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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福海下巴惊得真是要掉到了地上,气得肥圆的脸怒也不是哭也不是,“好好好,你们这些奴才就这么办事儿吧,迟早脑袋得没了!”
月香有主子护着,纵使心虚,也撑出了几分底气,“主子吩咐,劳烦全公公按照原话传给皇上。”
这要是全福海手底下的人,他早就上去骂上一顿,偏偏是宓常在的人,他也不能得罪。
全福海哭丧着脸,认命地进殿通禀皇上,一句话断三口气,结结巴巴地说完,膝盖一软,不等皇上发怒,自己先跪了下来,随之而来御案上砰的一声,皇上指骨捏着杯沿儿,脸色难看得比锅底都黑,今儿一早皇上心绪尚佳,让他从私库里取出鎏金嵌红宝石宝匣,待用过晚膳,到顺湘苑拿去给宓常在赏玩,宓常在最喜娇艳,皇上不知赏了宓常在多少琉璃翡翠,谁知还没等送过去,宓常在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这女人的脸变得比变天都快。
李怀修压着火气,“她心情不佳?仗着朕宠着,这六宫里,谁能给她气受!”
这便是宓常在的受宠之处,皇上气的不是宓常在触犯君颜的话,而是在乎宓常在因何心情不佳,可见宓常在本事多大。
全福海也想不出,宓常在好好的,倒底因何心情不好了?他忽然怔住,悄悄抬了抬眼,“回皇上,奴才……奴才或许猜到几分。”
李怀修转了转扳指,“说。”
全福海咽了咽唾沫,“近日宫中传言,宓常在侍寝数月,还未有孕,怕是……怕是身有隐疾……”
李怀修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住,脸色微变,嘴角扯了下,竟有些想笑,他随意地抬起眼,“何处传出的传言?”
全福海这便不知道了,毕竟他最初根本没当回事,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宓常在这一招可真是高明。他这个御前大公公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宫里什么动静都得听上一二,而皇上必然又会问他。比起宓常在直言,这般别别扭扭的周折,自然更让皇上上心,甚至,愈发地怜惜宓常在。
他躬下身子,斟酌着回,“奴才也只是听了一耳朵,人接着人传,一时难以查清。奴才这就去传旨,管束六宫传言。”
李怀修轻嗤一声,面色微冷,“凡有发现传此谣言者,杖责五十,发配到慎刑司。”
全福海心下一颤,不敢看皇上的脸色,应下声,正要退出殿门,又忽然被叫住。
琉璃灯罩中的火光跳动,李怀修指腹敲了两下御案,忽然开口,“再去一趟太医院,传陈太医,朕有话要问。”
陈太医便是给宓常在调养身子的太医,全福海大抵猜出皇上要问什么,太医院的太医们伺候久了,都长了心眼儿,捡主子爱听的说,宓常在侍寝最多,至今仍未有孕,大抵是真的是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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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亲旨,六宫人人自危,生怕被拖到慎刑司打上五十杖,由此一来,可见宓常在有多得圣宠,再没人敢在私底下议论。
皇后坐在案后翻看账本,屏风处,露出一个小小的人影,那小人探头探脑,朝内殿瞄来瞄去。皇后拿起茶水饮了一口,头也没抬,“宝珠的字写完了?”
“写完了!”宝珠跑到皇后跟前,使劲儿点了点头,她小心翼翼地到了皇后身侧,“母后,宝珠什么时候能见到阿娘?”
皇后微怔,目光复杂地看过眼前短腿短手的小人,很快敛下那些复杂的情绪,柔柔笑道:“母后不是说过,你阿娘犯了错事,在禁足思过,要等到宝珠生辰才能见到她。”
宝珠沮丧地垂下头,扣着手心,“可是宝珠的生辰在六月,还要等上好久,宝珠好久没有见到阿娘了,宝珠想阿娘。”宝珠眼圈通红,“哇”的一声哭出来,“母后让宝珠去求求父皇,见阿娘一面好不好……”
皇后微抿起唇,并没有因宝珠哭闹而生出怜惜,她没养过孩子,却也知晓,孩子哭闹不过是希望哄着,越哄哭得越是厉害。等哭累了,便也不闹了。倒底是不是从她身上掉下的骨肉,也没有那么多的心疼。
这时,外面的宫人进来通禀,“娘娘,圣驾到坤宁宫了!”
