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冬抿唇,并不赞同主子的做法,宓才人圣眷正浓,正是得皇上宠的时候,主子又刚解了禁。白日全公公的态度就可见,皇上显然宠爱宓才人胜于主子。她觑着主子阴沉的脸色,知这是主子盛怒下乱了方寸,正想该如何去提醒。
她思量间,殿外又跑进小太监神色紧张地通禀,“奴才请主子安,方才小三子得主子令前去永和宫,不想迎面遇见贵嫔娘娘,贵嫔娘娘声称受小三子冲撞,腹中皇嗣不稳,罚小三子在宫门前跪着呢!”
徐答应恼得倏然拍案,“凭她杨贵嫔再如何清高,还不是宫外母家遭贬,宫内争宠争不过宓才人,居一宫主位,倒将威风耍到了我头上!”
换作往日,徐答应忌惮杨贵嫔的出身,万不会轻易与杨贵嫔对上,今日实在是被顺湘苑那个狗奴才气昏了头,又被杨贵嫔如此欺负,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同时徐答应也是在想,或许今日事情闹大,能惊得动那位过来,叫她宓才人还如何安心侍寝。
今儿这事儿落到小三子头上,简直是无妄之灾,他脑门被主子砸出的核桃印子还没退下去,又被杨贵嫔罚跪在承明宫宫门前,宫道夹杂着刺骨的寒风,他衣裳又单薄,被冻得瑟瑟发抖。
要是这么跪一晚,到了明日,他半条命就没了,他祈求着主子能念在他还算忠心,办事还算得力的份儿上,赶回来为他求求情,少罚几个时辰。小三子哭丧着脸,裤管里灌进寒风,上下牙齿打颤,几近要冻得没了知觉。
杨贵嫔今儿得知又是宓才人侍寝,也有些恼火,太医院日日有太医过来诊脉,皇上却从未来看过她一回,父亲又被贬离上京,她愈发确信,皇上是发现了算计张贵人那事是她所为,皇上将事情压了下去,不代表没生不虞,真的不与她计较。倘若换作以前,她何以把早已败落的张家放在眼里,可如今张贵人怀了皇嗣,比之如今已大为不同。
她心下正慌着,抬眼间乍然瞧见地上一道黑影,好生吓了她一惊,她便把憋着的心气,都发到了这小太监身上。
徐答应住在承明宫,也是个不老实的,起初过来巴结她,而今见她有些失宠的兆头,又去御前送羹汤,当她看不出什么心思!
杨贵嫔正往主殿走,片刻功夫,徐答应从秋水榭出来,与她请安,杨贵嫔冷冷睨她,“请安就免了吧,明儿除夕,本宫还要回去好好歇息。”
徐答应笑意仍在脸上,“嫔妾本不该打扰娘娘,只是不知嫔妾下面的宫人犯了什么错处,要受娘娘这么重的责罚。”
下面的宫人,自然指的是还跪在承明宫门前的小太监。
杨贵嫔眯着眼冷笑一声,“徐答应倒是耳聪目明。”
徐答应不语,应下了杨贵嫔这句话。杨贵嫔本就没把徐答应放在眼里,她是这承明宫的主位,自是想惩治谁就惩治谁。
她抚了抚隆起的肚子,“你宫里头的奴才冲撞了本宫,别说一个太监,就是你,本宫要你跪,你也跪得。”
徐答应眼底闪过一抹恼色,“贵嫔娘娘不过是承明宫主位,又非六宫主位,难不成这后宫还没有天理宫道,都由贵嫔娘娘一人说了算了!”
这句话简直是火上浇油,素冬已极为隐晦地扯了下主子的衣袖,提醒主子,杨贵嫔毕竟怀着皇嗣,倘若当真动了胎气,主子必是第一个受皇上震怒。
徐答应丝毫不顾忌素冬的提点,今儿她就是要把事情闹大,承明宫日日有太医过来,皇上却从未来看过杨贵嫔一回,可见杨贵嫔已经渐渐失宠,即便生下皇嗣,还不知道能不能养的住,她有什么好怕的!
杨贵嫔本就没将徐答应放在眼里,想赏便赏,想罚便罚,也从不需得旁人准允,她冷下脸,“本宫是承明宫主位,这承明宫,本就是本宫说的算。”
她不紧不慢道:“徐答应不敬上位,又冲撞本宫,便罚到承明宫在同那太监一同跪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准她回殿歇着。”
杨贵嫔当真敢罚她!
