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修批阅完奏折,已经过了亥时,他倚靠着銮舆,指腹摩挲着象征着皇权的白玉瑞兽祥云扳指,眸色很沉。
……
这日听月坞,前午张贵人吐了两回,没吃下东西,太医刚离开不久,秋蝉闻着苦涩的汤药味,搭在帷帘上的手怔然许久,指尖轻轻攥紧,不知何时掐出了鲜红的血珠。
张贵人月份越大,孕反就越发明显,倘若她这时候动手,神不知鬼不觉,没人会发现。可是,贵人从未苛待过她,她如此行径,实在对不住主子……
“你站在这做什么,主子吃了药口苦,快去拿些主子爱吃的蜜饯过来。”
水琳蹙着眉尖掀开帷帘,打断了秋蝉的思绪。秋蝉回过神,忙避开了水琳的眼光,她把出血的手心藏到袖子里,十分小心,“方才听见主子难受我心中也是不好受,蜜饯昨日吃完了,我再去御膳房拿一趟!”
女子别过脸,转身匆匆跑进刺骨的寒风里,宫中规矩,要去六局八司须得带上对牌,水琳神色怀疑,眼见秋蝉已经跑出宫门,此时再叫来不及了,抬手招来守门的小宫女,遣她拿对牌跟着去御膳房。
殿内泛着浓重的苦汤药味,天冷,张贵人有孕受不得凉,水琳支开槅窗的一道缝,顺口将方才的怪事说给主子听,“奴婢觉得秋蝉近日似乎有心事,总是神不在焉的。”
张贵人饮着碗中甜水,将水琳的话听了去,放下手中的调羹,微微蹙眉,良久道:“你去查查。”
水琳愣了下,她一时没明白主子是让她去查什么。她和秋蝉同为张府的家生奴,秋蝉伺候主子要比她晚上一年,要比她讨巧机灵,生母又是主子的乳母,在府中时,夫人喜欢秋蝉要胜于她。秋蝉亦是忠心,主子进宫只能带两个丫头,夫人点了她和秋蝉伺候。知根知底的心腹,是段然不会出现差错。
她伺候主子多年,会意了主子的眼色,主子是怀疑秋蝉有了异心。
……
小宫女出听月坞,不见秋蝉姐姐,只得拿着对牌先赶去御膳房。刚绕过一条宫道,看见了秋蝉姐姐的身影,小宫女面上一喜,正要唤出声,见秋蝉姐姐面前还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看身形衣着,似乎是轮值的侍卫。
两人举止十分亲昵,秋蝉团起手绢,塞到男人怀里,红着脸转身跑开了。小宫女惊得瞪大了眸子,见那侍卫要转身,忙抚住胸口避去了宫道里侧。胸脯扑通扑通地乱跳,小宫女吓得不轻,宫规森严,宫女与侍卫私/通是大罪,她虽是三等的洒扫宫女,却也明白,此时叫旁人看见,就是给了主子的把柄!
但秋蝉姐姐是主子贴身的人,倘若她禀告给主子,主子不相信又该如何是好,即便主子相信,也不会重罚了秋蝉姐姐,届时才是最大的罪人!更何况,秋蝉姐姐平日待她不薄,她也忍不下心背后捅秋蝉姐姐一刀。
小宫女惴惴不安,怀着一肚子心事,冷风吹到脸上,摸到手中对牌,她才想起来还要去御膳房给主子拿蜜饯。
……
张贵人孕吐,已久几日未去坤宁宫问安,落在旁人眼里,就变成了张贵人有孕后放肆起来,有意找借口做给旁人看,平白让人眼红。
散了问安,杨贵嫔扶着高隆的肚子,嗤笑一声,“分明之前身子还好好的,过了这些日子,可算是安分不下去了。”
能从杨贵嫔口中听得安分二字,听到这话的嫔妃不由得抽了抽嘴角,杨贵嫔有孕后,后宫里谁能比她折腾。
明裳踏出坤宁宫的宫门,听见这话,皱眉瞧了眼前面的杨贵嫔,放在以往,杨贵嫔可是不会说出这种夹枪带棒的话。
宫人垂头清扫宫道的积雪,杨贵嫔扶了扶鬓角,不知是有意无意,朝后面的女子轻描淡写掠了一眼,扶着宫女的手腕,袅袅婷婷上了轿撵。
枝头的红梅开了两朵,转眼皇上已有数日没进后宫,六宫嫔妃眼巴巴盼着,纵使是一向惫懒的明裳,也察觉出了不对。
月香心思活络,宫里查探秋蝉就交由了月香。明裳思来想去,也只能用这个法子,暂且按兵不动,秋蝉是张贵人带进宫的亲信,跟随张贵人多年,若不是有把柄在旁人手上,也不会心存挑拨。如果秋蝉没有问题,那便是明裳最不愿相信的结果,她识错了张贵人。
数日过去,宫里宫外都还未查到消息,明裳这日才有意识,皇上已经许久没进后宫了。
……
近日外邦使臣觐见,全福海候在门外等着伺候,隆冬天寒,他使劲儿搓了搓双手,哈了口气,勉强觉得热乎。
眼瞅着要到晌午,全福海正琢磨准备午膳,就见远处女子影影绰绰的狐裘走近,他揉了两下眼睛,才瞧出来,今儿出奇,宓才人竟到了乾坤宫。
皇上没进后宫这段日子,不是没有嫔妃到御前送过羹汤,结果与以前一样,全都进了守门小太监的肚,暖了小太监的身子。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倒是来得勤快。宓才人在这其中,自然是那该来的人。全福海不敢把宓才人当寻常嫔妃伺候,忙扬起一张笑脸,上前福礼,“奴才请宓主子安。”
他瞄了眼宫人提着的食盒,笑呵呵的,“宓主子来得巧了,奴才正要去传膳呢!”