皇后诧异,微拧起眉,今日又非初一十五,皇上怎会忽然来坤宁宫。
她没再多想,起身擦掉宝珠眼角的泪水,温声安抚,“宝珠的父皇来了,宝珠要想见到生母,不如去求求父皇。”
雍容华贵的护甲拂过宝珠的侧脸,宝珠眼中的母后温柔静好,待她处处妥帖,乳母多次劝她不要再想着生母,留在坤宁宫皇后娘娘会照顾好她,可是宝珠还是想回到阿娘身边,阿娘虽有时待她严苛,但阿娘会陪着她玩,陪着她小睡,她哭了阿娘会哄着她,阿娘抱着她时,手指也从不会戴着冷得她难受的护甲。
皇后牵着宝珠到坤宁宫前迎驾,宝珠许久没见到父皇,做了礼,便跑到李怀修跟前,“父皇好久没来看宝珠,宝珠想父皇了!”
李怀修俯身把女儿抱起来,离得近,才看清女儿眼尾的红意,他脸色淡下来,摸了摸宝珠的发顶,“住在坤宁宫习惯么?”
宝珠犹豫一下,小小的人,脑瓜里懵懵懂懂就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母后待宝珠很好,宝珠喜欢吃母后做的腊梅酥。”
李怀修掀眼朝皇后看去,皇后温和一笑,“臣妾多年不做,手艺都有些生疏了。”
李怀修点点头,“宝珠年纪小难免闹腾,你处事妥帖,有你照顾,朕也放心。”
……
内殿里,碟中的花果散着淡淡的清香,皇后坐在凭几一侧,听明白了皇上的来意,应下声:“臣妾会按照皇上的意思办。”稍许,又开口道,“孟家姑娘既是丽妃的堂妹,臣妾以为不如将她的住处安置道重元宫,与丽妃也好往来照应。”
李怀修倚着凭几,目光低垂,在看宝珠近日练的大字,声音很淡:“丽妃有疾,无暇照应初入宫的孟氏,便安置到永和宫。”
永和宫?皇后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那岂不是要和宓常在待在一处?即便她陪了眼前这个男人十余载,竟也猜不出君王此时的心思。
皇后敛起神,沉吟片刻,“不知皇上要给孟氏什么位份?”
李怀修放下了手中的宣纸,垂着眼,把玩着拇指的白玉扳指,仿似随意地开口,“孟氏虽是新人,却是丽妃堂妹,便给个常在的品阶。永和宫的宓常在侍寝也有了些日子,进了新人难免冲撞,朕有意册封她为正四品才人。”
第039章
“杨嫔与张美人相继有孕, 尚未册封,宓常在还未有皇嗣便连升四阶,臣妾恐怕难以服众。”皇后意外皇上顺湘苑恩宠的程度, 她并非是担心皇上过于宠爱了宓常在, 这句也是实情,旁人听了也就罢了, 她既是皇后,必要规劝皇上一二。
但她心里清楚,皇上做惯了那位子, 既是早有给宓常在抬位份的心思,必然是不会理会旁人如何去说。
槅窗透进的光影照到男人脸上,叫人瞧不分明其中的神色。李怀修拨了下手中的玉石,“宓常在甚慰朕心,升为正四品才人。张美人侍奉朕已久, 又怀上皇嗣, 升至从三品贵人。杨嫔虽怀着皇嗣, 但因新进宫位份已虞,便升至从二品贵嫔。”
皇后眸色微动,皇上倒底是有心册封有孕的嫔妃, 还是只为宓常在一人。后宫嫔位可亲自抚养皇嗣, 皇上既升张美人为贵人,是要张美人亲自抚养这个孩子吗?她微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脸上情绪依旧淡然,“如此,六宫嫔妃也不会多说什么。”
“臣妾还有一问。”
李怀修神色淡淡, 皇后迟疑地说道:“倘若孟家有子。”
李怀修眼皮子掀起来,平静地开口, “她不会有孩子。”
皇后心底倏然一惊,为敛下眼,“臣妾明白了。”
“公主!公主!皇上与娘娘正在里面……”
屏风外,传进嬷嬷焦急地唤声,似是怕惊扰了殿里的主子,极力压低了声音,前面的孩童捧着一卷练字的宣纸,也不顾后面乳母的追喊,小跑着进了殿里。
“父皇,宝珠方才又写了几个字,母后说宝珠的字大有进步!”宝珠绕过屏风,孩童稚嫩的脸跑得通红,后面的乳母这才跟上,差点跑断了气,她这把老胳膊老腿,可真是跑不过伺候的小祖宗。
乳母战战兢兢地跪下身请罪,“奴婢未看顾好小公主,求皇上、皇后娘娘恕罪!”
