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注意到皇上的眼光,思量稍许,添补了一句,“宝珠高热不退,阮嫔一时情急失控,打了宓常在一掌,臣妾已经训诫过她了。”
李怀修没有看皇后,径直走到那女子跟前,低下眼,弯腰钳起了那张脸蛋,打得人下手不轻,也许是她太过娇气,鲜红的一道,尤为吓人。
他心底莫名憋了股气,没忍住呵斥出口,“蠢么,等着让人打?”
闻言,殿内站着的嫔妃面上无一不是错愕,宓常在身上尚有嫌疑,皇上不问话就罢了,这番带着怜惜的斥责,分明是在给宓常在做脸。皇上摆明了说,宓常在是皇上宠着的嫔妃,即便身居高位的阮嫔,也不能动宓常在半分。
众人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又气又恼,干瞪了几眼,愈发嫉妒,做甚宓常在那般好命,这才进宫多久,就能得皇上如此恩宠。听闻前不久宓常在到御前一趟,回来就得了膳房,还让皇上把御前的厨子拨给了顺湘苑,桩桩件件,还有个天理吗!
陈宝林不着痕迹地收了眼,她回眸之间,正对上身后张美人的眼光,张美人含着淡笑,却仿似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陈宝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虽是在笑,却尤为难看。
她终于掩藏不住那些阴暗的心思,她嫉妒宓姐姐,同样出身寒门,宓姐姐一进宫就能入皇上的眼,而她到现在还未侍寝过一回,命运何其的不公!
她嫉妒得,恨不得让宓姐姐尝一尝她的苦楚,恨不得让宓姐姐到御花园跪上一日,恨不得宓姐姐去感受被高位的嫔妃鄙夷,践踏,责打是什么滋味!她也想要帝王无上的宠爱,也想要皇上召幸怜惜,也想要在难忍不堪的时候,有人给她撑腰,做她的倚仗靠山,她也好想好想,可是皇上却连一眼都不舍得看她,甚至怕是至今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住哪个宫所……
陈宝林轻闭上眼,咽下心底的不堪。
后面站着的张美人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陈宝林快要掐出血的手心,嘴角勾出冷笑,人心最大的恶,便是贪欲,生出贪欲便有自怜,愈是自怜愈是那些念头吞噬了本真。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皇上宠着谁不是旁人能够决定的,宓常在能走到今日,又何尝不艰辛。
陈宝林只看到宓常在表面的风光,却不知她侍奉君侧,亦是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皇上看似是在给宓常在做脸,实则也是在震慑后宫的嫔妃,想要嫁祸给宠妃,把手段用到皇嗣上,是真的活腻了。
男人斥责完,明裳眼眶里的泪水就憋不住了,豆大的泪珠凉凉地打到李怀修的手背,她咬着唇瓣,也不说话,那双潋滟着波光的眸子,却委屈得让人心疼。
不知为何,李怀修莫名见不得这女子这样委屈,他沉着脸,“给朕起来。”
明裳借着男人的手臂站起身,跪得太久,小腿软了下,李怀修抬手将人捞到怀里,他以为这女子是故意的,冷声斥她,“又闹什么!”
被训斥一通,明裳泪水跟断了线似的,愈发委屈,红通通的这双眼,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疼,她揪着男人龙袍的衣角,哽咽道:“皇上别凶嫔妾,是嫔妾腿麻了。”
李怀修眉心使劲地跳着,脸色难看,手臂却牢牢地锢着怀中的女子,免得这人摔下去,他扫了眼没眼色的宫人,全福海一个激灵立即会意,忙搬了张圆凳放到明裳身后。
“宓主子请坐下吧。”
明裳眨巴了两下眼睛,她位份低,皇后娘娘都在站着,只有她一人坐下,不合规矩吧。触到男人冷冰冰的视线,她缩缩脖子,听话地坐下了身。
皇上何曾这般宠爱过后宫的嫔妃,祁美人眼睁睁看着旁边与她天差地别的情状,不甘地掐紧了手心,“皇上,宓常在尚有嫌疑,皇上……”
明裳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揉揉酸疼的膝盖,直接打断道:“祁美人还没解释自己,忙着往我身上泼什么脏水!祁美人倒是说说,你去太医院领的白檀倒底用到了何处?”
