲!你有本事让韵儿开口说话!你姐姐那般规矩守礼之人,怎会与你做下这等不伦无耻之行?!你让韵儿说话!”
康景明不以为忤,反而亲吻起康韵的额头,口中定定道:“姐姐,你看到了吗?我对你的情意可昭日月,今夜这样多人,都是来庆贺我们新婚的,从此以后,你我缔结良缘,永结同心,白头到老,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分开我们。”
他说的情意绵绵,随着他亲吻动作,丝缎盖头也轻轻摇晃。
康景明情到深处,又隔着嫁衣握住康韵的手,不住放在唇边亲吻,“姐姐,你终于为我穿上嫁衣了,你可知我等了多久……”
他说的忘情,可就在这时,大红的盖头自康韵发顶一滑而下,下一刻,更为惊恐的尖叫声响彻厅堂
只见烈烈霞帔之上的女子面容青紫肿胀,遍布尸斑腐疮,面颈血脉亦深紫色枝状暴凸,在大红嫁衣的映衬下,这张死了多日的腐尸之脸显得更为惊悚,而细细看其眉眼,此人正是凝香阁大小姐康韵!
厅堂众人吓得毛骨悚然,更如遭雷击一般僵愣了住,康韵竟然已经死了,而康景明竟然要与亲姐姐结一场冥婚,望着那穿着大红喜服的遗体,众人一时不知该恐惧还是该悲凉……
康景明并不觉可怖,他怜惜地捧住她的脸,“姐姐,你最爱貌美,可五个月了,再好的香膏也回天乏术,既如此,我自不会让你一人独走黄泉路”
康隆眼前发□□:“你害死了韵儿,康景明,你简直畜生不如!”
康景明温柔地笑了,“姐姐,你不知道我多么高兴,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今日这么多人来为我们贺喜,你高兴吗?开心吗……”
康景明吻上康韵尸斑累累的鼻翼与唇角,柔情道:“姐姐,我知道你听不到,没关系,就让他们去下面亲口对你说罢”
此言落定,厅内众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康景明此言何意,人群西面的付云珩一眼看到了东面连廊,他瞪大眼瞳道:“火,着火了”
众人骇然望去,便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又以摧枯拉朽之势朝众人所在的厅堂扑了过来……
第021章 私情
眼见火光骤起, 众人这才明白康景明之意,康隆大骇:“你这畜牲,你这是要害死所有人吗?!”
喜阁之内,康景明悠悠笑道:“大伯, 不是你说的要给姐姐陪葬吗?等到了九泉之下, 姐姐一定会感念你这份好意的”
说着话, 康景明又捧着康韵面颊,“姐姐,你看到了吗?连公主殿下都要为你陪葬, 姐姐,我好高兴,我这就来见你了……”
康隆听得肝胆俱裂,他此前见康景明因康韵之死一副生无可恋之态, 责骂时,总是要喊他去给康韵陪葬,未想到康景明竟将此言听了进去, 如今, 更是真要让这么多达官贵胄一同给康韵陪葬。
露台上惊叫四起, 因火从东面来, 受惊的夫人小姐们慌不择路往西逃, 然数十人聚在一处, 推搡冲撞间霎时有人跌滚在地!
