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接过公文,不解道:“怎么会前额和后脑都有伤?”
裴晏又翻出一本公文,“近日有人上门行乞之事我们在秦桢死后曾问到过,当时问门房上有何异样,他们提到自从秦府挂上灵幡后,每日皆有乞丐上门,这在长安富贵人家之中不算稀奇,治丧期间为了给逝者积阴德,也多会布施钱财。”
姜离道:“我只让长恭探明青生落脚之地,并未挑明追问,也或许是我想多了。”
裴晏沉吟片刻,“得派人把那孩子带回来问问。”
姜离想了想,“也好,只说是帮他找兄弟便可,他胆子极小……”
裴晏明白她的担忧,“长恭可在?”
姜离挑眉,裴晏继续道:“他既胆小,若有个面熟之人相请,想来能安心些,姑娘若是不着急,我想借长恭一用,有他带路,找人也简单些。”
姜离只想走一趟传个话,可没打算久留,见她犹豫,裴晏道:“待把人带回来,当着姑娘的面,想来他也更愿意主动开口些。”
姜离眉尖拧了拧,想着西明寺距离此处不算太远,不太情愿地点头,“也罢,速去速回吧,长恭等在顺义门之外的。”
裴晏立刻吩咐九思,“让卢卓走一趟。”
九思应声去传话,他刚一走,门帘被一把掀起,李婉气呼呼走了进来,宁珏快步跟进来,“哎,表姑,咱还没说完呢”
“鹤”李婉想到错辈分之事,生生把“鹤臣哥哥”几字咽了下去,“裴鹤臣,你这是办差的衙门,为何别的姑娘来的,我便来不得?”
姜离手握公文,看看裴晏,再看看李婉,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退到了靠墙的敞椅上坐定,又一幅看好戏的样子望着二人。
裴晏眉头皱了皱,“薛姑娘正是为了公务而来。”
李婉上前两步,“哦,我知道,这位薛姑娘会医术帮了你们大理寺的忙嘛,你们如今在查办秦图南的案子,你要查什么?我帮你查!”
裴晏微微摇头,“郡主请回吧。”
李婉自然不应,上前道:“我刚回长安就来看你,你怎这般没好脸色?算起来我都小半年没有见你了,我新得了一方端砚,阿素”
名叫阿素的侍婢上前,手中正捧着一方锦盒,李婉接过锦盒走到裴晏书案之前,“你看看你喜不喜欢?”
裴晏看也不看锦盒,“郡主知道我不会要,请回吧。”
李婉望着他眉头拧了又拧,似乎在想还有什么法子管用,裴晏看她定住不动,看向门口,“来人”
九思传话归来,立刻进门,“公子?”
裴晏道:“去把王爷请来。”
九思脆生生应是,李婉瞬间眼瞪如铃,“裴鹤臣,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找我父王?我母亲身体不好,你就不能想想我母亲?看在我母亲的面上你也应”
裴晏面不改色,“郡主的确该多想想王妃。”
九思闻言转身便走,李婉连忙叫住他,又压着性子道:“好好好,你说衙门是办差的地方,那我不在你这衙门便是,我去看裴老夫人!”
李婉撂下此言,果真抱着锦盒离去,宁珏看的笑出声来,“师兄,看来这么几年了,你还是只有请王爷这一招,郡主也真是奇了,次次在你这里讨不着好却从不气馁……”
裴晏森森看他一眼,宁珏干笑两声,又和姜离说话,“薛姑娘,安阳郡主就是这样,你不要介怀,她对师兄这般好几年了,可惜师兄心硬的很,从不就范。”
姜离莞尔道:“郡主敢爱敢恨,是性情中人。”
裴晏听得目泽微暗,宁珏却兴致勃勃道:“我适才在外听姑娘说,秦夫人病死的有些古怪?”
姜离颔首,“只是我的推断罢了。”
宁珏在她身侧敞椅上落座,“病死和中毒而死的确大不一样,但秦夫人当时已经病重,为何还要对她下毒?按你之见,可能是什么毒?”
第一问姜离难解,第二问姜离却知道,她道:“若未猜错,很可能是生川乌之毒。”
宁珏又道:“生川乌之毒?”
姜离道:“生川乌多在炮制后使用,并且生川乌不能和白芨、白蔹、天花粉、贝母、半夏等同用,需煎煮一个时辰以上方能降低毒性,而治疗痨病的药方中,也多有白芨与贝母两味药,因此痨病之人中了生川乌毒,毒性发作的会更快更烈。”
“那定是有人故意谋害秦夫人无疑了!”
