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了躲,又不敢说男人的不是,便也不管没干的头发,一把夺过李怀修手里的帕子,“好了好了,皇上不用再擦了。”
李怀修从她眼睛里分分明明地看到了嫌弃,他捻着扳指,便是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他活了快三十年,只待这女子如此过,她还敢嫌弃上了。
李怀修气不打一出来,倒没忍心让她湿着头发入睡,传了宫人伺候。
鸡飞狗跳地过去半个时辰,帷幔才终于掀开,很快就传出女子抽抽噎噎的求饶声。
帐暖春香,灯火氤氲着淡淡的朦胧之意。
动静停了许久,外面伺候的宫人请示全福海可要叫水,全福海低声斥了一句这没眼色的宫人,皇上没发话,轮到他献什么殷勤!他在御前伺候这么多年,还不明白皇上的心思,谁要是自作聪明,扰了皇上的兴头,脑袋不用要了!
里头明裳晕乎乎的,眼角还挂着泪,她翻了个身子,滚到男人怀里。李怀修习惯这人床笫间不老实,心情愉悦时便也没对她冷脸。侧过身,手掌抚上了明裳的小腹,明裳唯一勤勉的事儿便是日日要拉着身段练舞,因而不止腰肢软,全身上下也没有一块赘肉,前几日吃胖的身形没过几日就被养了回来,大抵是被召幸的次数多了,那两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跟以前一样,明裳倒也没放在心上,她隐隐觉得,那位倒是挺喜欢她胖在这儿的。
男人的掌心很热,温着小肚子很是舒坦。
明裳往前贴了贴,李怀修低眸,六宫嫔妃侍寝,也就只有她敢在自己跟前露出这般自在闲适的神情。
他有些想笑,“猫似的,往朕怀里拱什么。”
明裳面容潮红未退,一颦一笑都如春水一般,声音娇媚,“嫔妾喜欢皇上这样抱着嫔妾。”
这女子装模作样的时候最惹人怜,李怀修眼睫低垂,手掌漫不经心地抚过女子尚且平坦的小腹。
……
后宫中如今杨嫔和张美人都有了 身孕,一位新人一位旧人,也不知是沾了谁的福气。张美人月份浅还未显怀,倒是杨嫔肚子一日比一日的大,行动也越发不便,眼看着镜中身形日渐走样的女子,杨嫔生出一阵恐慌,她本就心高气傲,自诩生得美貌窈窕,虽说她最看重的是女子才学,但在这后宫里争宠立足的,还是要看女子的容颜是否能入皇上的眼。每每太医进来诊脉,她都要问上几回,待生产后,身段可否能恢复到从前。
太医在宫里伺候得久了,没少听后宫主子们问这些话,自有一番答法。杨嫔稍稍放下心,可每日看着镜中陌生臃肿的面孔,她便愈发怀疑太医的话。倘若自己生产后,容颜不再,届时皇上厌弃了她,岂不是由着顺湘苑的宓常在爬到了她头上。
起初有孕的欢喜慢慢减退,孕中女子最是爱胡思乱想,杨嫔也不禁开始担心那些虚无缥缈,加之张美人忽然诊出有孕,更让杨嫔开始生出了警惕之心。
张美人这边与杨嫔全然不同,她从不在乎皇上的心思,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得宠,既然有了身孕,她便安安稳稳地生下这个孩子,也好做个念想,免得深宫孤寂,长夜漫漫,连明日醒来的由头都找不到。
自打有了身孕,张美人愈发吃得好睡得好,无事时便出去走走,听月坞本就临近御花园,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听闻这段日子皇上最喜召幸的人又成了宓常在,旁人连一夜的机会都没有。
张美人闻言,卷着指尖的梅花轻笑,“宓常在生得就要比旁人讨喜。”
不过能得宠这么久,自然不是全凭那副相貌,那位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吃惯了山珍海味,难免挑拣,宓常在要是没本事,也不至于都快一年了,还夜夜承欢,让那位爱不释手。
水琳不禁有些心急,“可是自从主子有孕,皇上也就来看过主子那一回。”
“多少又能怎样呢?”张美人眼眸淡淡,“能怀上皇嗣已经是万幸,况且皇上即便来了听月坞,我与皇上之间又能说上什么话?”
