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三皇子病得是愈发严重,时常咳嗽高热,殿里堆满了炭盆,又生上地龙也不顶用。
全福海趁着大臣们离开的功夫,通禀了三皇子的病况,三皇子还那么小,就体弱多病,全靠汤药吊着气,前日皇上去看襁褓里的三皇子,他瞧了一眼,瘦得跟猫儿似的,完全不如胖乎乎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康健,皇上也心疼这个儿子,命太医院用最好的药材养着,又着南昭王再去寻那游医,只是到现在仍无音讯,怕三皇子要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全福海觑着皇上疲乏的脸色,默默叹息一声。
李怀修问他南昭王可有音信回京,全福海回话尚未。
……
也是出了奇了,三皇子的病时好时坏,前段时日愁得阖宫心焦,这几日渐有活泼,咿咿呀呀地鼓着小嘴,全福海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可算能回去给皇上复命。
……
转眼到年宴前夕,李怀修让人把御前的公文送到永和宫,看完折子,夜幕已深,李怀修敲了敲桌案,问宓妃呢?全福海寻人去问,到近前回话道:“宓妃娘娘说皇上看折子到深夜甚是辛苦,去了膳房下灶,做补身子的汤水。”
李怀修原本翻看奏疏的动作微微一顿,听那女子居然亲自下灶,忍不住挑眉笑了下,遂拂袖起身,“朕过去看看。”
永和宫有特赐的膳房,就在宫所的西院,明裳原本是亲自做一碗汤献献殷勤,谁知当真下了灶台方有些后悔,且不说那木柴弄得她新裁的海棠流仙裙沾染了污渍,烟火气抹花了小脸的妆容,就是这洗菜打糕的活计实在令她手足无措,忙来忙去,闹得娇喘微微,甚为狼狈,迫不得已,明裳又把赶出去的宫人唤回来,自己方坐去了圆墩歇息。
李怀修到的时候,就见美名其曰为他做羹汤的女子悠哉悠哉地倚着靠背,由膳房的厨子忙忙碌碌。他捻了捻扳指,漫不经心睇去全福海一眼。全福海也惊呆了,哪知道宓妃娘娘的亲自是这么个亲自的法子。
他正要进去通传,李怀修抬手没让他过去,须臾,又见里头的女子起了身,亲自到灶上掌勺,热气熏得那张如玉赛雪的小脸满面映红,放了一应食材,炖煮了会儿,舀入碗中。
李怀修已经回内殿去了。
月上中天,明裳做的这一碗莲叶羹整整耗了一个多时辰。她见时候着实不早了,更夜过后,直接端去内殿。
她献宝似的捧到男人面前,李怀修此时尚不饥饿,想到方才她在膳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的情形,调着汤勺颇给面子地饮了一口,面色陡然僵住,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这汤里的荷叶并无醇香淡雅,反而苦涩干硬,味同嚼蜡。
李怀修从不会为难自己,但见她亮着眸子等自己夸赞,终把这难以下咽的汤水强忍着呕意又喝了一口,勉强道:“味道尚可。”
他就不该对她做的东西抱什么期待。
这位吃山珍海味也是这副态度,明裳分辨不出自己做汤水究竟是什么味道,她正要自己亲自去尝一口,男人忽然抬手吩咐宫人把荷叶羹端出去,伸手勾人入怀,手掌自然地摩挲她的腰背,“孩子睡了么?”
