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透的雷光突然点亮了整间卧房,短短几个瞬息之内,华瑶看清了谢云潇的目色,既深幽,又洞彻。
她忍不住搂着他的肩膀,亲了一下他的唇角,尝到的滋味甚美,清香可口。她认真地亲了他好一会儿,有时也舔一舔,不住地往下,停在完美的锁骨上,含着凸起的硬骨吮一吮,像在偷吃一块香滑的蜜糖。
过了半晌,华瑶才问:“怎么样?”
谢云潇哑声道:“什么怎么样?”
华瑶解释道:“恭喜你成年了,我刚刚送了你一份生辰礼。我并非没有准备,你看,这不就送出去了。”
谢云潇离她更近:“这般贺礼,也送过别人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亲别人。你是第一个有此殊荣的人。”
谢云潇一手揽着她的后背:“承蒙殿下厚爱,我不胜荣幸。”他的掌心滚烫,犹如一团熊熊烈烈的猛火抵着她的脊骨。
华瑶倍感温暖,欣然道:“好了,快睡觉吧。”
谢云潇追问道:“我能否给您回礼?”
华瑶不假思索道:“不行!你想都别想。”
谢云潇似乎很难受。他低下头去,在她的颈肩蹭了蹭。她抚摸他的喉骨,听见他极轻的喘息声,微妙的声息激得她心神一荡。
这一呼一吸之间,华瑶的香气又透入骨里,更难自抑。谢云潇自言自语道:“以后少来我房里过夜。”
华瑶打了个哈欠,呢喃道:“不,我想来就来。”
谢云潇暗忖,她既没有心,果然也没有良心。她方才说,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这句话,无论如何用不到她的身上。
屋外的急风骤雨来势汹汹,敲窗作响,华瑶小声说:“凉州的上元节也有灯会,后天要是不下雨,你带我去看看延丘的灯市。我想见识一下延丘的风土人情。”
她快睡着了,口齿不清地问:“好嘛?”
她听见他答了一声:“好。”
他又抬手将她揽入怀中:“当年在京城……”
她沉入梦乡,不记得他后来说了什么。
*
隔天一早,雨停了。到了晌午时分,大街小巷的积水全被清理干净,六街三市都开始张罗香花灯烛,家家户户悬红结彩,道路上锣鼓喧天,人烟稠密。
众多少女少男头戴假面,腰缠锦布,扮作五谷之神、花果之神、九天鹰鸟,四海鱼虾,随着乐声而舞。
直至傍晚,五光十色的灯辉照耀夜景,遍地灿烂,满街明莹,酒楼茶馆之外挤满了人,还有摊贩在路边叫卖应时小吃,烹炸煮煎炒炖的菜品样样俱全。
华瑶看花了眼。她兴致勃勃:“你们凉州的灯市很热闹啊。”
谢云潇道:“没有丝竹管弦,只有鞭炮锣鼓,不嫌吵么?”
武功越高的人,耳力越强。华瑶明明也受不了鞭炮的吵闹,却说:“流传多年的民间风俗,自然有它的道理。”
她和谢云潇都戴了面具,正如两年前他们在京城共度的那一夜。
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
两年前,她就看中了谢云潇的手。眼下他们混熟了,她可以随便摸了,心情好得很。她高高兴兴地停在一处摊位之前,买下两块凉州软糕,包在油纸里。她左手抓着油纸,右手牵着谢云潇,正要去河边租一艘小舟逛灯,不远处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那二人未戴面具,正是戚归禾与汤沃雪。
戚归禾身穿一件淡蓝衣袍,长身玉立。汤沃雪立在他的身旁,手里提着一只精巧的莲花灯。
铁丝撑起莲花的枝叶,浅红纱绸捧出朵朵花瓣,花芯的灯烛莹光绮丽,汤沃雪的双眼远比花灯更明亮。她似羞似喜,含羞含笑地问:“你亲手做了莲花灯给我?”
戚归禾两手背后,低语道:“我只怕你不喜欢,不愿意收。”
“将军,”汤沃雪忽然问,“你的心意,亦是如此?”