她有那份自知之明,不然也不会为了找到靠山,与宓常在交好。
梅园的梅花开了,过些日子就是赏梅宴,如今后宫两位嫔妃有孕,宴席上,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张美人眼光淡淡凉下来,透着雪梅晃着光影的白。
她指尖一动,便掐断了那朵花蕊。
第038章
南昭王回封地有月余, 今儿一入京城,衣裳也没换,风尘仆仆地就进了宫面圣, 皇上是在文书阁召见的南昭王, 文书阁不比议事殿庄严,皇上一般召见身边近臣才会在此处, 可见南昭王深得皇上信任。
全福海在一旁伺候茶水,见皇上翻着南昭王呈上的折子,忽而朗笑一声, 面上难得对南昭王露出欣慰之感,将折子搁置到桌面上,食指虚点着南昭王的额头,“好!永照难得办了件让朕舒心的事儿。”
永照是南昭王的乳名,静妃亲自所取, 已许久没人这般唤他。
李怀洲有些怀念, 受了兄长夸赞, 青年颇有意气风发的得色,“臣弟深知皇兄为臣弟绸缪颇多,前朝不知有多少老匹夫等着拿捏臣弟的把柄, 臣弟不做出些实事, 如何对得住皇兄!”
……
全福海奉完茶水,悄声退出了殿,皇上与朝臣议事,可不该是他这个奴才能听的。
候到殿外的廊下,等着皇上传唤, 百无聊赖之际,便见杨嫔主子顶着寒风, 上了台阶。瞧见杨嫔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全福海就是一个心惊胆颤,这位主子月份都这般大了,不好好待在承明宫,跑到御前做什么!
全福海忙上前福了礼。
杨嫔扶着贴身宫女的手腕,眼睛瞧都没瞧他,杨嫔素来是个直性子记仇的,可记得全福海这个看人下菜的太监,将顺湘苑的宓常在看得比她紧要。
“快到晌午了,本宫来给皇上送羹汤,劳烦全公公通禀一声。”
可不是全福海不愿意进去传话,杨嫔主子每回来御前都不是时候,南昭王风尘仆仆地刚从封地回来,皇上摆明了是要留南昭王在宫里用午膳,杨嫔主子这档口来,可不是不会挑日子吗!皇上素来以政务为要,这时候哪得空理会后宫的嫔妃。
然全福海深知杨嫔的脾气,不进去传话,杨嫔主子那心气,指定不定又要生气,思来想去,左右杨嫔主子有了身孕,他进去通传一句,皇上要为难也不会为难他。
全福海讪笑一声,“奴才这就进去为主子通传。”
里头摆了棋盘,已经对弈到中途,李怀洲捏着白子眉宇紧锁,随即将手中的白子掷到棋篓里,连连摆手,“不下了,不下了,皇兄的棋艺,臣弟怕是下辈子都赶不上。”
李怀修捻了捻扳指,“你性子少静,生性跳脱,下棋也能磨磨你的性子。”
李怀洲少时常听皇兄训斥他,倒也习以为常,多年不见,皇兄性子倒是愈发沉稳,倘若放在以往,少不得要揍他一顿,李怀洲想到当年,臀下就一阵钝痛。
这时,全福海从外面进来,“皇上,杨嫔主子求见。”
闻言,李怀洲觑着皇兄的脸色,脸上生出揶揄的笑,“臣弟听闻皇兄后宫里已有两位嫔妃有孕,看来臣弟要早早备上贺礼,恭贺皇兄喜得皇子。”
全福海听着南昭王不着边际的话,不禁捏一把冷汗,敢打趣皇上的事,换成旁人,还真是不要命了。
李怀修凉凉扫了眼李怀洲,后者下意识摸了摸屁股,忙站起了身子,“皇上有佳人相伴,臣弟就不打扰了!”
南昭王一离开,果不其然全福海就瞧见皇上脸色不是很好,杨嫔主子怀着皇嗣,大冷天的不好好待在宫里,到处乱跑,万一磕着碰着可怎么办!杨嫔主子也不知近日怎的了,净做那些让皇上不喜的事。
杨嫔今儿穿了一身鲜亮的芍药织锦湘群,衣袖的边都是用金线一针一针织出来了的,胸口系了绯红的绸带,颇有风韵。这身湘群,便是要十个绣娘连夜赶制,也要耗费三月余的功夫。杨家是新贵,多少人巴结奉承,杨嫔又是杨家的嫡长女,还真不缺这些银子。吃穿用度,皆是最好,尤其在杨家得知她怀了身子后,补品隔几日就要往宫里送。
杨嫔今日到御前求见,除却是为了得这身衣裳,想到御前让皇上看看,还因为皇上已有许多日没去看她,听皇上这段日子常去顺湘苑,宓常在趁着她怀了身子,便缠着皇上,不知在皇上耳边吹了多少枕头风,她怎能不急!