裴晏站在最前,立刻道:“卢卓”
卢卓得令, 忙带着几个武卫疏散人群,又往后喊道:“都往后退, 退回厅内,往密道里去, 不要慌,火起不来的”
话虽如此,可那火似有灵性,顷刻间便窜上了露台围栏,众人只觉一股子热浪袭来,又因夫人小姐们衣饰繁复行走艰难,竟三三两两堵在密道入口,而适才站在最前之人,如今都落在最后,反成了最容易被大火燎到之人。
裴晏目光四扫:“保护公主。”
话音落定,九思护着庆阳公主往厅内挤,姜离站在队伍末端,先一把将付云慈和虞梓桐推进了厅门,就在她也要进门时,一股子浓烈的刺鼻之味忽然飘了过来,她眼瞳一颤,一时顾不上避火,只豁然转身往火势最盛处看去。
露台只有连廊为出口,此刻连廊内外火势汹汹,火苗似灵蛇一般窜上房梁与围栏,又一路蔓延至露台与厅阁东窗,四起的浓烟中,几抹刺目焰光一闪而逝,姜离心腔狂跳,四肢发僵,似透过那妖异的火舌,看到了一场更为毁天灭地的大火。
她凛然喊道:“是硝石,是康青在放火,东北方向”
火光漫天,一道着黑衣的清瘦身影在不远处的花墙后半隐半现,令人心惊的是,他手中握着一把弓弩,弩上火光烈烈的箭簇正对准了这处厅堂。
也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漆黑的厅堂内,四面墙边皆摆着不少桌帷严实的长案,长案下放着密封竹筐,谁也不知筐内是何物。
她的呼喊惊动了康青,武卫们抽刀飞扑,康青箭尖一移,“咻”的一声便有劲风破空而来,姜离眼睁睁看着火箭簇飞向自己,周身肌肤又生燎痛之感,千钧一发间,一道身形挡至她身前,又见一抹寒光电闪而出,“叮”的一声轻响,裹着桐油布的火箭猝然坠地。
一箭不成又来一箭,但裴晏衣袖当风,持剑而立,剑花轻挽之间,便是最好的弓手也难突破,第三箭尚未射出,两个武卫腾挪扑至,几乎是同时,一墙之隔的暗巷中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车轮声,几息之后,数道水柱自高墙外滂沱而下!
这时,又有几道人影跃上西面墙头,竟是冯骥与三个武卫,他一个跃身,足尖点围栏近前,低声禀告道:“大人,巡防营和武侯铺的人都来了,水车和唧筒齐备,这火烧不起来,其他兄弟已带着人从宅子前门攻入,另外刚得到消息,您派去城外的人回来了,说带回来两个人证,您看如何处置?”
一旁的付云珩惊喜万分,裴晏下意识与姜离对视一眼,吩咐道:“今夜此地多半要花些功夫,把人带过来审。”
冯骥应是,卢卓在后道:“诸位莫慌!火马上就灭了!”
此刻大部分人仍挤在厅内,一听此言,所有人皆生劫后余生之感,胆子小的更腿软瘫坐了下来。
对面喜阁中,康景明揽着康韵的尸体,本打算好好欣赏这场大火,在场这样多人,就算困不住大理寺武卫们,可这么多夫人小姐,总也有逃不出去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火起的快,灭的更快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做的这样隐蔽,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康青也绝不会出卖我……”
裴晏收剑入鞘,“三日之前,浮香斋采买了大量焰火,时近年末焰火昂贵,一个品香雅集何以花费如此巨资?恰巧在前一日,你与康隆同至大理寺接受问询,你们离开之时,康隆那句‘陪葬’之言尤其刺耳,而今日整天都有金吾卫全城搜捕,你自得消息,但你没有躲藏,反而还要举行这雅集,你所请之人,亦几乎涵盖了长安大半非富即贵的客人,那你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说着话,他又示意连接露台的厅堂,“时下硝石与桐油等物皆管控严格,你想谋害这么多人,只有拆解焰火中的硝石炭粉来放火一道,你这厅堂乃是此宅后院,狭小逼仄,若火势迅猛,倒是即便连通密道也难逃生,但既料到你害人之法,适才卢卓带人先一步赶到时,你屋内掩藏的硝石与木炭已被尽数毁了。”
他话音落定,卢卓从胸前掏出个不大不小空水囊来,众人这才发现,这些武卫胸前皆是微鼓,因冬日穿着臃肿并不明显。又有人掀开桌帷一看,果见竹筐内皆是硝石与木炭粉末,此刻皆被浸湿,莫说火烧不过来,便是烧过来也难引燃。
姜离不知裴晏有此般安排,她看着裴晏侧影,又擦了擦掌中冷汗,狂跳的心腔这才一点点平复下来。
说话间连廊火势已灭,裴晏带着一众武卫踩过满地水渍黑灰行至喜阁,花墙之后的康青早被捉拿,其余武卫已入喜房将康景明团团围住,康景明避无可避,主仆二人皆是穷途末路,康青恨红了眼,康景明却不怒不哀神色安然。
他贴着康韵额头,“姐姐,我又让你失望了,不过没关系,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我知道姐姐在等我,姐姐别怕,我这就”
他话音未落,两个武卫见势不妙一拥而上,卸其臂膀与下巴的同时,一把短刀自他袖间滑落,那是一把三寸来长的单刃香刀,红烛照耀下,闪着渗人寒芒。
武卫将康景明押跪在地,又将刀递给裴晏,裴晏吩咐道:“先把死者的尸体抬去别的屋子安置,搜查整间宅邸后再行审问”
冯骥领命而去,见康韵被抬走,康景明说不了话,却在喉间发出几声悲鸣,眼眶亦红透,众人看着他这幅痴情模样,只觉万分不适。
庆阳公主心有余悸地站在露台,“鹤臣,此人是新娘屠夫,那浮香斋也留不得吧?”