明裳知晓什么意思,脸红了红,垂着眸子默默点了点头。耳边似乎听见皇上不徐不疾地闷笑声,随即那只手自然地向下,在那臀上轻拍了一掌,“伺候朕更衣。”
她脸红得更厉害了。
这位怎么总喜欢这样戏弄她。
……
翌日就到了年宴,圣驾一整晚都在永和宫。天光尚暗,李怀修起身,捏了捏眉心,唤宫人盥洗伺候,白日接见附属国纳贡的使臣,前去正天门接受朝拜,后午设宴,要忙上整整一日。
殿外宫人来来往往闹出动静,明裳也清醒了,她清楚这位年宴这日要有多忙,披好衣裳,接了宫人递来的金累丝镶祖母绿龙纹带,环过男人的腰,熟练地拨下暗扣系好。
年宴这日的冕服极为繁琐,李怀修张开双臂,低眼见这女子在他身前忙忙碌碌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牵了牵唇线,把人揽进怀里抱了一会儿。宫人十分自觉,默不作声地垂下脑袋,明裳小声提醒,皇上过会儿还要见外邦时辰呢。
又过一会儿,李怀修才放开她,拂袖坐到窄榻里,戴上十二旒冕大冠,这时乳母抱着啼哭的安儿进来,明裳忙忙抱过去哄,李怀修见绥儿也抱进来了,挥退乳母,亲自抱起儿子。
绥儿看着身着冠冕龙袍,威仪不凡的父皇眨了眨眼珠,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父皇大冠上的旒冕,极为讨喜。李怀修也任由儿子去抓,待全福海在屏风外提醒时辰到了,才把小绥儿放去床榻里,又过去看了看女儿,对明裳道:“朕今夜来永和宫。”
明裳惊讶地抬起头,想问今日年宴,皇上不该是去皇后宫中,遂又想到孱弱的三皇子,没扫皇上的兴致,恭送了圣驾出殿。
……
年宴一向没什么新意,宴饮过后,入了夜,明裳拆掉鬓发间琳琅满目的珠翠钗环,想到那位说入夜过来,先去偏殿把两个孩子哄睡了。
她尤记得前段日子圣驾过来那桩事,安儿先哭了会儿,绥儿也跟着哭,乳母哄得手忙脚乱,彼时李怀修正惦记着再生一个小公主,就听到外面吵得鸡犬不宁,两人只得穿好衣裳抱过孩子,终是哄得不闹了,两个孩子则离不得她一会儿,一晚都在主殿里睡着。李怀修极为不满,想了想,还是不生的好。
她不由想笑。
待女儿睡下,她轻手轻脚地退出内殿,见御前的宫人到永和宫传话,说是三皇子那边身子又不大好,传了太医,圣驾去钟粹宫了,六宫不必过去探视。
明裳眼眸微暗,道是知道了,让那宫人回御前伺候。
至夜中圣驾想必是歇在钟粹宫,明裳着了衾衣睡去,月香见娘娘黯然失落的神情,轻叹了口气,落下帷幔。不止娘娘,就连她也习惯了皇上时常到永和宫,可这宫里总不是只有娘娘一位主子。
娘娘早歇下了,守岁的宫人们靠着炭盆,搓了搓手,剪红纸窗花打发闷子。
深夜,宫人们倚肩靠背,撑不住困意,稀稀拉拉地回耳房睡下。
一盏一盏的宫灯熄灭,轮到辛小五守门,他迷迷瞪瞪地倚着宫门,打着瞌睡时,听门吱呀一声,猛地惊醒,却见圣驾不知何时到了眼前,吓得扑通跪下身子,嘴巴叫全福海一把捂住,“闭嘴!”
辛小五呜呜地点头,全福海这才放手。
三皇子那头折腾到大半夜终于没事,皇上就来了永和宫。陆美人有心委婉地留下皇上,被皇上不咸不淡地掠去一眼,明白皇上的意思,再不敢说一句。陆美人聪慧就该知道只要安安分分抚养好了三皇子,就能得到旁人奢求不到的位分,不该借三皇子做其他妄想。
全福海以为皇上要歇去寝宫,不想是到了宓妃娘娘这儿。
他为皇上宽了龙袍,带着宫人退下身。
明裳是第二日一早才发现皇上和自己同榻,疑心是自己睡糊涂了,要坐起身,又被他带回怀里,李怀修拧着眉,不耐地让她别吵,明裳意识到,皇上昨夜确实是在永和宫。
今日前朝不必上朝,后宫也不必问安,她安安心心地继续去睡。
男人睡饱后,明裳在梦中又被迫云雨一番。
……
年宴过后,太后派去乾坤宫询问选秀的人又被皇上借口推回了寿康宫。
眼见年关后就要开春,如今这后宫里哪还有多少嫔妃,三皇孙又自小孱弱,皇后身边也没有皇子,先帝时后宫仅是皇子就有十余之众,太后不禁为儿子的子嗣操心。
借着皇帝到她这儿问安的日子,太后提点两句,“年宴那日,哀家看陈令家的二姑娘是极守规矩的,相貌也很是周正。”
李怀修似没听出太后话里的意思,无所谓地勾唇,“母后喜欢,朕便下旨封她个郡主,传召入宫,留在母后身边伺候。”
太后是真的被皇帝这不上心的态度气得脸色难看,忍不住拍案,眼白他,“哀家身边有月儿,缺这么一个伺候的人?”