她这一胎怀得大,提着食盒走路有些吃力,她进了内殿,“嫔妾不知王爷也在这,倒是嫔妾莽撞失礼了。”
面上说着失礼,眉眼间羞赧绯色,分明是在高兴,皇上为了她能先让南昭王退下,说到底,皇上心里还是在意她的。杨嫔因这些暗自窃喜,全然没察觉到男人寡淡的脸色,指骨不经意地叩着凭几,眼底神情淡漠近无。
杨嫔从食盒里拿出一蛊羹汤,放到凭几上,“嫔妾亲自看着宫人炖的燕窝粥,皇上处理了一日政务,补身子最好。”
天青的瓷器衬女子的手瓷白如雪,指甲是染了丹蔻的粉色,今日杨嫔描了妆容,姿容更盛。
李怀修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宇,眸底冷淡下来,“你身子重,日后这些事交由宫人去做。”
杨嫔只当他是在关心自己,含羞带怯地应了声,款款落座到凭几另一侧,似有不悦地抱怨,“这些日子,嫔妾听闻皇上常常召幸宓常在。”
李怀修刚要拿起的汤勺又撂回青绿玉碗中,瓷器清脆地碰撞出声,掀眼静静地看向她,杨嫔心口猛地一滞,慌忙起身,“嫔妾失言,皇上恕罪。”
此时懊悔万分,是她一时自得,皇上宠幸何人,与她有何干系,倒是她因着怀了皇嗣,反而忘了身份。
李怀修压着扳指,没因请罪的女子怀了身孕,而立刻让她起来。
“宓常在性子娇纵任性,你要比她懂事知礼。”
既然娇纵任性,皇上又为何宠着宓常在,而她既是懂事知礼,皇上又为何多日不来承明宫。杨嫔心里算得清楚,无非是因为,她没有宓常在讨皇上喜欢罢了。
杨嫔心里堵得难受,孕期本就敏感,眼尾泛红,不禁想哭,偏偏皇上是在夸她,她又不能真的哭出来。
杨嫔后知后觉,今日不该来这么一遭,皇上待她的态度愈发冷淡,甚至不如她有孕之前。
她垂着眼,吞下了所有的委屈,“嫔妾知晓,嫔妾会好好地生下这个孩子。”
……
全福海亲自送杨嫔回承明宫,也算是皇上给的恩典体面。他这个御前的大公公,还真没亲自送过后宫别的主子,就是宓常在也没有,大抵宓常在是还没有怀上皇嗣,不然皇上怕是要他日日盯着,直到宓常在把皇嗣生下来,皇上对宓常在的看重不言而喻。
把人送回了承明宫,全福海回了御前回话。
皇上正手执白子,盘膝而坐,与自己对弈着南昭王剩下的残局。他伺候在皇上身边,自然察觉到,皇上不论与谁对弈,都是黑子。按理说,白为阳,黑为阴,阳先与阴,以白为尊,皇上九五至尊,理当执白子才是,但皇上不然。
他思虑到此,听上头发问,“杨嫔如何?”
皇上没有看他,白子落到棋盘毫不起眼的一角,却瞬间扭转了整个局势的乾坤。李怀修一贯如此,不给人走投无路之地,喜欢让人明知有生路,却毫无察觉,如无头苍蝇般困在其中,负隅至死。
全福海揣摩不透皇上的意思,杨嫔主子从仪仗下来的时候,眼圈比从殿里出来还要红,他其实猜的出来皇上为何生气,杨嫔主子身子都这般重了,还梳妆打扮,到处乱跑,万一出个三长两短,人受伤是小,伤了肚子里的皇嗣才算大事。后宫至今没有皇子,皇上重视皇嗣,自然不喜杨嫔不知分寸的做法。
他如实道:“杨嫔主子大抵是有孕心情不佳,下了仪仗就训斥了两个宫人。”
耳边是皇上落着棋子的动静,皇上不说话,他也不敢抬头,今儿南昭王回京,皇上本是龙心大悦,偏生被杨嫔搅和。杨嫔主子没有身孕时,也是个知进退的,大抵真的是有孕之后心绪不宁,才过上几日就要闹这么一出。
李怀修掌心里掂量着两个黑子,眼也未抬,“从库里拿出一对儿玉如意,赏给承明宫。”
全福海觑了眼皇上的脸色,不敢多加揣测,领了吩咐,躬着身子退出了殿。开私库取玉如意的时候,扫了眼往日的造册,不禁啧啧称舌,这宓常在才进宫多久,连着十余页都是送去顺湘苑的赏赐,其实倒也不全是皇上赏的,上回他在外面伺候,分明听见宓常在把皇上最宝贝的黑玉雕花屏风要了去,要知道那黑玉不可多得,就打了这么一个屏风,皇上竟然就赏给宓常在可。与此相比,杨嫔这对儿玉如意倒甚是不扎眼。再往前看,皇上一向小气,何时动过这么大的手笔,赏给六宫嫔妃这么多好玩意儿。
……