御前伺候看似是个体面的活儿,个中苦楚只有御前的宫人知道。伴君如伴虎,不知什么时候惹了皇上不悦,脑袋就直接搬家,故而,在御前伺候,最要紧的是顺从圣心,让皇上高兴。
明裳也明白那个道理,皇上多日不进后宫,料想是前朝又有了棘手的事务。更何况当今这位于女色不甚热衷,将大魏基业看得重要,明裳今儿来,便是抱着别样的心思,在这后宫里唯有独得圣心,才能走的更远。
“全公公不必多礼。”
全福海知晓宓才人来意,讪笑一声:“这时候外邦使臣还在内殿,宓主子怕是要等上稍许。”
话音刚落,殿门推开,殿里穿着异族服饰的使臣相继而出,全福海领头恭送,明裳作为后宫嫔妃自是要避开,待没了人,全福海回来引明裳进殿。
乾坤宫主殿内生着炭炉,要比殿外暖和,进了内殿,驱散掉外面的寒气,明裳屈膝福身时轻抬起眸子,偷偷瞧了眼男人的脸色。
便是这一眼,让高位的男人抓个正着,台阶下的女子裹着厚厚的狐裘,侧着巴掌大的脸蛋跟个小狐狸似的偷瞄他。李怀修眉心一跳,抬手压了压太阳穴,是太惯着她,换作旁人敢这般窥视圣颜,早就拖出去杖打一顿。
“你看什么?”
男人沉着声,语气显然不好。
明裳撇了撇嘴,自顾起了身子,提着食盒走到御案旁,理直气壮地抱怨道:“皇上许久不来看嫔妾,怕是都要忘了嫔妾长什么样了……”
满口的胡言乱语,李怀修眼皮子掀过去,勾唇讽她,“朕不去,你就不知道自己过来?”
“大冷的天儿,嫔妾又没有仪仗,跑来跑去万一冻坏身子,染了风寒给皇上,嫔妾才是死罪。”入了内殿,明裳冻得发白的脸蛋生了红润的血色,肌肤如雪,桃腮带晕,娇滴滴地跟男人撒着娇,李怀修就是有气,也被这副模样弄得烟消云散。
红颜祸水确实说得没错。
难得李怀修没训斥这女子,他拨了拨扳指,黑眸淡淡,“行了,就会跟朕花言巧语。”
男人虽是没在训斥,话里话外都是讥讽,明裳听得委屈,六宫人人都要奉承这位君王,怎么到她这就成花言巧语了。
女子情绪显在脸上,说她花言巧语,自己倒是委屈上。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君王,习惯了由人伺候顺从,一向没哄着旁人的心思,李怀修脸色不耐,终究是先开了口,“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又是想要朕给你什么。”
明裳不知自己在李怀修眼里怎是这个印象,她愈发委屈,轻咬了下红唇,“皇上多日不进后宫,嫔妾想大抵是前朝又有事让皇上烦心了。皇上忙起来从不顾忌自己的身子,嫔妾挂念皇上,才在天寒地冻的天巴巴地跑到乾坤宫。”
边说,边打开了食盒。顺湘苑开了膳房,御前的厨子也拨了过去,做出的饭菜御膳房自是比不上。御案上端了三碟小菜,一蛊热粥,不等李怀修看清,那女子把剩下的糕点端出来,“啪”的一声盖上食盒,嘴里嗫嚅了一句“嫔妾告退。”便蹭蹭蹭下了台阶,竟也不跟他福礼。李怀修睨着那女子娉婷背影,眉心突跳,“回来,朕让你走了么!”