即便事情如徐答应所想,真正到这一刻,她开始生出些慌乱,杨贵嫔因怀着皇嗣,跟着伺候的宫女太监有七八人,两个宫人上前要将徐答应押去宫门外,徐答应定定心神,急声,“皇上数日未到承明宫,贵嫔娘娘不怕皇上知晓今日这事,遭皇上不喜!”
杨贵嫔眼底神色倏然一冷,手心攥紧了帕子,“本宫再如何也怀着皇嗣,你如此替本宫着想,不如想想如何度过今夜!”
如徐答应所期盼,承明宫闹的动静确实大,也惊动了顺湘苑。明儿个除夕,今夜皇上是处理完了政务才到顺湘苑,结果还未过多久,前朝又有急报要禀,全福海马不停蹄地呈到御前,未等歇口气,就听说了承明宫闹出的事。
来传话的是秋水榭里的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要见皇上,全福海勉勉强强听完,猜出个大概。杨贵嫔虽性子高傲,却也不屑与别的不得圣宠的嫔妃主子计较这点小事,大抵是徐答应说了什么,才惹怒了杨贵嫔。只是这宫人是徐答应宫里头的人,自然都向着徐答应说话。
全福海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通禀皇上,那宫人见他没给个准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皇上不过去,徐答应今晚就要被杨贵嫔罚得不行了。他眼皮子跳来跳去,没个法子,还是进殿传了句话。
殿内,李怀修正坐在案后,处理淮北急报,牵涉政务,明裳听话地在一旁研磨,不敢出声打扰。
全福海走到屏风外,听不见里头的动静,猜到皇上正忙着政事,他咽了咽唾,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硬着头皮道:“皇上,承明宫来了宫人,贵嫔娘娘与答应主子起了争执,请皇上过去看看。”
话音落下,稍许,才听见里头沉声问他,“又出了何事?”
全福海抹了把额头虚汗,忙回道:“听传话的宫人说,是贵嫔娘娘与答应主子言语不和,贵嫔娘娘一气之下罚答应主子跪去承明宫外。”
李怀修已经听得厌烦,懒得处理后宫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既是如此,便罚她跪上一个时辰,跪够了,就回去安生待着,别再出来添乱。”
一旁伺候笔墨的明裳听得弯了弯唇角,徐答应往日巴着杨贵嫔,今儿倒是出奇了,还能与杨贵嫔生出口舌。
她这点子笑都落进了男人眼里,李怀修处理完政事,传人进来,八百里加急送去淮北,这时才腾出空,压了压眉心,淡淡扫了旁边的女子一眼,“好笑?”
明裳倏然站直身子,拨浪鼓似的摇头。
李怀修轻嗤了声,他近日常来这女子这儿,倒是让她得意。
徐答应一番算计落了空,在承明宫外回了一个时辰,冻得瑟瑟发抖,她将这笔账都算在了杨贵嫔和宓才人头上。定是宓才人言语挑唆,皇上才看都不来看她一眼。
昨日忙了一日,李怀修确实有些疲累,没心思再幸那女子,翌日除夕,圣驾一大早就出了顺湘苑,直到后午,南国使臣觐见,才算见完了外邦使臣。
晌午未用午膳,李怀修靠着椅背揉了揉太阳穴,不等片刻歇息,外面又传各朝臣觐见,全福海在一旁伺候,都看得格外难受。
朝中大臣党派纷争,六宫嫔妃勾心斗角,谁又能知道皇上的难处,体会皇上的苦楚。先帝爷不作为,大魏基业交到皇上手里就是个烂摊子,又连年天灾不断,皇上初登基那年,宵衣旰食,鲜少好眠,要承担的担子实在太重太重了。
全福海此时却是想,倘若宓才人守在皇上身边,定能想法子让皇上展颜欢愉,歇息片刻。宓才人虽总是惹得皇上黑脸,但有宓才人在,皇上才会有一丝寻常人该有的喜怒,而不是高高在上,万民奉如神袛的君王。
除夕年宴,帝后要一同出席,朝臣散去,皇后的仪仗适时到了乾坤宫。
全福海前去通禀一声,回来迎皇后进了内殿。
皇后今日梳了大妆,孔雀绿的宝石点缀,映衬明黄钗环鸾鸟,雍容端庄,华贵怡然。她福了身子,端上带来的食盒。
“皇上忙了一日,夜中还要饮酒,先吃些羹汤垫垫吧。”
