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疼地掠了眼冷得发抖的人,“给朕过来。”
明裳愣了下,直到男人走远,才反应过来,挪动步子,跟上男人。
镶嵌金龙宝珠的銮舆停在不远处的长亭下,李怀修上了仪仗,明裳站在远处不知如何动作,紧跟着里面男人不耐烦地扔出了两个字,“上来。”
明裳诧异之余,犹豫一会儿,扶着宫人,弯腰上了皇上的步撵。
后宫里头能上銮驾的嫔妃屈指可数,全福海笑眯眯地跟着,嘱咐小太监动作轻些,万不能颠簸了皇上主子。
里面,明裳规规矩矩地坐去一侧,李怀修倚着靠背,已经消了些火气,手掌中把玩着通体圆润的玉石。
明裳搅了搅手中的帕子,大着胆子坐到男人身侧,弯低了细腰,柔柔地伏到男人怀中,娇声软语,“嫔妾这回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男人把玩玉石的手掌顿住,指腹碰了碰明裳的耳珠,那小耳珠是明裳的命门,这么一碰,不禁有了夜中的反应,绣鞋里的十个脚趾下意识蜷缩到一起,简直红得滴血。
李怀修黑眸微眯了眯,“知道错了?”
黑乎乎的发顶飞快地点了两下,小兔子似的李怀修好笑,就连他也看不出这女子是本性如此,还是为讨他欢心,故意卖弄。
他移开眼,掀起遮阳的垂帘,掠了眼御花园的光景,入了秋,园中换过一批花草,犹如春日,百花争艳。
“方才湖边你们主仆在说什么?”
明裳心神一提,敛了眸子,往男人怀里拱了拱,“不过几句闲话罢了,皇上不会想听的。”
垂帘撂下,再次遮挡住了外面的日头,李怀修钳起了女子的下颌,仔细端详着这张满口花言巧语的小嘴儿,意有所指,“朕确实不想听。”
明裳眼睫轻轻发颤,她张了张唇,喉咙一阵干涩,一时没说出话,雪白的贝齿紧紧咬住了唇瓣,眼眶里的泪珠子十分痛快地落了下来,吧嗒吧嗒滴到了男人的手背。
她两只小手去推男人的胸膛,却因为力气太小,没推开,反而跌倒李怀修怀里,犹如投怀送抱,贴得愈发近。
李怀修松了手,眉宇拧起,“你这又是做什么?”
明裳眼圈通红,乌黑的瞳孔透着丝丝缕缕的幽怨,可怜极了,纤瘦的身形一颤一颤,见起来不来,干脆把整张脸都埋到男人怀里,呜呜咽咽,“有人欺负嫔妾,皇上不去责罚那人,还要帮着她欺负我!”
黏糊糊的泪水染湿了李怀修明黄的团纹龙袍,虽是一身常服,如此情状出去也是不像样。李怀修最是注重皇室天威,此时面对哭成这般模样的人,他竟再舍不得一句重话。
最终只能抬起手掌,轻拍了两下女子的后背,眼中有一丝无奈,“行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明裳不理,愈发难受,“皇上还训斥嫔妾!”
李怀修把人从怀里扒拉出来,指腹去擦女子脸上的泪迹,唇线微勾,“你也知道朕是皇上,换作旁人敢跟朕这样,脑袋早就没了。”
小闹怡情,哭多了徒惹男人厌烦,明裳深知这个分寸,皇上还能哄着她,说明她尚有几分恩宠。明裳很快试探出进退,只闹着小性子,别别扭扭地转过脸蛋,“嫔妾没想过害别人,但嫔妾得宠,总有人想要害嫔妾。”
李怀修难得耐心地去听后宫里这些令他厌烦的争斗,薄唇抿了抿,却没有开口。他是皇帝,江山社稷与后宫纷争,只有昏君才分不出孰轻孰重,故而,只有后宫的女子不做触及他底线的事,他不会去管,也懒得去管。
銮舆内一时无声,明裳轻轻抬起了眸子,哭过的双眼潋滟着波光,她倾身,亲在了男人嘴角,李怀修低下眼去看她,那张娇俏漂亮的脸蛋未施粉黛,细腻无暇,宫中美人如云,却没有一人生得她这般合他心意。
耳边听着女子的娇声软语,“嫔妾知晓皇上不喜这些,所以嫔妾永远都不会去做。”
李怀修伸臂,搂住了那段让他爱不释手的腰肢,故意去问,“如果有人害你呢?”