明裳转过身,小脸也不抬起来,不情不愿地屈膝,“皇上还有何吩咐。”
李怀修有些头疼这女子的性子,给她递了个台阶,“过来陪朕用膳。”
御案上的几道小菜皆合他的口味,这女子算是有心,李怀修勉强宽恕一回。
明裳懂得见好就收,看似不情不愿,别别扭扭,仍是乖乖回了男人身边。
御膳房送到御前的菜都的确花费一番心思做的,明裳已用过午膳,禁不住又吃了几碟小菜,女子两腮 咀嚼,颇为可爱,倒也下饭,李怀修不知不觉多用了小半碗羹汤。
用过午膳,消了会儿食,便要去内殿歇晌,明裳懒洋洋地躺在男人怀里不动,熟稔地埋到男人怀里,娇滴滴地撒娇,“皇上抱着嫔妾进去嘛……”这女子在他拱来拱去,没个分寸,李怀修面容紧绷,狠瞪一眼,这女子很快乖巧了,他托着那段细腰把人抱起,起身进了殿内,终究是又纵容一回。
昨夜李怀修没睡上两个时辰,入了内殿,此时怀里搂着这个女子,合起眼,竟生出些困意。
炉内燃着安神的熏香,帷幔重重落落,隐约映出里面的人影。全福海候在殿外,等待皇上醒神进去伺候,乾坤宫内一时间静谧无声。
明裳睁眼的时候,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倚着引枕,手中握一卷治策,已经翻阅过大半。她醒了醒神,透过隔窗望一眼外面的天色,没辨出这是什么时辰,刚睡醒,意识还有些模糊,动了动身子,伏到男人怀里,“皇上什么时候醒的。”
李怀修已习惯勤勉,歇息从不会过两刻钟,哪像这女子,睡了一个时辰,还未觉得足够。他捏了捏女子的脸蛋,没答她的话,“醒了就传人进来伺候,梳洗好了自己回永和宫,朕还有事要忙。”
怀中的女子没动,他垂下眼睫,女子脸蛋贴在他掌心里,眼眸合着,似是又睡去了。李怀修眸子眯了眯,没惯着她,指骨轻碰了下那张小脸,“没听见朕说的话?”
那女子这才有了动静,撅嘴哼了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是又要继续入眠的意思。
李怀修拧起眉,脸色有些难看。
他没心思再放到手中的论策上,低眼瞥见怀中女子脖颈的雪白,目光暗了暗,算起来,也有大半月没石並过这女子。
殿外候着的全福海见里头迟迟没有动静,一时拿不定主意,按理说,皇上这时候早起身理政。他思来想去,仍是忍着没进去,有宓才人在里头,他进去万一扰了皇上的兴致,才是大罪。
明裳这回是彻底没了睡意,她咬唇侧着身子,被迫到床榻里,眼睫一颤一颤,泪眼婆娑。
待宫人进殿伺候,李怀修已披衣坐起身,那本治策从明裳的小腹掉落,宣纸粘到了一处,字迹模糊不清,李怀修振振衣袖,扫一眼,吩咐宫人拿出去清洗,明裳面颊一烫,想到方才的情形,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宫人垂着头,整理内殿的床榻,李怀修已到御书房,翻看后午呈进的奏疏,明裳梳洗好,过来请身离开,李怀修忙着政务,头也未抬,正要开口准允,翻看奏疏的动作一顿,想到什么,招手让人近前。明裳便乖乖地过去,水盈盈的眸子好奇地看他。见她这般听话,李怀修勾唇笑了下,将人揽过来,把那颊边的碎发也顺手拨去了,动作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全福海一眼觑见,目露惊骇之色,忙低了头退身出去。
“皇上有何事吩咐嫔妾?”明裳终于问出了口,温顺地倚靠在男人怀里,美眸轻挑,又娇又媚。
李怀修眼睫垂低,凝着女子的脸,心念微动,方经一场云雨,此时竟又生出了再幸她的心思。
他随意问道,“朕教你的治策都记住了?”