宁珏像对毒理极有兴致,紧着生川乌毒继续往下问,姜离索性无事,便有问有答起来,裴晏看看宁珏,再看看姜离,莫名生出几分焦躁,幸而卢卓一行人去得快回来的更快,没一会儿便将青生带了回来。
青生进门之时,还是早间那副衣衫褴褛的模样,他身上只有一件鸦青冬袄,还破了数处口子,脚上一双皂靴磨损亦重,像随时要裂开口子,他一脸惊惧地抬头,在看到姜离的那一刹,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眸光大亮。
姜离温和道:“你还记得我吗?”
青生点头,姜离便道:“好,那你别害怕,先暖和暖和,我们寻你来,是想帮你找兄长。”
见他面露惊色,姜离便道:“你别怕,你那个同行的,叫子城的兄长是不是几日没回去了?”
青生唇角紧抿,又低着头不语,裴晏欲言又止一瞬,到底等姜离说话。
姜离见状上前半蹲在他跟前,“你莫要害怕,这是大理寺衙门,无人会害你的,长安城是天子脚下,若你兄长没有出事,何以数日不回来找你?我们是担心他有何事端,这才叫你过来,你也不想他悄无声息出事吧?”
青生呼吸轻颤,自不可能不怕,但见姜离蹲在自己面前,满眼善意,他犹豫一瞬后低声道:“他……他不是我兄长,我们是半路逃难遇见的,本来说入长安之后,他投奔了亲戚便有银钱,到时会帮我寻个活计,可……可他五日前忽然不见了。”
“五日前,是腊月二十九不见的?”
青生点点头,“那日他说要去找那家亲戚,我并不知那亲戚是谁,只是有一次听见他在向别人打听秦府之事,便想着他许是认得秦府之人,这才在这两日跑去秦府之外探看,当时他在问秦府死的是谁,如今府里是谁做主,还有三位公子都叫什么,旁人一一道来,又说谁谁文采好,谁长于做生意,我没听清也未记全……”
姜离与裴晏对视一眼,裴晏道:“他离开之时何种装扮?”
青生道:“靛蓝冬袄,一双粗布靴,发髻上是一根桃木簪……”
裴晏快步走去桌案之后,“说他的长相。”
宁珏见裴晏铺开宣纸,润好笔墨,眼底微亮道:“小乞丐,说仔细些,这位大人的画像一出,必定能找到你兄长……”
第069章 出事
“看看, 这是你兄长吗?”
两刻钟的功夫后,裴晏晾干墨迹,将画像给青生看。
青生不住点头,“是!是我兄长!很像很像!”
画像上的少年容长脸、瑞凤眼, 薄唇浓眉, 骨相英朗, 青生想到他或许出了事,红着眼问:“那该去哪里找子城哥哥呢?”
姜离抚了抚他发顶,“裴大人会安排人手。”
裴晏吩咐九思, “带上画像,让冯骥带人走一趟,从秦府开始一路往西明寺问,他既然打听过秦府, 去秦府之时,务必细致些。”
九思应声而去,裴晏又看向青生, “你们同路半月, 他从未提过自己家中人, 也不说亲戚是哪家府上?”
这半晌过去, 青生已知他们并无恶意, 遂认真道:“他只说自己姓杨, 又说亲戚是高门大户人家,只要找到了人, 势必会有一笔丰厚的银钱,到时候也会帮我寻个落脚之处, 我本也无依无靠,自然信他听从他, 他不细说我也不敢问。”
“杨子城……”
裴晏再次轻喃这个名字,又走去书案之后,自高高两摞公文之中翻找着什么,姜离见状又问青生,“你当真九岁了?瞧着身量不高,你怎么想着从宜州来长安呢?”
青生又低下头去,“没、没有九岁,七岁半……”
听他如此年幼,裴晏也投来一瞥,青生又翁声道:“宜州夏日发了大水,我本是和父母一起北上梁州的,可走到半路遇上疫病,父亲和母亲都病死了,后来我跟着其他人一并逃难,便遇到了子城哥哥,我不知去往何处,便跟着他到了长安。”
姜离拧起眉头,“宜州的水患竟也如此严重?”
青生点头,“我们的镇子全被大水淹了,好些田地也被冲了,就算不逃难,留在老家也难寻生计……”
姜离眼底浮起两分怜惜,“梁州到长安也有千里之遥,难为你了,你在长安没有落脚之处,我倒是可以帮你一二,你可愿去济病坊?”
青生迷茫地看着他,姜离道:“你年纪太小,又是良籍,给你寻个生计也少不了吃苦头,若遇上坏人,免不了被哄去为奴为仆,不若先在济病坊落脚,那里吃穿足够,还能读书习字,等你年岁再大些,再考虑如何讨生活,若遇到心善人家将你收养是再好不过。”
青生听得意动,“那、那我愿意。”
姜离莞尔,“好,晚些时候便送你去济病坊。”
“杨氏”
忽然,裴晏盯着手中公文开了口。
姜离上前,“怎么?”
