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殿,陈庶查明了皇上交代的第二桩事,禀到御前。
时过境迁,柳大人显然将痕迹遮掩得很好,他费了番功夫,也只查到了一些零星音讯。
譬如宓妃娘娘曾在柳府住过一段日子,譬如柳大人曾指点宓妃娘娘课业,譬如柳大人离京赴任,每月都会寄一封无名的信笺回京,里面装着一些香料、首饰、胭脂水粉等女子用的东西,因路途较远,尚且好查。再譬如,柳大人母亲不知因何事,曾盛气去过虞府,不久后,本是病了的宓妃娘娘忽然痊愈,呈了名帖,入宫参选。
至于其他一些事,陈庶确实没有查到。但有一人,江家二姑娘江素素十分可疑,他按照皇上吩咐,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故而没有轻举妄动。
陈庶查到这些时,有些犹豫要不要交给皇上。柳大人是皇上的亲信,宓妃娘娘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嫔,此事传扬出去,实在是过于荒唐。
他垂着头,殿内很静,他站在殿里,脊背莫名生了一层冷汗。
李怀修把玩着指尖儿的络子,似笑非笑,眼底却骇人阴冷。
他一手提拔上的人,自然清楚他的这个心腹重臣有多少本事,能不着痕迹地将这些旧事遮掩。
虽未证据确凿,但他对那女子的了解,绝非轻易与人相交之人,更何况大魏男女大妨,若非她与柳絮白曾经有过什么,怎会接受柳絮白送给她的这些东西。若非心虚,又怎会在他面前避讳,从不提及自己在柳家,早与柳絮白相识。
若没进宫,没有柳家阻拦,她现在是不是已经做了柳絮白的妻室了。
马场那日,倒底有多情深,会让柳絮白舍命相救。
李怀修不能不去计较这些,他看中的东西,一向不许旁人染指。
“他二人以后还有来往么?”
陈庶低声,“唯有柳大人回京述职那回见过宓妃娘娘,再并无私交。”
李怀修眸底的冷色消了些,淡淡点头,良久,平静道:“此事不必再继续查了。”
陈庶怔然,他垂头没敢多问,正要应话,忽然想起一事,“今岁中秋宴那日,宓妃娘娘中途离席,江家姑娘尾随去了御花园,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宓妃娘娘回来脸色似是不好。臣探听到,宓妃娘娘在柳府与江家姑娘不和,江家姑娘曾推宓妃落水,又指使府上的家丁去救……”
这些世家大族的腌臜陷害,陈庶也是知晓一二,无非是想设计宓妃娘娘下嫁,他查到江家姑娘或许对此事知情,是因为前不久江家为二姑娘说一门门第不高的亲事,江二姑娘有所不满,就跑去了柳府,似要拿一事威胁柳家迎她过门。
李怀修拧眉掀起眼皮,不满这么重要的事他为何现在才说。
“此事可还要旁人知晓?”
陈庶忙摇头,“凡江二姑娘去柳府,柳夫人都是紧闭大门,仆从也不曾留下侍奉。”
这种事,都是知道要掉脑袋,谁敢传扬出去,又有柳大人善后,处理干净,不然他也不会查了这么久。
李怀修指骨敲了两下御案,面无表情地道,“把江氏女和她身边伺候的侍从处理干净。”
“朕不想听到外面有半点风声。”
陈庶心中一惊,躬身领令,没有同情江氏女,他是皇上手里的刀,只听皇上吩咐。
转眼到回宫这日,明裳欢欢喜喜地装好箱,又换上衣裳,描好妆容,全福海请她前去伴驾,她轻车熟路地过去,上了车辇。
她对李怀修暗中去查的事一无所知,见皇上在煮茶看书,自然过去红袖添香,没等碰到茶水,就被男人手臂揽去了怀中。外面车仗起行,闹哄哄的,时不时传进人声,明裳脸红得紧,皇上手臂很热,烫着她的腰。
她想躲,却被男人手掌加重了力道,禁锢着她的手腕,生生出了两道痕迹,握得她生疼。明裳蹙眉抬起眸子,不明所以地撞入男人深沉如渊的眼中,她轻推了下李怀修胸膛,“皇上弄疼臣妾了。”
良久,李怀修勾唇,似笑非笑,“不喜欢朕这样?”
明裳眼睫颤了下,居然有些害怕。
李怀修下颌绷紧,看清她眼底对他的惧意,怒火无端更甚,握着她的那只手陡然青筋暴起,“那你告诉朕,你喜欢什么?”