戚归禾与汤沃雪相识多年,算是一对青梅竹马。
戚归禾是镇国将军的长子,天生一副习武的好根骨。自幼年起,父亲每日督促他练武,他学遍了刀剑拳法,融会了百家之长,当然也受过不少伤。他与汤沃雪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汤家的医馆里。
彼时,汤沃雪的祖父亲自为戚归禾正骨。汤沃雪则在一旁细细地观摩。
祖父称赞戚归禾年纪轻轻,修得一身精纯内力,境界高妙而深远。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戚归禾的衣扣,要查看他肩膀和后背的伤势。
那一年的戚归禾十二岁,已经懂得了男女大防。他非要让汤沃雪回避。
汤沃雪瞪圆了一双眼,对他破口大骂,直说什么“医者仁心”、“病患无男女”,又训他古板守旧、陈词滥调,她不屑于偷看他的身子。
骂完这话,她就跑了。
汤沃雪的祖父没管孙女,先帮戚归禾正过骨,抹过药,才说:“戚公子,老夫有一事相求。”
汤沃雪的祖父当得起“神医”的名号。他行医数十年,悬壶济世,京城的贵人们都希望他留在京城,他却告老还乡,携亲带故地返回了凉州。
他在凉州开设汤氏医馆,治病救人,妙手回春,药材都卖得比旁人更便宜。
他既开了口,戚归禾断不会回绝。
戚归禾问他有什么事。他道:“老夫的孙女,阿雪,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是老夫生平见过的悟性最高的孩儿,最适合学医问药。老夫感念上天恩德,赐下了阿雪,让她投生到了汤家,假以时日,她必能传承汤家的衣钵,青出于蓝胜于蓝。 ”
戚归禾道:“听着是好事,我有甚么能帮到您的?”
汤沃雪的祖父回答:“老夫年近百岁,行将就木的年纪,日复一日的衰迈,心中唯一牵挂的人,便是汤家阿雪。阿雪在医道上的聪慧,远胜老夫所有徒子徒孙。她擅长解毒,六岁就能默写《毒经》,潜心钻研针灸,已至绝顶之境。可她到底年幼,性子浮躁,沉不下气,受不得屈。如你一般的年轻男子让她回避,她又急又怒,无计可施,恼恨你们不当她是医师……”
戚归禾忙道:“我绝没有一丝一毫看轻小姐的意思!”
祖父微微一笑:“老夫晓得,戚公子是将军之子,正直端方,臻此武德境界,真是自古豪杰出少年。你与阿雪年岁相仿,你开解她的话,她兴许能听进去。”
戚归禾拜别了汤沃雪的祖父,在医馆的后院里找到了汤沃雪。
彼时汤沃雪眼眶泛红,正在挑拣药材。
戚归禾的态度十分谦逊客气。他说:“小姐,你医术真好,我很佩服你!”
汤沃雪怒目而视,骂道:“你不会讲话就闭嘴!”
戚归禾道:“刚才我把你赶走了,对不住,我向你赔罪。你别哭了。”
汤沃雪拍响了案板:“我流眼泪,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我刚切完蒜瓣!你闭嘴!别来烦人!”
戚归禾心想,她真凶啊。她一点武功也不会,还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哪个病患敢惹怒她?可他受了她祖父的委托,断不能半途而废,定要认真开解她。
从这天起,戚归禾一有空就来医馆。他经常帮汤沃雪料理药材,久而久之,他学会了炮制各类药材的方法,成了汤家医馆的半个学徒。
他在校场受伤,来了医馆,直接找汤沃雪。
他看着汤沃雪的医术与日俱增。
到了十六岁那年,汤沃雪出师在外,单开了一家自己的医馆,又带了几个学徒,生意十分兴隆。
同一年的夏天,羯人的一个部落发兵攻打月门关。
镇国将军给戚归禾指派了职位。戚归禾被调往凉州北境,在月门关驻守了四年。这四年里,他和汤沃雪的书信往来从没断过。
等他再度回到延丘,他将近二十岁,尚未娶妻,汤沃雪也没嫁人。他经常去她的医馆拜访她。明明身上没有一点伤,却要看她这位大夫。
戚归禾从不闲坐着,总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打扫医馆的后院,擦拭案桌和窗栏,搬运沉重的箱笼格柜,病患们都以为他是医馆的杂役,喊他“小戚”。还有人见他年轻英俊、勤劳踏实,便和汤沃雪打起商量,愿意出重金将他买下。
汤沃雪问:“买回去干什么?”