明裳乌亮的眸子转了转,手臂环住了男人脖颈,顾盼生辉,漂亮得晃眼,“那嫔妾就去跟皇上告状!届时皇上可会相信嫔妾?”
女子声音软软糯糯的,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仿佛裹了蜜糖。
李怀修微顿,眸色渐渐深暗了几许,忽然变得晦涩不明,没上这女子的当,讥笑道:“你倒是打得好算盘。”
明裳当作没听到话里的意味,侧脸贴到男人胸怀,笑吟吟的,“嫔妾知晓,皇上相信嫔妾。”
銮舆到顺湘苑,李怀修有政务出来,未多停留,回了乾坤宫。
绘如等人要比明裳回来的快,明裳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君心难测,即便皇上宠着她,可在君颜面前,她仍旧是有些怕。待辛小五回来,明裳直把人责罚了一顿。
銮舆回了乾坤宫,左前御史已候了许久,他正要做礼,李怀修抬手示意不必,金纹长靴上了三级御阶,坐到御案后,掀眸看了他一眼,拿起案上的奏折翻了翻,“又是参南昭王的折子?”
左前御史曹洪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自长公主过世后,南昭王在封地纵情享乐,不顾民生,往日有李勉等人劝谏还好,可今岁多灾,土地无所出,加之南昭王奢靡无度,百姓怨声载道,半月前已有了民变,幸而被李勉镇压下来,才未出大事,只是长此以往,终究不是法子。”
李怀修合上手里的折子,压了压眉心,良久,开口道:“召南昭王回宫。”
左前御史大惊,扑通跪到地上,“皇上,先帝爷曾下令,南昭王永不得踏入京城寸土,即便是薨逝也不得葬入皇陵,皇上若下此令,岂不是违背了先帝爷……”
李怀修掀起眼皮子睨过去,声音平静,却压得曹洪抬不起头,“朕把你放到这个位子上,不是让你来违逆朕的。”
曹洪脊背一阵寒凉,再叩两首:“臣不敢!臣不敢!臣誓死追随皇上!臣这便下去召礼部准备,迎南昭王回宫!”
待左前御史从御前离开半个时辰,全福海才敢进殿奉茶。左前御史来这两趟,都是因为南昭王一事。说起来,这事也闹得皇上头疼。
南昭王生母是当今太后的嫡亲妹妹,当年太后有孕,先帝爷有了新宠,甚至几番为新妃训斥太后,太后气急攻心,险些小产。太后母家曾为太后腹中子算过一卦,是帝王之相,为了保住这个孩子,才送了太后娘娘的嫡亲妹妹入宫,赐静嫔。
全福海从没见过静嫔那般聪慧又温柔的人,静嫔入宫后,处处护着太后,后来还因此小产一次,太后生产得子一年,静嫔先生一女,又得一子,却因身子弱,没多久就去了,太后悲痛不已,将静嫔的一子一女养在膝下。公主还好,像静嫔的性子,待太后甚是孝顺,可南昭王这位皇子,秉性实在刁钻古怪,荒诞不经,除了皇上和大公主的话,谁也不听。因梅妃责罚大公主,南昭王便设计害梅妃小产,先帝爷一怒之下将南昭王贬离京城,下召即便薨逝,也不得葬入皇陵。
三年前,大公主染疾病重,呕血而亡,南昭王拼死入京,也没见到大公主最后一面。若非皇上拦着,先帝爷差点让御林军杀了这个逆子。打那以后,南昭王性情大变,以前虽是忤逆,可本性也是好的,便是这几年,吃酒淫乐,荒唐无度,甚至做了先帝爷的木人当马骑,不知被满朝百官弹劾了多少回,幸而有皇上护着才勉强保住封号。
全福海到御前奉了茶水,见皇上在批奏折,默不作声地到一旁研墨。
今儿皇上心情不大好,全福海极力压低了动静,出气都小心着。
第026章
漏刻过了一半, 李怀修忽然撂下折子,眉眼微沉,“阮嫔身子不适, 明日起不必去坤宁宫问安, 让她老老实实待在上林宫。”
全福海应下声,心知肚明, 阮嫔主子近日不知怎么了,竟不比当年怀宝珠公主的时候,性子愈发张扬, 无形中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皇上下此令,也是为了阮嫔主子肚子里的皇嗣着想。
……
上林宫,阮嫔听了传旨小太监的话,一时失神, 身子踉跄了下, 若非令溪眼疾手快, 怕是要倒在地上。阮嫔抓紧了令溪的手腕,问出声,“劳问公公, 可是本宫做错了事, 皇上才要责罚本宫?”