第二日坤宁宫问安,不见杨嫔到场,听闻杨嫔是怀着身孕,身子不舒坦,才告了几日的假。旁人哪知杨嫔因什么不舒坦,只知晓昨日杨嫔还去了趟御前,是御前大公公全福海亲自送回的承明宫,没过多久,又有一对儿玉如意送去了杨嫔那儿,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就病了,不是仗着肚子里的皇嗣恃宠而骄,还能是因为什么,即便她们再看不过杨嫔的行事,偏生也不敢多言,谁叫杨嫔肚子里揣着个金疙瘩,万一听到风言风语,动了胎气,借着由头作威作福,皇上震怒下来,谁也跑不掉。
明裳坐在下位,默不作声地喝茶,听着上面皇后与高位的嫔妃说话,她抿着唇,安静得像没这个人。
旁人嫉妒杨嫔有孕的同时,目光又不禁向下首的宓常在打量一番,要说六宫里最受宠的嫔妃,还有人比得过宓常在?偏偏,宓常在侍寝数月,至今都没有身孕,莫不是身子有什么隐疾吧。
众人不惮以最恶意的心思揣测,宓常在有隐疾才好,久宠不子,日后年老色衰,看她拿什么做倚仗。
嫔妃们各怀心思地出了坤宁宫,陈宝林落在最后一位,身边有人擦肩而过,到她前几步,忽然停住了身,王采女规规矩矩地福了礼,“陈姐姐这是要回承明宫?”
陈宝林与王采女素无交情,王采女入宫后虽不得皇上宠爱,却也侍寝过一两回,不似陈宝林,至今,皇上都未进过她的寝殿。陈宝林掐紧了手心,极力压制下心底涌动的情绪,微笑道:“近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利,不与王妹妹多言了。”
言罢,她捂着胸口低咳了几声,嗓音细细沙沙,像真的染了风寒。
王采女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眼,最近陈宝林也没往宓常在跟前凑,不知是不是招了人厌烦,有那个自知之明,不再去自取其辱。她记得当时选秀之初,是皇后娘娘留下了陈宝林,看着陈宝林性子知礼温顺,又请皇上赐了宝林的位份。皇后娘娘倒是挺看重陈宝林,可惜入宫到现在,有近一年,还未被皇上召幸过。旁人见了陈宝林,谁不鄙夷一番。
陈宝林先一步离开,王采女叫住陈宝林,本是为了试探她和宓常在的情况,张美人有意向宓常在示好,她亦是在犹疑,毕竟因阮嫔那事,她可是把宓常在得罪了一回,宓常在难免待她心有芥蒂。让王采女最为迟疑的,是宓常在至今没有皇嗣,倘若真的是宓常在身子的问题,后宫里生出不皇嗣的女人,与一块废棋有何区别。
来日方长,只看杨嫔几月后诞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倘若是皇子,皇上的长子,即便是庶出,想必皇上也万分重视,届时她倒也不介意放下身段,去投靠杨嫔。
六宫嫔妃各有心思,明裳并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已然成为虽得圣宠,但不能怀上皇嗣的可怜女人。
她自己不急,可愁坏了身边的宫人。宫中流言蜚语传的快,有鼻子有眼,说什么的都有。月香气呼呼地学话,逗得明裳乐不可支,“旁人愿意说什么就去说,难不成我还能管住旁人的嘴?”
月香气恼,“可也不能由着他们这么编排主子,近些日子,咱们殿里下面那些奴才怕是听了这些传言,愈发懈怠了!”
明裳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指尖的丹蔻,娇嫩的指尖红艳靡丽,煞是好看。
确实不能再任由谣言传下去,可她也确实承宠到现在也没怀上皇嗣。之前还能是说中了毒,现在毒已解,也没了借口。其实明裳对皇嗣一事倒不是很上心,毕竟她刚进宫,还不到一年,根基未稳,年纪又小,不着急有孕。可她隐隐觉出,皇上似乎是想她怀上皇嗣,这些日子夜里侍寝过去,皇上不会立刻叫水,反而要等上两刻钟,才去传人。
入宫后烦心事就颇多,桩桩件件,没完没了。
明裳叹息一声,眼珠子转了转,忽而心生一计,出声吩咐,“去御前传个话,说我今儿心情不佳,晚上不能陪皇上下棋了。”
月香闻言要惊掉了下巴,她还想留着自己的脑袋,犹豫着劝了一句,“主……主子要不想侍寝,不如奴婢到御前送个汤水,再给主子解释番缘由,告个假?”
否则就这么敷衍的到御前传话,最后受苦的还不是主子。
明裳眸子挑开来,波光流转间透着股小狐狸似的狡黠,丝毫没有怕得罪那位帝王的意思,“按照我说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