第101章
那你告诉朕, 你喜欢什么——
明裳神色茫然,她殷红的唇珠微微张开,对上男人幽沉冷凝的黑目, 又轻抿住了唇。
皇上似乎是生气了, 还对她很是恼火。
是她又无意说错话了吗?
分明三日前还好好的,这位缠着她到了后半夜, 精力用不完一样。
她思绪迷茫,想不通缘由。
手腕上的力道很重,疼得明裳眉心蹙紧, 但她不敢表露出来,皇上知道她这样害怕,会更加生气。服侍这位是耗心力的事情,很多次她无意惹恼这位,可从未有一次像这回一样怒她。
明裳暗示自己不要慌乱, 但不可能不怕的。
“皇上, 臣妾……”
那腕间攥着的手掌越来越紧, 她终于忍不住,眼圈一红,疼得哭了出来, 湿答答的泪水滚过雪白的面颊, 依偎在李怀修怀里,好似一只柔弱无力的小兔子。这女子一直如此,像菟丝花一样依赖着他。
李怀修抿唇,察觉到自己的失控,放开了手, 靠坐到车厢里侧,他心情算不上好, 她入宫后懂得避嫌,从未与柳絮白来往,他本不打算跟她翻这本旧账。然见到这女子,他就会忍不住想起她在柳家住过的那段日子。
教她课业,给她买胭脂水粉,绫罗衣裙,少男少女,日久生情,不必多去猜测,显而易见。怪不得她喜欢看那些才子佳人的酸腐本子。
这女子可有像对他一样对外男撒娇?
李怀修烦躁地推了两下扳指,脸色阴沉如水。
车马起行,车厢外马蹄踏地,车轮粼粼的声响似近似远。
明裳小心翼翼揉捏着手腕,柔嫩的肌肤硬生生出了两道青紫的掐痕,这位只有在夜中克制不住时才会这样伤她,她咬唇思索自己在行宫的一言一行,齐王出事那几日,她命宫人无事不得踏出绾阁一步,如此懂事,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让皇上这样震怒。
除非……
她眼睫徐徐颤抖。
除非皇上查出了她和柳絮白的旧事。
其实那些都算不得什么,她与柳絮白发乎情止乎礼,清清白白,从未逾矩过。
但是她不得不心虚,那时,她初入上京,纯真懵懂,见到柳絮白那样的男子,怎会不心生爱慕喜欢。当时她确实倾心过柳家的大表哥,想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可是三年过去,从决定进宫的那一刻,她就彻底断了对柳絮白的念头,现在又有了孩子,更不可能再像三年前不知世事的闺阁小姐一样,忘了分寸。
她虽不至于真心慕悦这位,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打上了大魏皇帝后宫嫔妃的烙印,又诞下皇嗣,终是一辈子都无法摆脱。
马车还有一段时辰进城,明裳压下心头的惊跳,小心翼翼地抬起眸子,又去扯龙袍的衣袖,那双湿漉漉的眼珠就这样看向男人。见这位没有反应,也没有拒绝,才低下身段,靠去李怀修的胸怀中。
怀中人的身子很软,雪白的脖颈覆着两缕柔顺的青丝,那张脸蛋白净俏丽,贴着他,无枝可依,只乖顺地依赖于他一人。
她红着鼻尖儿,闷声道:“臣妾不喜欢皇上方才那样对臣妾。”
李怀修睇去怀中那张脸,又听她软声:“臣妾喜欢皇上事事护着臣妾,纵容臣妾的小脾气,疼爱臣妾为皇上生的孩子……”
她仰起粉面,敛着水光的眸中映出李怀修的影子,生出湿意,无措惊惶,“皇上是天下之主,不喜欢臣妾了,臣妾就会落得和冷宫的嫔妃一般下场,皇上那样生气,臣妾会害怕。”
“皇上不要再那样待臣妾了好不好?”
李怀修双唇微抿,沉默着,忽然手臂用力,将怀中的女子提到肩膀,紧紧扣入怀中,不容她有分毫挣扎,低头,不由分说含住了那双唇珠。
入口很软。
他薄唇翕动,享受这女子的甜腻的逢迎,指腹时重地捻着那张脸,又去抚她的脖颈,单手向下揉捏把玩只属于他的两处。
明裳几乎不能呼吸了,手臂攀附着男人的后颈,她晕晕乎乎被摆弄着,像是任由狩猎者搓磨的猎物。
柔顺,可怜,怯弱地攥于猎人的股掌。
耳边是銮驾外杂乱的马蹄声,私语声,车轮声,不绝入耳。明裳害怕被人听见,抖着身子,惊惶不安,却又不知所措。
她忽然在想,这位这样宠着她,甚至容忍她曾与外男有过旧情,倒底喜欢她什么呢?