殿内静着,李怀修把玩拇指的玉扳指,抿唇不语,赵月儿有眼色地领着宫人退出内殿,太后平下心火,开门见山,“你如今膝下只有三子,嘉儿又孱弱多病,后宫嫔妃不多,也该为皇室考虑,纳些新人,绵延后嗣。”
良久,李怀修换了个姿势,徐徐掀眼,“儿子实话说给母后,儿子不打算再行春选。”
第104章
儿子不打算再行春选——
听到这句话, 太后抚在凭几的手心陡然发紧,两眼一黑,险些被气昏过去。
“你说什么?”
“你再跟哀家说一遍。”
“什么叫不打算再行春选了!”
李怀修任由太后训斥, 面不改色道:“正如母后所想, 儿子后宫子嗣足矣,没有再添新人的必要。”
“荒唐!”太后手抚胸口, 怒气冲冲,“后宫不过三个皇子,如何就足矣?李氏先祖哪一代不是依着规矩, 三年一选?选秀事关前朝,岂能儿戏!”
宫灯晃出的光照过男人衣袍金线钩织出的龙纹,上好的绛纱缂丝,金尊玉贵。
李怀修双目微敛,平静地开口, “朕并未儿戏。”
“母后所言, 一曰先祖宫规, 二曰皇室后嗣。宫规由人而定,朕是大魏之君,江山之主, 只作罢选秀一事, 有何不可?更何况前朝风波平定,也无需充盈六宫做以制衡。至于皇室后嗣……”
李怀修轻轻一笑,薄唇讥讽,“先帝生子十九,母后更是清楚朕是经怎样一番兄弟嫌隙, 手足相残,才得来的这皇位。”
“朕只是不想朕生的儿子走朕曾经走过的路。”
太后心头一震, 猛然抬眼,都说天家薄情,可谁又不想过安稳的日子,望着面前沉稳从容,仿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将他击垮的年轻君王,太后忽然后悔,自己曾经那样渴求这个位子,逼迫儿子太多,也亏欠了太多。
她疲累地闭了闭眼,“哀家知道了。”
……
选秀搁置一事很快传遍了六宫,明裳得知后,神色诧异茫然,原本她是介意这后宫里要多上新鲜的面孔,但转而想到此事非自己能够决定,就释然了。结果没过多久,得知皇上居然下旨不再新选,她心事重重地哄着两个孩子,在想其中的原因。
如今这后宫里的嫔妃实在算不上多,皇上为何忽然会下这样的旨意。
夜中圣驾到永和宫,明裳正哄着小绥儿叫母妃。绥儿说话说得要比安儿清楚,只是那妃字仍吐不清晰,明裳就哄他叫娘亲,绥儿很乖,一板一眼地学,安儿也过来凑热闹,跟着哥哥学,没学会叫母妃,娘亲,先是学会了吃字,见什么都要抓过来吃,逗得阖宫日日笑声不断。
李怀修要安儿叫父皇,安儿圆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小脸憋得鼓了起来,卯足了劲儿也只会说嗒嗒,大底是这父皇二字对她实在困难,这时候,明裳抱着的绥儿忽然开口冒出一句,“父……父父……”
明裳眉眼弯弯,眸子亮亮的,“皇上,绥儿会说父皇了呢!”