祁美人哑然无声,死死地瞪着明裳,偏生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众目睽睽下,祁美人哑口无言,她求助地看向皇上,入宫之后,她虽不得盛宠,可好歹也被皇上召幸过两回,她期盼着皇上能像待宓常在一般为她解围,然她转脸时,只从男人的眼中看到了淡漠的冷意。祁美人倏然僵住了脊背,唇瓣轻轻颤动,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是她自作多情,在皇上眼里,她侍寝过又如何,后宫侍奉过圣驾的嫔妃多了,皇上又怎会一一记得,想凭此得皇上维护,简直是痴人说梦。
祁美人咬了咬牙,眼睛闭上,良久才一五一十地交代,“那乳母拿的白檀,确实是嫔妾从太医院所取。”
“那日,宝珠公主到御花园玩儿,正巧与嫔妾遇上,嫔妾无意间得知宝珠公主对白檀过敏,那乳母又告知嫔妾,宓常在喜配香料,难免因此会有闪失。嫔妾才借口到太医院取了一两,但嫔妾不敢害宝珠公主,只是叫人扔到了御花园,果不其然,那乳母趁着嫔妾离开,将埋着的白檀挖了去。”
“皇上!嫔妾并非有心要害宝珠公主!”祁美人跪地哭着求饶,“嫔妾只是……只是顺水推舟,嫔妾再也不敢了,求皇上饶了嫔妾吧。”
那乳母闻言,面色大变,惊骇地跪低了身子,“祁美人慎言,奴婢何时到御花园挖过那东西,奴婢记起来,今日从御膳房回来,奴婢还遇见了祁美人身边的悦蓉,本是擦肩而过,奴婢并没在意,料想是祁美人有意栽赃宓常在,见大事不好,才反了口!”
“好你个贱婢!若非你暗示于我,我又怎会冒险至此!我少有见到宝珠公主,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又怎知宝珠公主对何香料过敏!”祁美人又气又怒,蓦地转过身,“皇上,这贱婢满口胡言,不如将她押去慎刑司,用了刑,她必然都交代了!”
“不要,皇上明鉴,奴婢句句实言啊!”曲嬷嬷额头砰砰叩到地上,声音响得惊人,不一会儿就磕出了血。
皇后也不耐烦再听下去,“还不说实话,你家中人一律按宫规处置,没人保得了你!”
曲嬷嬷闻言,才彻底醒悟过来,她怔然地伏着身子,额头破皮出血,她仿若未觉痛意,惴惴不安地向寝殿里看了一眼,这一眼倒是叫所有人都注意到。
众人面面相觑,难不成这桩事是阮嫔借由宝珠公主争宠,要除掉宓常在?虎毒尚且不食子,阮嫔是否太狠心了些。
曲嬷嬷咽了咽唾沫,万念俱灰地开口,“是……是阮嫔主子的意思。”
“你胡说!”
阮嫔扶着令溪,从寝殿内走至中途,乍然听到这句话,她脸色一白,快步从里头出来,到曲嬷嬷跟前抬手便狠狠一掌,曲嬷嬷硬生生挨下一巴掌,脸被打得歪斜,眼含恨色。
阮嫔恍若未觉,似是想到什么,警告道,“贱奴,宝珠是本宫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本宫怎会忍心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场好戏看得实在精彩,峰回路转,谁能想到,竟是阮嫔自己设计的一出戏码。
殿内屏住了呼吸,都等着乳母说出缘由。
曲嬷嬷早知主子的厉害,她也知晓,自己倘若说了实情,主子定然不会放过她在宫外的家人。主子是宝珠公主的生母,可她在宫外,何尝没有骨肉呢?曲嬷嬷流着泪爬跪到前面,“奴婢知晓自己罪有应得,罪该万死,奴婢只求皇上,皇后娘娘保住奴婢在宫外的亲人,奴婢愿意受宫规处置!”
站着的阮嫔听这一席话气得胸口起伏不停,她撩起裙摆跪到地上,“皇上,嫔妾平日待这贱婢不薄,定是前几日这贱婢儿子生病,嫔妾没应她的告假,她才蓄意报复,眼下走投无路,便往嫔妾身上泼脏水,皇上万不能被她满口胡言蒙蔽!”