那人笑说:“亏不了他!入赘我家,做女婿!”
汤沃雪把算盘扔在了桌上:“敢问阁下,您来我的医馆,是看病来了,还是挑女婿来了?!”
她一句话就把人得罪了。
人都走了,她还在气头上。
风炉下的浮炭被烧得噼啪作响,火花四溅,她一心一意地熬药,脸颊映着火炉的红光,如同染上了秋日霞色。
之后不久,汤沃雪的医馆越开越大。汤家这一代人才辈出,汤沃雪只在他们遇到疑难杂症时出诊。
又过了一段时日,汤沃雪的祖父去世了。汤沃雪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没出门,戚归禾很是担心她,派人给她送信,她一封也没回。
她为祖父守孝一年,在此期间,她从未懈怠过,仍然勤勤恳恳地修习医术,坊间传闻她早已超越了她的母辈和父辈。
凉州名门望族的公子差遣媒婆去汤家提亲,汤沃雪一律回绝,那些媒婆就说她要效仿她的姑母,终身不嫁。
多番牵扯下来,戚归禾也不晓得,传言有几分真、几分假,汤沃雪对他又有几分情。
戚归禾万万没想到,汤沃雪会直接问他的心意,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热闹非凡的上元节,莲灯的火芯熠熠煌煌,光色夺目。他视之心荡,握紧她提灯的双手,热热切切地唤了一声:“阿雪。”
汤沃雪小声抱怨:“你只会叫我的名字?我从你嘴里听不到一句甜话。”
几步开外之处,华瑶拉着谢云潇躲进了一条巷子里。他们二人耳聪目明,皆能听清戚归禾与汤沃雪的声音。
华瑶轻轻笑道:“你大哥不会说甜话,我倒是很会。怎么样,云潇,你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懂得每天拿甜话哄你开心。”
谢云潇道:“原来你也知道,你只是在哄我开心。”
华瑶道:“不然呢?”
谢云潇岔开话题:“我大哥和……”
他本来准备说“汤大夫”,话中一顿,改口说:“大嫂是两情相悦,甜言蜜语,不说也罢,尽在不言中。”
华瑶信心十足:“你不必羡慕他们,我和你也是两情相悦。”
她取下了面具,直视他的双眼。
夜深寒露重,水珠顺着屋檐向下滑落,沾到了她的脸颊。谢云潇左手指尖揩去那滴水珠,拇指往下,轻轻划过她的侧脸。
谢云潇与华瑶相处了几个月,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气。她的公主秉性深入骨髓,厌恶他人的一切冒犯。他应该附和她一句,但他并未发话。
华瑶的目光忽然落到谢云潇的背后。
谢云潇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来了。他道:“大哥,汤大夫。”
华瑶拽着他的衣带,绕在五指间玩耍:“你刚才和我讲话的时候,明明喊的是大哥大嫂。”
幽暗岑静的巷子里,矮墙一侧的枯枝残叶在风中晃荡,好在一盏莲灯带来了光亮,消解了夜晚的阴晦与寒意。
汤沃雪提灯静立,笑说:“什么大嫂,八字还没一撇。”
“阿雪,”戚归禾道,“你方才讲,你愿意……”
汤沃雪止住他的话:“回家再说。”
华瑶顺口说:“哪个家呢,镇国将军府吗?从今天起,镇国将军府也是阿雪的家,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
戚归禾一听此言,先是震惊,而后感激地看了华瑶一眼,华瑶越发爽快:“戚将军,你私下里,可以称我为弟妹。”
确实,想到公主在谢云潇的房里不知睡了多少夜,戚归禾不好推脱,干脆利落地喊道:“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