宫里不缺貌美温顺的女子,她家世不高,甚至算不上聪明。唯一的优点大底是知晓皇上的底线,从不蓄意去害后宫的皇嗣。可仅仅这样,就能让这位宠爱至此吗?
……
行到日中,皇城沉重的南门徐徐打开,恭迎圣驾回宫。
齐王一党伏诛,前朝有一摊子事等李怀修处理,他脚步匆匆进了乾坤宫,诏令前朝几个大臣进宫议事。
明裳回到内殿后,坐到妆镜前,才发现原本丰盈的唇珠肿了一圈,艳红迷离,配上那双媚如春水的眸子,勾人得紧。
她低眼,揉了揉发着青紫的手腕,愁眉苦脸地叹息一声,那位的态度阴晴不定,从没这样欺负过她,又不和她挑开了明说,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把人哄好。
在永和宫梳洗后,明裳没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赶去了寿康宫看绥儿安儿。离开一个月,不知这两个小家伙可有想她,可还能认出她这个母妃。
寿康宫,赵月儿迎明裳进殿,见她急切,轻笑道:“太后娘娘在佛堂礼佛,交代娘娘不必过去拜见。皇子公主刚醒了,正玩闹着,一月里都好好的,永安公主也没哭过呢,娘娘不必心急。”
明裳感激地看她一眼,“有劳月儿姑娘。”
乳母喂过皇子公主,两个小团子醒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珠,明裳进到殿里,就看到小家伙们正在床榻上鼓足了力气翻身。安儿一如既往地活泼好动,不知是觉得哪里有趣,咯咯地清脆笑出声。
伺候的宫人们见到宓妃娘娘,福过身子,乳母上前禀这一月皇子公主的情况,明裳边听着,边抱了抱儿子女儿,她去碰安儿时,生怕安儿认生,忘了她这个母亲。
安儿被明裳抱到怀里,眼珠好奇,似是察觉到了娘亲熟悉的味道,小手握成拳,试探地往明裳怀里拱了拱,稍许,放松了警惕,咿咿呀呀去揪明裳衣襟的扣子,玩得不亦乐乎。
胆子倒是大了很多。
明裳温柔地亲了亲女儿的脸蛋,没闹就好。两个孩子一哭,可才是让她头疼。
她带着绥儿安儿回了永和宫,太后在始终没有出来见她,赵月儿面色如常送走明裳,才走回佛堂里。
“太后娘娘,宓妃娘娘带皇子公主回去了。”
太后手中捻着佛珠,照顾两个皇孙一月,倒底生出了些感情,太后也有些不舍的,她虽不喜宓妃,但宓妃生的这个孩子确实极为讨喜。
她在宫中,就听说了徐氏女有孕没过多久犯下大错,降位受罚,继而小产,皇帝是个冷情的性子,那徐氏女如今在冷宫里,着实可怜。
太后停了念珠,扶着赵月儿的手起身,“明日让皇后到哀家这来一趟。”
赵月儿扶着太后慢慢走下台阶,“太后有要事,月儿现在就去坤宁宫传话。”
“不急。”
明年春选,还有几个月准备着,太后在想宫里添怎样的女子,才能让皇帝在宓妃身上的心神往旁人身上放放。
再者,太后不禁忧心,先帝不曾处理了齐王,皇帝却私下早有准备,皇帝这样重的心思,玩弄权势的手段,她也怕牵连自己的母族,皇帝是她的儿子,可她也想保住自己的母家,二者平衡才是安稳的。
……
翌日赵月儿去了坤宁宫请皇后,圣驾回宫,六宫原是要去寿康宫和坤宁宫向六宫主位问安,太后精神不济,勉了这些虚礼。皇后见是赵月儿亲自过来,猜想姑母要见她是所为何事。
到了寿康宫,皇后明白了太后的意思,这后宫里是该添些新鲜的面孔。
皇后回去后,依照太后的话,吩咐宫人取来上京世家的名册,一一择选后整理出来,待下回去寿康宫后交给姑母挑选。太后翻了翻皇后择出的人,出身确实不错,在前朝也算得上得力,就是不知相貌如何。
太后点点头,“送去御前给皇上看看。”
她这个母后先做了主,总要过问儿子的意思。
……
选秀的名册很快由宫人送去了乾坤宫,从圣驾回宫,整整不过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