两人各执一词,明裳此时确实没了嫌疑,这会儿缓下来,才觉脸上火辣辣的疼,阮嫔这一巴掌可是出了十足的恨意,结结实实地往她脸上招呼。明裳不敢碰右面的半张脸,静静地听着殿内的争辩。
李怀修冷冷睨了眼跪着的阮嫔,淡淡沉声,“说出实情,朕可以放过你家中人。”
得到皇上承诺,曲嬷嬷才松了口气,而阮嫔则是面色青白,不可置信地看向高位的帝王,她跪在地上,拼命压住心底的惊慌。
曲嬷嬷缓缓道:“三日前,宝珠公主染了风寒,主子指责奴婢们伺候不利,叩了奴婢们的月例。这口子上奴婢得知家里幺子染了咳疾,请上多少郎中都没看好,奴婢才斗胆求主子请宫里的太医,但主子以奴婢幺子是……贱民为由,推拒了奴婢的请托,还斥责奴婢之所以看顾不好宝珠公主,是因为一直惦记着家里,奴婢百口莫辩,幺子病得越来越重,奴婢只想治好儿子。奴婢便又去求了贵嫔主子,贵嫔主子不耐烦,才跟奴婢说,只要奴婢除掉了宓常在,她便请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去给奴婢的儿子看诊。”
“奴婢实在没法子了……”
曲嬷嬷自知自己设计了后宫皇嗣,皇上绝不会饶过她这条命,她只求皇上能放过她的家中人,她只有这一个请求。
……
上林宫的事了,曲嬷嬷谋害皇嗣赐自尽,阮嫔由二品贵嫔降到五品常在,无令不得出上林宫,待宝珠公主病愈后,送到坤宁宫交由皇后暂时抚养。皇后多年无子,又是皇嗣的母亲,确实最适合抚养宝珠公主。
事情告一段落,明裳回了顺湘苑,心口却久久不能平定,她总觉得有些事被自己忽略了。
月香从内务府取了冰,裹上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敷上明裳的侧脸,她瞧着主子肿得老高的脸颊,眼圈跟着一红,“主子从未对阮嫔做过什么,那阮嫔心肠也太歹毒了,竟然几番针对主子!”
冰块透着凉意,敷到脸上才让那火辣辣的疼有了舒缓。
明裳对此倒不见什么奇怪,她寻了个舒坦的姿势,歪着身子倚靠向引枕,“这后宫的怨怼本就是为争夺皇上的宠幸而生,我得圣宠,自然成了后宫的靶子,那些明枪暗箭,难免都朝着我打。”
“主子过得这般艰难,还不如当初……”
还不如当初嫁给柳大公子算了……
月香意识到自己又要脱口而出什么话,倏然闭了嘴,她偷偷瞄过去,主子眼底淡淡的,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却也不想在此事上多谈。
她低了眸子,心中忿忿,当初柳大公子待主子多好,即便远隔千里,也要偷偷给主子寄信,送小玩意儿,主子不爱读书习字,柳大公子就包揽了主子所有的课业,主子喜欢捣鼓舞曲香料,柳大公子到每一地任职,都亲自去摘外面稀罕的花草,捣成香粉送给主子……主子与柳大公子就是天成佳偶,倘若没有柳夫人从中阻拦,主子何必进宫遭这份罪。皇上待主子虽宠,可归根到底,也只是万千嫔妃中分得的一分宠爱,主子尚且貌美,才得这一分圣宠,日后主子容颜不再,后宫一茬一茬地进来新人,皇上身边,可还会有主子的地位?
月香越想越为主子心酸,眼圈越来越红,吧嗒掉下一串泪水。
这架势倒吓了明裳一跳,“好好的哭什么?”
月香呜咽一声,“奴婢是心疼主子。”
她越说泪水越多,都快融化了敷给明裳的冰块,明裳忍俊不禁,摸了摸月香的发髻,“好了,我人好好的,心疼我做什么。”
话虽如此,不知何时间,明裳眼底也是一片潮湿。
哭是没用的,这条路再难,她既然选择了,就要咬着牙走下去。
……
入夜,圣驾去了顺湘苑。
明裳候在外头迎驾,天儿越来越冷,她捂紧了汤婆子,往外张望两眼,终于等来了人。
李怀修下了銮驾,眼瞧着殿门前的女子垫脚朝这头看,没个规矩的模样,眉心突跳了下,全然没了来时的惦记。
他走到人跟前,那女子才装模作样地福了身子,不等他说起来,那人便挽住了他的手臂,撅嘴埋怨,“皇上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晚,害嫔妾好等。”
这女子总有三言两语就气着他的本事。
李怀修正要开口训斥,低眸就瞧见了她右脸刺目的红,腹中的斥责压下,他眼色淡淡下来,捏住女子的下颌,仔细去看,指腹轻碰了一下,耳边便听“嘶”的一声,他停住手,不自觉轻下声去问,“还疼着?”