裴晏道:“案发之后,我们便已统总过秦府各房之人,当时查到秦夫人身边有一房陪房便姓杨,这房人是袁家的家生子,虽然跟着袁夫人到了秦家,可身契还在袁氏,因此袁夫人过世之后,他们便都回了宜州。”
姜离眉尖轻蹙,“姓杨之人常见,这或许只是个巧合。”
裴晏颔首,“先等冯骥回来。”
姜离这时又问青生,“你们北上逃难之时,宜州当地可有官府赈灾?”
青生道:“有是有的,可官府力弱,大半百姓还是只能自救,死的人多了也易出疫病,我们一路上多有防备,但父亲母亲还是……”
姜离听得心沉,宁珏在旁叹气,“这些年,也就江南江东一带安生些,当年那位沈大人上任之后就是从江南开始治水,若他当年没有卷入洛河案,如今不知少多少水患,这些年冬日还好,每每开春至入夏,便又是一年遭灾时。”
说至此,宁珏道:“师兄,秦图南的案子,的确和沈涉川无关吧?”
裴晏道:“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证据。”
宁珏有些失望,“这么说来,难道他没有回来?他不是真的打算永远销声匿迹了吧?这都多少年了,眼下秦图南也死了,他便是想报仇也没仇人可寻了,当年经手案子的人多,可不是每个人都对他父亲不利的。”
裴晏未有反应,姜离却听得心底打鼓,“世子想让沈涉川回来?是为了与他一战?”
宁珏兴致高昂道:“当然,如今大部分御林军被撤回,但拱卫司和金吾卫都还在搜捕,我真希望是他回来,就为了这个,我这几日当值都更尽心了,可也奇怪,那日秦府分明像是有武林高手入府的踪迹,可后来凶手好像泥牛入海,彻底消失无踪了。”
姜离听得无奈,“沈涉川比世子年长八九岁,世子若遇上他,有几分把握?”
宁珏大喇喇道:“把握自然是不大,但好歹打过一场才能心服口服不是?何况除了我,还有姚指挥使呢,姚指挥使深得他父亲真传,再加上父仇之恨,拼死也不会让沈涉川好过,再不济,还有师兄呢!”
他崇拜地看着裴晏,“沈涉川虽比师兄也年长几岁,可这些年师兄也未懈怠,他二人师出同门,又是旧识,莫说师兄自己,便是我也想看看他们二人交手是何光景,我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可师兄和沈涉川对上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师兄,你说对吧?”
他兴冲冲问裴晏,姜离一阵胆颤儿,忙也看裴晏,裴晏却头也不抬道:“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好战,你如今在陛下跟前当值,最好安分些。”
宁珏嘿嘿一笑,对姜离道:“看,师兄可不憷沈涉川,江湖中人谁没有胜负之心?此番只要沈涉川露面,我们绝不会再让他逃脱!”
姜离干干地敷衍一声,又见裴晏无动于衷地看着公文,心底一时滋味陈杂,裴晏和小师父虽是旧识,可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二人立场对立,若真让裴晏撞见小师父,他定不会讲半点情面,而宁珏并未说错,过了这么多年,谁知他二人武功孰强孰弱?
姜离心底隐隐担忧,直等到午时过半,冯骥匆匆而归。
“大人,查到了,真有人见过此人!”
众人齐齐看向他,冯骥道:“我们带着画像去了秦府,秦府那边没有人见过他,但我们从秦府周围摸排过去,查到了秦家不远处的一家玉器行,那玉器行的伙计记得他,说腊月二十六,此人在玉行之外徘徊许久,因穿着破烂,当时伙计想把他赶走,可没想到他是个会说话的,一阵机灵讨好,倒和伙计搭上了话,他向伙计打听死的人是谁,又打听府上几位公子各有何习惯,看那意思,似乎是想找上哪位公子。”
“后来他连着几日在玉行外蹲守,但秦大人在治丧,三位公子连着几日都没出来,他也没寻到机会,到了二十八这日,玉行之人一早关门回家过年,便也无人知道他那日还有没有再去……”
裴晏道:“那他要找的亲戚,就是秦家无疑了。”
冯骥疑惑道:“但我们去问了秦府门房上的人,没有人见过他。”
裴晏继续翻着公文道:“要找上秦府,不一定要去门房上问,秦图南死后,秦府众人的行踪都有记录,若未记错,秦耘三人都在后来出府过,他如果要找的是三人之中的一人,大可等人出来之后再上去拜见……”
冯骥不解,“可他不是投奔亲戚吗?为何不大大方方的上门?”
裴晏声一沉,“只怕不是投奔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