闻言,明裳一张脸蛋腾的就红了,那时候她哪有心思听这种东西,这位怎能一本正经地问她这事,他不觉得羞,她都羞死了。
明裳咬唇,敷衍地点头,想赶快糊弄过去,李怀修一眼就看穿这女子的小心思,指腹拨了下扳指,不徐不疾地开口:“背一句给朕听听。”
第045章
明裳见糊弄不过, 伏去男人胸口耍赖,“皇上饶了嫔妾吧!”那个法子看书,倒底是给她看的, 还是这位自己起了兴致, 喜欢那样弄,她读不出, 少了字,都要做惩,罚得还那样重,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实在是太坏了!
李怀修丹凤眼挑着,勾着唇角,由着她在自己怀里撒娇,稍许移开眼, 唤禀笔太监进来, 取一本新的治策让她带回去, 指腹自然地捏了捏那张脸蛋,一本正经地开口,“过几日朕得了空, 到永和宫考校考校你。”
听罢, 明裳眸子里当即生出些哀怨,她觉得这位是故意折腾她。
因还有政事要忙,李怀修没再继续逗弄这女子,把人从怀里扯下来,唤宫人送她回去。
后午乾坤宫又召了朝臣议政, 因宓才人过来耽搁两个时辰,全福海伺候在御前左右, 忙得晚膳顾不得吃,才终于送最后几个大人出宫。
都说美人乡是英雄冢,全福海一面上茶,一面觑着皇上批改奏折时深沉专注的神色,忍不住想,宓才人侍寝快一年,皇上不但没见烦腻,这圣宠反而是与日俱增,当真是奇了。
就是不知,待太后娘娘回宫,见到后宫有这样一位得宠的嫔妃,会如何做想。太后娘娘当年生产不易,最痛恨先帝爷多情偏宠,当初潜邸之时,皇上有一段日子甚宠柳侧妃,太后对此没少做以敲打,如今皇上对宓才人的宠爱,比之当年先帝爷对梅妃,可不遑多让。
……
翌日下了早朝,李怀修看完折子,想到多日未去承明宫,便摆了銮舆,命人将午膳一同送过来。
杨贵嫔倚靠着软榻,近来懂事些,不饰妆粉,眉眼素净,面颊晕红,见几分柔意。
她抚着高隆的小腹,故作难受的情状伏到男人怀里,“皇上多日不来看望嫔妾,嫔妾腹中孩子想念父皇,只会愈发折腾嫔妾。”
杨贵嫔眼底的惫色倒证实了她所言不假,多日不见,似乎也确实消瘦了些。
怀中女子蹙着细细的柳眉,模样似是极为难受。既是不适,昨日坤宁宫问安,她为何因下位嫔妃不敬,亲自动了手。这其中是何缘由他没那个去管的心思,念在她怀着皇嗣辛苦,他也不想深究,这人是否在自己面前才是如此。
杨贵嫔看不清男人的脸色,她有孕这些日子,侍寝回数最多的便是宓才人,前不久,皇上还维护过那女子。听闻昨日宓才人到御前送羹汤,待了两个时辰才回的顺湘苑,杨贵嫔坐起身,让男人的掌心贴住自己隆起的肚子,眼眸低下来,“嫔妾身子不便,不比宓才人,能时常侍奉皇上左右。”
李怀修手掌贴着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听过这番话,敛下黑眸,不动声色地拿开手掌,捻着扳指,淡声道:“你怀着身孕,自当一切以皇嗣为重。”
这句话意味深长,倒底是说她怀着皇嗣辛苦,还是要让她少在御前走动?
杨贵嫔神色有一顺的慌乱,更让她害怕的,是皇上的态度,她侍君已久,自以为对圣心有几分揣测,但此时,她却看不懂,眼前的男人。
内殿一时间沉寂无声。
杨贵嫔小心翼翼地望着男人的脸色,掐住了手心,良久,勉强撑起笑脸回话,“是嫔妾考虑不周。”
皇上出了承明宫,脸色似乎并不好,全福海压根不敢多看。
……
云秀仔细擦去了杨贵嫔指尖的水渍,端来煎好的安胎药,扶着主子坐起身。
汤药味苦涩无比,杨贵嫔蹙了蹙眉,强忍着喝了两勺便摆了摆手,云秀犹豫地把汤药放回案上。圣驾难得来一回承明宫,主子似乎并没因此而欢喜。
杨贵嫔倚着引枕,手心一下一下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大抵是养得好,她这肚子要比寻常这些月份得还大。她在想皇上的态度,她心知皇上不喜她提宓才人,不喜她去想后宫任何除去腹中皇嗣以外的事,可她如何能不想,她怀着身子,不能侍奉圣驾,如何不担心有人会借机入皇上的眼。她本与宓才人不对付,如今宓才人又与张家交好,她还如何安得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