裴晏应是,又看了一眼天色道:“时辰已晚,这案子与大家无关,大家也都受了惊吓,公主殿下不若先带着其他人各自回府歇下。”
今夜好一场惊心动魄,庆阳公主高耸的发髻都乱了三分,按理是该回府歇着,可她性子素来骄纵,事情到尘埃落定这一步,她反而不想走了,“你别赶本宫走,今夜本宫也是受了多少年没受过的气,本宫非要留下看看此人除了这不伦之行,到底还有怎样的面目,你放心,本宫就是解惑,绝不妨碍你破案。”
裴晏欲言又止,但这时前院方向走来一行巡防营与武侯铺之人,隔着几丈积雪冰冻的内湖,姜离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也就在此时,付云慈带着虞梓桐靠近她,“薛姑娘,你没事吧,刚才你让我们走前面,我生怕你被火势燎到了,这是兵部侍郎府上的虞姑娘”
五年未见,虞梓桐身量更高,五官也已长开,鹅蛋脸,柳叶眉,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像极了她明媚张扬的性子,她真诚道:“薛姑娘,我对你久仰大名,也知道是你救了阿慈,你既是阿慈的救命恩人,那便也是我的恩人,适才你顾念我们二人,也实在让我感激,我们……”
虞梓桐说着话,却忽然发觉身侧付云慈呼吸急促起来,她转眸一看,便见付云慈直直盯着对面水阁,面色一片煞白,虞梓桐随她视线看过去,眼风登时一厉,只见对面代表巡防营来的人,竟是多日未见的徐令则!
徐令则在巡防营任从六品都尉,今日裴晏身边的冯骥前去求援,徐令则不敢大意,亲自带人与负责长安火情管制的武侯铺同来,来了之后才知今日连同庆阳公主在内,有这样多人身处险境。
喜阁门口,付云珩冷笑道:“徐大哥,真是多日未见了。”
徐令则有些尴尬,“阿珩”
付云珩不善道:“如今这情状,徐大哥还满意吗?哦徐大哥还不知道吧,我姐姐纵然被污蔑的恶名缠身,但她并不惧怕自轻,今日,她也来了”
付云珩扬了扬下颌,徐令则便往对岸看去,这一看直令他面上青白交加,眼神簇闪道:“阿慈……哦不,付姑娘身体无恙便好,关于那污名,若她清白,自然早晚能洗清。”
“若她清白?!”付云珩咬牙道:“原来你一直都不信我姐姐,那日在我们府上所言,不过是道貌岸然之语,回府一日便定下了退婚之策,你真是好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争执,徐令则面上挂不住,当下便道:“裴大人,既然火已灭,凶手也被抓住,那我们就先”
他告辞之语尚未说完,对面露台之上却起骚动,听出不对,裴晏和付云珩几人都看了过去。
……
庆阳公主不走,其他夫人小姐也随了她,但余妙芙站在人群中,面色却越来越白,她拉着江佩竹的手道:“佩儿,不如我们先走一步吧。”
江佩竹拉着她不放,“走什么走,咱们现在走,可真是不明不白的,自要知道那凶手用人心制香是真是假才对,何况公主殿下都不走咱们却先走了,岂非显得殿下异类?你看看其他人,可都是跟着公主殿下留下的。”
余妙芙咬牙道:“那、那我先走”
江佩竹却不依,拽紧她道:“你别怕啊,现在凶手被抓住了,除了这案子还有别的乐子可看呢,你看对面是不是徐将军家的公子?我记得他祖母可是你的姑祖母,你们平日里来往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