李怀修接了宝珠手中的大字,面上褪下了方才冷漠疏离的脸色,待女儿时,便多了几分耐心温和。皇后当作未察觉皇上改变的态度,对乳母抬了抬手,乳母感激涕零地退出了内殿。
殿内只剩下了三人,宝珠捧着宣纸给父亲看,“宝珠进步这么大,父皇快夸夸宝珠!”
李怀修失笑,抚了抚女儿的发顶,“宝珠练得很好,想要父皇给你什么奖赏?”
宝珠没先去要,把宣纸翻到第四张,“父皇,这是阿娘教给宝珠写的字,阿娘说宝珠的名字是父皇亲自起的,寓有珍宝之意。阿娘说父皇很疼爱宝珠,但父皇也很忙,整日有烦心的事,阿娘要宝珠变得越来越好,让父皇见了宝珠就欣慰开心,什么劳心的事都忘了……”
李怀修脸色寡淡下来,眼眸很深,“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没人教给宝珠,宝珠只是……只是想阿娘了。”宝珠眼圈越来越红,呜咽两声,“哇”地哭了出来。
皇后听了全程,诧异宝珠小小年纪,居然是如此聪慧。阮嫔可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倘若她自己能知足,也不至于会落得这般境地。诧异之余,皇后又不禁惋惜,倘若宝珠是她亲生的孩子,或者自小就养在身边,该有多好。
她微抿启唇,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皇上的脸色,皇上虽厌恶阮嫔,倒底是疼爱这个女儿,她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便起了身,温柔地拉过宝珠的手臂,“皇上,阮嫔虽有过错,却也是宝珠公主的生母,偶尔见上两回,想来也不碍事。”
李怀修拧着眉,良久道:“罢了,知会上林宫一声,你遣人去看着,莫要她生事。”
皇后屈膝应了话。
待圣驾离开,皇后便安排了宝珠与阮嫔想见的事宜,遣了宫人看着。不过宝珠聪慧,即便阮嫔挑唆,想必宝珠也不会照着阮嫔的话去做。小小年纪,心性如此,确实难得。
皇后坐在案后,翻阅这月的后宫用度,张美人有孕后与平常无异,除却宫里换的用度,倒没别的支出。不过这杨嫔,确实太过骄奢。杨嫔出身高,入宫后又颇得圣宠,六局巴结都巴结不过来,吃穿用度无一最好,而今怀上皇嗣,这承明宫的花销是越来越多大。
这些账册每月都会由皇上过目,既然皇上未觉有什么不妥,她也不会去多言。
“娘娘,晌午的午膳可还要御膳房送小公主最爱吃的乳鸽汤?”文竹从殿外进来请示。
皇后放下了账册,揉了揉额角,摇头道:“拿去上林宫吧,让宝珠陪着阮嫔用个安生的午膳。”
即便阮嫔已降为常在,毕竟是宫中的老人,私下里,娘娘已习惯了叫上一句阮嫔。
“小公主聪慧,娘娘待小公主的好,小公主会记在心里。”许久,文竹忍不住安慰娘娘一句。娘娘养了小公主倒不如不养,小公主记了事,心心念念只有阮嫔这个生母,养恩终究大不过生恩。也不知待成年知事,可记得娘娘的恩情。
皇后毫不在意地笑笑,“记不记在心里又能如何,本宫本也是做个顺水人情,没放到过心里。”
再聪慧,也不过是个公主,这江山大统,还是要承继到男子手里。
……
乾坤宫
全福海候在一旁研墨,今儿后宫几位主子升位的大事儿堆到一起,皇上正提笔拟旨,但他见皇上好一会儿迟迟未落下笔,禀着气没敢开口打扰,不知皇上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了。要他说,新进宫的孟氏女、怀了皇嗣的杨嫔主子、张美人主子升位份都无可厚非,最不对劲儿的地方,就是皇上提了尚无功劳的宓常在品阶。宓常在进宫到现在,做得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侍奉好了皇上,哄得皇上一日不见宓常在,必要问他宓常在的动静。
全福海撇了撇嘴,也不敢叫皇上瞧见。
末了,皇上也没写下圣旨,撂了笔,全福海立马弓下腰,李怀修转了转扳指,“备驾,去顺湘苑。”