柔和的光晕打过女子的面庞,铺上一抹柔色。
李怀修自是听到了儿子叫他,他心口生出一处柔软,去握儿子的小手,那只胖乎乎的小手还没他的手指大,却握住了他的指骨,唤着他父亲,他没有动,眼眸很沉,酸酸涩涩,仿佛在这世上冥冥中有了更深的羁绊。
……
圣旨下令不再春选,满朝哗然,朝臣争相劝谏皇上此举不妥,李怀修不耐烦地听着,理也未理。下了朝李怀修吩咐御史台将那些对他圣旨不满之人一一挑出来,寻到错处,直接打发出京。三日后,劝谏之声消了下去,又过五日,再没人敢提此事。
而在后宫,皇后终于坐不住了。
她忍了宓妃独宠这么久,就是在等待今年春选,新人进宫,新进的秀女分去宓妃的圣宠,她再寻个时机在膝下抚养一个皇嗣,可如今皇上一纸令下,不再新选,她原先打过的算盘全都落了空。
皇后如今看似是中宫主位,可皇上早已不到她的坤宁宫中,即便是陪伴宝珠,也是直接吩咐宫人带着宝珠去乾坤宫见皇上。她主掌六宫之权更是旁落到了贤妃手里,三皇子孱弱,定是不能成事。他日只能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去争那个位子,宓妃与张贵嫔又无一人忠心于她。
心身俱疲之下,皇后头风发作,疼了整整三天,太医接连不断进出坤宁宫。直到第四日,看诊的太医去了钟粹宫,后午,她才得知,三皇子高热不治,太医束手无策。
入夜,三皇子薨逝。
皇后忍着头疾,乘坐仪仗前去钟粹宫看望三皇子,至宫门前遭宫人阻拦,皇上有令,六宫不必前去探视,三皇子薨后丧仪交由贤妃操办。皇上是还在怒她,皇后面容霎时血色褪去,回宫后一病不起,头风更加严重。
三皇子猝然夭折,皇上痛悼不已,废朝三日,下旨追封英王,特赐谥号福慧,命鸿胪寺霍远侯监护,少卿文义思使护丧,厚葬于北氓昭陵。
春日渐暖,今岁的寒冬尤为不好过。三皇子的夭折仿似成了一片阴云,笼罩在皇城之上,直至乍暖春来,才渐渐消散。
三皇子生来不足,胎里弱症,六宫心知肚明养不了多久,然真正到了这一日,仍是让人唏嘘。年关后本该到了太后娘娘寿辰,因三皇子猝然夭折,太后精神不济,宫里便没再大办。
这日,全福海抹了把额头的热汗,皇上用过晚膳就歇在了宓妃娘娘这儿,遣他回南书房拿博古架上那本策论,全福海紧赶慢赶终于送回了永和宫。
他埋着头,压根不敢多看案后的皇上娘娘,悄声送了书,退出内殿。
殿中,明裳伏身作画,男人脸色淡淡地站在身后,手掌握着她的手腕,垂着眼,面容专注冷峻。
画了一会儿,明裳手腕就开始发酸,但这位好似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明裳轻咬住下唇,手也不动了,任由男人牵着她在宣纸上涂抹。
李怀修有所察觉,睨去一眼,拧着眉峰,冷冷嗤道:“究竟是你求着朕学,还是朕上赶着要教你?”
明裳瘪瘪唇瓣,转身讨好地伏到他怀中,脸蛋仰起来,美目盈盈,波光流转,“自然是嫔妾求着皇上学,皇上字画绝伦,嫔妾仰慕不已。”
究竟是仰慕他的字画,还是别的什么,李怀修自然清楚,这女子的心思也不加掩饰,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李怀修捏了把她的脸蛋,将人从怀里扯下来,慢条斯理道:“你这字画实无天资,朕要教好你怕是花上些心血功夫。”
明裳眸子浅浅眨了下,听得出这是玩笑之言,但并未如从前一般跟男人娇嗔胡闹。
她其实有所感觉,自三皇子夭折后,皇上心情一直算不上好,皇上面上不显,她有心要劝,也不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