德喜哪敢说主子的不是,他大约猜出几分,皇上软禁阮嫔,全然是为了阮嫔肚子里的皇嗣,后宫风波不断, 至今没有皇子,不论阮嫔品行如何, 皇上都是要保住这个孩子。
他扬起和善的笑:“主子有孕后身子难免不爽利,皇上令主子在上林宫歇着,也是为主子着想。”
阮嫔却不相信,当初她怀着宝珠时,也不见皇上如此关怀,她心里胡思乱想,忽然记起宫人传言,今儿御花园里,宓常在是乘着皇上的銮驾回的顺湘苑。她眼底霎时阴沉下来,定是那个小贱人,趁着她有孕不能侍奉皇上,才在皇上耳边吹风,要软禁于她,作为报复。皇上竟然也听信了那个小贱人的谗言。阮嫔气不打一出来,若是旁人知晓她被皇上禁足在上林宫,那她的脸面何在!
德喜瞄着阮嫔主子变来变去的脸色,吓得一头冷汗,他不知阮嫔主子心里怎么想的,总归这话他是传到了,该说的也说了,阮嫔主子想错了地方,可就不关他的事了,毕竟阮嫔主子近来有孕后,脾气实在不好,到御前见不到皇上,就要拿他们这些奴才开涮,搁谁谁也吃不消啊。德喜脚底抹油,福了身转步出了上林宫。
回到内殿,阮嫔抬手就摔了两个茶碗,眉眼厉色,“贱人!就知道靠着狐媚子手段挑唆皇上!”
令溪在一旁不敢说话,待觑见主子气消得差不多,才招手命宫人进来收拾茶碗的残渣,免得伤了主子。
她捏着帕子为阮嫔擦掉手心的水渍,劝道:“奴婢猜想,德喜公公说的是实情,皇上担忧主子,才免了主子到坤宁宫的问安,可见皇上对主子腹中的小皇子有多重视,怎是一无所出,只靠姿色的宓常在可比。”
令溪一向能说到阮嫔心坎里,阮嫔舒坦不少,眼底露出疲色,眉尖拧起来,“可皇上这般仓促禁足本宫,本宫见不到皇上,心里堵得难受。”
令溪抿了抿唇,轻下声,“主子只要平安诞下皇子,身为皇长子生母,日后何愁皇上不疼爱主子?”
阮嫔眼神一动,嘴角挑出一抹得意的笑容,瞬间阴霾尽散,倚着引枕,手心慢慢悠悠抚了抚微隆的肚子。
“说得是实话,母凭子贵,日后本宫在宫里有一子一女,就连皇后怕也不如本宫尊贵。”
见娘娘重新露出喜色,令溪才呼出口气,松了心弦。
这时候,殿外传进孩童热闹的喊声,“阿娘!阿娘!”
宝珠谨记着令溪的叮嘱,阿娘肚子里怀着弟弟,她要保护好弟弟,万不能让阿娘磕了碰了。到了阮嫔跟前,宝珠立即站住了身子,没像上回一般毛手毛脚,小短腿倒腾几步,软乎乎的手扯住了阮嫔的衣袖,眼睛里仿佛亮起了星星,“阿娘,御花园的花多,宝珠想去御花园玩。”
上回训斥了女儿一顿,宝珠怕了她好久,瞧着身边女儿小心万分,乖巧懂事的模样,阮嫔实在不忍心拒绝女儿的请求。但皇上刚禁了她的足,眼下又是要紧的时候,阮嫔狠下心,把宝珠拉到跟前,摸了摸她的发顶,“阿娘身子不舒服,不能陪着宝珠玩,宝珠昨儿的字练得如何了,不如阿娘陪着宝珠练字?”