冬日已寒,彼时明裳正试着内务府送来的窄袖胡衣。大魏朝建朝之初,太///祖爷便准允与胡人通商,由此行动便利的胡服慢慢传入了上京城。然祖宗规矩不可废,胡衣也 只能在府邸穿穿,到外面还是要着阔袖襦裙,入了宫,身为嫔妃,更是不能随意决定自己的衣着。皇上又看重祖上的规矩,几番下令不得在宴席时穿胡人衣着,因而,六宫嫔妃更是没人敢违背皇上的旨意。明裳这身襦裙并非正儿八经的胡衣,虽是窄袖配珠,裁成齐胸掐腰,仍旧是中原样式。
她挽上披帛,足尖点地,柔软的腰身向后压下,回眸一笑间便是千娇百媚的姿态,内务府送衣裳的小宫女几乎看痴了,听闻宓常在得宠,却不知是怎个得宠法儿,而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般柔软纤细的身段,风情妩媚的姿容,怕是六宫里找不出第二个。
对上宓常在的笑眼,小宫女脸颊一红,倏地低了眸子,颇有局促。
明裳理了理衣摆,扬笑,“衣裳做得不错。”
辛柳授主子的意,打赏了那小宫女,小宫女摸了摸沉甸甸的荷包,又惊又喜,都说到顺湘苑送用度总有好处,六局六司都挣着抢着,果然是如此。
小宫女谢赏出了永和宫,明裳没等换下衣裳,就听到圣驾已经到了殿外。
她便不急着换下来,穿着明艳艳的一身襦裙去迎了圣驾。
这女子在他跟前,一向穿得跟朵娇花似的,李怀修乍一看觉得无所谓,待看仔细了那衣裙的款式,脸色便沉了下来。
全福海瞧见宓常在的打扮,心脏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儿,嘴唇猛地哆嗦了两下,宓常在这又是在做什么,怎么敢在宫里穿着胡人的衣裳,这是不要命了!
“大胆!”李怀修眸色微沉,伺候的宫人见皇上骤然震怒,惊慌失措地扑通跪到地上,全福海也吓了一跳,跪到皇上身侧。
唯独明裳,无辜地抬了眸子。
李怀修上前一步,拎了拎明裳那身衣裳,眼底冷沉,“朕三令五申禁止魏人着胡衣,六宫更不得有嫔妾穿胡服,你今日,是越来越胡闹了。”
帝王便是帝王,再宠着你,触到了那层底线,便也不会再纵容下去。
旁人不知,全福海却是知晓皇上为何这般态度,当年皇上亲征,胡人作乱边境,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百姓,今岁又在北地犯乱,扰得前朝不得安宁,皇上便越是不可容忍。皇上面上看似宽容,御极后休养生息,安抚民生。却也最是小气,倘若人人效仿胡人风气,养得忘了旧俗,忘了老祖宗,那还得了!
皇上最是忌讳这个了。皇上刚要给宓常在升位份,宓常在就闹了这一出,也不知日后宫里还有没有宓常在的位子。
明裳柔柔的小手握住了李怀修的掌心,轻捏了两下,这回李怀修没由着她,冷脸把人甩开。力道重,明裳惯性地侧了侧身子,轻咬起唇,温声,“嫔妾记得本纪中曾考,建朝之初,先太///祖受困陇野,幸得胡人阿蛮引路,才得以脱困。太///祖爷感激,不轻视阿蛮乞儿身份,厚禄以赏,与其称兄道弟。而阿蛮恰又是帅才,替太///祖爷开疆拓土,才打下了大魏的江山。”
李怀修闻言冷笑,“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太///祖坐拥江山后,那阿蛮生了歹意,引胡人企图逼太///祖以禅位。如此狡诈恶毒,何以配得上太///祖会心相待!”
明裳蹙眉惊讶,“本纪上并未记载这些,却是嫔妾浅薄了。”她躲了躲,又道,“不过也可见,太///祖爷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仅命史官记阿蛮之好,厚葬阿蛮,还善待了阿蛮的家人。准允胡人与大魏通商,才治得大魏海清河晏。太///祖爷是圣明之君。”
李怀修转过弯来,眯了眯眸子,“你是在说,朕小肚鸡肠,配不上圣明二字吗?”
明裳立即摇头,小心地勾住李怀修的指骨,李怀修皱了皱眉峰,不耐烦地再次把人甩开,却听那女子十分讨好地表示忠心:“皇上贤德圣明,堪比太///祖!”
眸子跟星辰似的亮,巴巴地看着他,李怀修斜睨了眼,转了转扳指,倒没再讥讽她,心底的火气却依旧没消。倘若他给她开了先例,叫旁人得知,圣令朝令夕改,又将大魏皇室的尊严置于何地!念此,李怀修脸上没了表情,必然不能再由着这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