明裳可怜巴巴点了点脑袋,结果这般示弱,不仅没招来男人的怜惜,额头反而挨了一掌,“笨!被打都不知道躲?”
“嫔妾哪知道阮……阮常在要打嫔妾。”明裳揉揉发疼的额头,娇声嘀咕,“皇上又打了嫔妾的脑袋,干脆在嫔妾左脸再来一下子好了……”
这女子是胡搅蛮缠惯了,李怀修没理睬她,自己使了多大的力道自己清楚,她便是这样,一分的痛也要装出十分,博他怜惜。
……
殿内摆了茶水,明裳难得红袖添香一回,学了烹茶,素白纤细的手握住茶柄,动作行云流水,颇具美感。她捧着沏好的热茶,送到男人跟前,“皇上快尝尝,嫔妾可是为了您学了整整两个时辰!”
李怀修听着这女子的献殷勤讥讽地扯了两下嘴角,“世家贵女,有谁不是打小就要学这泼墨煮茶,你倒好,练了两个时辰就觉得自己委屈。”
“要不是为了皇上,嫔妾这两个时辰都不想练,皇上倒底喝不喝嘛!”那茶水又递上半寸,女子脸蛋又羞又恼,大有他不喝以后就不再做这种事的架势,李怀修简直拿她没法子,哪有这么胡闹的!末了,他还是把那盏茶水接了,轻抿了一口,动作倏然顿住,这是加了多少盐来给他喝!
他眼皮子一掀,那女子正巴巴地看着他,眸底狡猾得跟个小狐狸似的。
李怀修脸色瞬间黑了,拱了拱后牙槽,阴沉沉地睨向那女子,“戏弄朕?”
那女子噗嗤笑出声,躲得倒是快,不等他把人扣回来,先一步跑到了屏风那头,探出半张脸蛋,又娇又笑地瞄他,“嫔妾一时斟酌不好盐量,皇上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嫔妾这一回吧……”
李怀修脸上风雨欲来的神情,不说御极之后,便是尚是皇子之时,也没人敢这么耍他,这女子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全福海!”
外面候着的全福海正悠哉悠哉地踢着石子,冷不丁听皇上冷得掉冰渣的传唤,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想到,莫不是宓常在又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把皇上气急了吧。果不其然,他一进里头,就瞧见皇上一脸阴沉如水地坐在窄榻里,而宓常在小兔子似的躲在屏风后面,这架势,他以前可是没见过。
他上了前,一躬身,“奴才在。”
皇上显然怒气未消,眼神跟刀子似的,“带人把宓常在私库里的赏赐通通搬回乾坤宫,日后不准各宫给宓常在赏。”
“皇上!”明裳蓦地瞪大了眸子,全福海顶着一头凉汗,没敢应下这话,皇上要是真的生气,早把宓常在拖出去了,哪还由得宓常在开口。搬空私库这个责罚,不得不说,皇上待宓常在有时候可真是……够损的。
李怀修凉凉睨过去,“朕说的话你没听见?”
全福海脊背登时出了一层凉汗,这两位主子吵架,夹在中间受罪的可是他这个奴才啊,宓常在倒底又做了什么,把皇上气成这样。
“奴才……”
“皇上,嫔妾真的知道错了。”明裳先一步抢住了全福海的话头,听见宓常在开口,全福海才松了口气。
明裳磨蹭到男人跟前,伸出小手,轻拉了两下男人的衣袖,被李怀修十分无情冷漠地甩开。
“这不公平!”明裳脸蛋不悦地哼了声,“嫔妾不过是给皇上多吃了些盐,皇上给嫔妾吃的可是……”
“闭嘴!”李怀修额头青筋一跳,厉声喝她,脸色又黑又沉。
皇上给宓常在吃了什么?全福海眼观鼻鼻观心,心有好奇,但可不敢问出来。
李怀修冷扫了全福海一眼,“出去!”
火气大得吓人。
全福海膝盖一软,险些跪下来。
殿里没了人,明裳眼眸微动了下,柔柔地伏到男人怀里,娇言轻语地哄人,“皇上渴不渴,嫔妾再让人沏盏茶来。”
李怀修揉着眉心,没理会怀中女子讨扰的撒娇,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她倒是把这小手段学会了。
他冷着脸不开口,那女子似是真的害怕了,“皇上要是还生气,那嫔妾……嫔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