宝珠小嘴鼓起来,哇的哭出声,“宝珠讨厌练字,阿娘只会让宝珠练字,宝珠好想去御花园里玩儿……”
宝珠性子是有些固执,阮嫔被女儿哭得头疼,极力压制住才没发火,令溪瞧形势不对,立即拉过公主,“主子身子不适,公主想要去御花园,奴婢陪公主去好不好?”
“主子一向心疼公主,公主哭得这般难受,主子心里也会跟着难受。”
闻言,宝珠才止住了哭声,一抽一抽的,令溪擦净了她脸上的泪水,才站起身,对阮嫔福礼,“主子放心,奴婢会看好小公主。”
阮嫔恹恹地倚靠回引枕上,把宝珠招过来,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孩子这个年纪最是能折腾人。阮嫔又不禁想,倘若当初生下的是儿子,自己何必再遭这番罪。
宝珠吸了吸鼻子,乖乖地保证道:“阿娘,宝珠会听令溪的话,不乱跑的。”
约莫是在上林宫憋的久了,阮嫔没再拘着她,多嘱咐两句,又安排乳母太监看着,才让宝珠出了上林宫。
……
御花园
陈宝林倚着花枝,指尖掐断了白菊的根茎,拿在手里把玩。她低垂着眉眼,眸色怅然,来了御花园有一个时辰,仍没遇到圣驾,终究没有宓常在的好运。
她闭上眼,狠狠掐住了花枝,绿色的汁水染到指尖上,她呼出一口气,冷眼将白菊扔到了地上。
“走吧。”
翠苏有些害怕现在的主子,她跟在后头,不敢出声。
没走几步,就听见一阵欢快的玩闹声。
“令溪,快来抓我啊!令溪……”
翠苏先看到了那道人影,附到陈宝林身侧,“主子,是宝珠公主。”
“宝珠公主?”陈宝林眼光朝那头看去,果然看见矮矮的小人在亭子里乱跑。她捻了捻指尖残留的花汁,无意识地抿住了唇。
远处,宝珠跑得累了,坐到小圆凳上闻着新摘的话,令溪为她擦掉脖颈跑出的汗水,“给公主披件衣裳,免得着凉了。”
宝珠笑嘻嘻地摇着小脑袋,“宝珠不冷。”
令溪无奈地捏了捏她的鼻尖,“小公主身子娇贵,着了凉气可就不好了。”
宝珠晃荡着两条小腿,眼睛一低,就看见了地上亮晶晶的两块彩色的石头,宝珠最喜欢摆弄这些小玩意儿,小短腿踩到地上,弯腰捡起来,拿到令溪眼前,“令溪快看,这石头真好看。”
令溪知晓小公主喜欢捡御花园中稀奇的玩意儿,也没多想,让人收好了带回上林宫。
……
当晚,顺湘苑侍寝。
圣驾还没到,早早有小太监前来知会,要明裳亲自到宫门前迎驾。顺湘苑的殿门到永和宫宫门还要走一段路,明裳料想大抵是皇上有意折腾她,便没说什么,披了外衫却不梳妆,乌黑的青丝绸缎似的散在在肩头,如辉的月光下,比白日多了几分柔婉。
李怀修下了銮舆,一眼就瞧见了乌发雪肤的女子, 着着湖蓝的窄袖束衫,衬得身段曼妙惊鸿。下一刻,那双含着水雾的眸子瞧见他下来,便立即升上了欢喜,柳眉弯弯,朝他展颜。
李怀修微顿,眼底竟也不自觉地生出了些许的温柔。那女子提着裙摆跑过来扑到他怀中,倒是没收着劲儿,若非李怀修常年习武,非比寻常的男子,当真要被她扑得后退两步。
前一刻的柔情只那么会儿功夫。
李怀修手臂揽着人,左手掐了掐女子的脸蛋,“规矩呢,又忘了?”
明裳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皇上故意折腾嫔妾,让嫔妾到宫门前等着,嫔妾还不够守着规矩嘛。”
这话听得全福海都跟着脖子疼,生怕皇上黑脸,他小声提醒一句,“宓主子,六宫主子接迎圣驾,都是要到宫门前候着的。”
明裳自然是知晓规矩,只是不会在男人跟前守着那些教条。但面上还是要装模作样地心虚一番,一双小手塞到男人掌心里,委屈巴巴地不高兴,“嫔妾怕冷,站了这么久,嫔妾身子都要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