李怀修点点,吩咐宫人赐座,淡下声,“皇后想得周到。”
不轻不重的一句,虽是夸赞,却不见多余的情绪。
皇后面色不变,柔声说了几句六宫近日的事,不知想到什么,顿住了声,斟酌一番,才开口,“嫔妾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李怀修语气平静,“皇后但说无妨。”
皇后便道:“杨贵嫔与徐答应同住承明宫,昨夜……”皇后微顿,轻描男人脸色,避开那事,继续道,“因昨夜之事,杨贵嫔与徐答应起了争执,今日一早,杨贵嫔位居主位,不见徐答应请安,便吩咐宫人去看,两人又生了口角,杨贵嫔月份大,动了胎气。”
“砰”地一声轻响,汤勺掷回了碗中。
李怀修已搁置下了羹汤,脸色生寒。
皇后叹息一声,“幸而太医去得及时,并未出差错,臣妾知皇上今日忙着前朝,才未叫人通禀。杨贵嫔身子不妥,臣妾本想嘱咐她不必去今日除夕宴,她却执意不肯。”
“让她去。”李怀修沉着脸色,眼底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皇后心惊地捏紧了帕子,垂首应声,心中却是知晓,杨贵嫔的恩宠,已然散尽了。
第049章
彼时明裳正在内殿梳妆, 一早承明宫闹得动静大,听闻徐答应生生挨了十个巴掌,幸而太医赶到及时, 杨贵嫔腹中皇嗣才没有损碍。有人不禁失落, 但这些事都与明裳无关,再过一个时辰就是除夕年宴, 外邦来贺,举国同欢。
年宴设在建章宫,张贵人身子不适, 留在听月坞养胎,并未出席。嫔妃们以为经今早那一遭,杨贵嫔也会留在宫里,不想,六宫嫔妃坐得差不多时, 杨贵嫔扶着隆起的肚子, 坐去了丽妃下首。没多久, 徐答应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也入了殿落座。
后宫再有争斗,也不能斗到年宴上丢人现眼, 嫔妃们面和心不和, 交相换盏,闲谈趣事。
两刻钟后,帝后一同入殿。歌舞奏起,众人祝君王万年,大魏万年。在强盛的国力碾压下, 外邦即便不甘称臣,也不得弯低了腰身, 以求帝国庇护。
杨贵嫔吃了安胎药才过来,殿里生着檀香,她闻着蹙眉,有些不舒服,便捏了帕子抵住鼻尖。
这番情形落在旁人眼中,难免有装模作样的嫌疑。丽妃身子不见好,仍旧来了除夕宴,妆容为她掩去了几分病态,观赏歌舞间,余光瞥见杨贵嫔渐渐有些不适的脸色,她拧了眉,随口道上一句,“杨妹妹有孕不适,不如回寝殿歇歇身子。”
杨贵嫔下意识看向高位的男人,眼神中有几许期盼,李怀修放下酒水,眼眸未抬,淡淡道了一句,“朕吩咐宫人给你备撵。”
杨贵嫔强撑着挂上笑脸,抚了抚隆起的肚子,“嫔妾想留下陪着皇上。”
作壁上观的皇后不着痕迹地移开眼,唇边浮起一丝轻笑。
倘若杨贵嫔识趣,就该知晓,此时应顺着皇上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回承明宫养胎,再折腾下去,把肚子里的皇嗣折腾没了,届时醒悟可就晚了。
明裳不胜酒力,吃了些甜酒面颊绯红,脑中发晕,她怕失了仪态,低声嘱咐绘如扶她出去走走,醒醒酒气。
没人注意,低位嫔妃的席位少了几人。朝臣席上,却是始终有一人,自入了内殿,目光就不曾从那处移开。
同僚与柳絮白对酌,奉承他如今可是御前的大红人,柳絮白承了酒水,面容青隽,分明的指骨握着酒盅,面容含笑,谦和疏离,温润如玉般的青年公子。那同僚是与柳絮白同去赈灾的参军武将,他目露欣赏,不禁多聊了几句,“某不才,家中有一小女闺中待嫁,不知柳大人可有意与某结为姻亲。”
两性结好之言,本该与父母商议,但那同僚是一武将,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当下提出来,也不是要探探口风,以免让人捷足先登。
柳絮白眼眸闪烁,不动声色地客套推拒,“江大人看重下官是下官之幸事,只是下官为报君国,并无成婚之意。”
那人抱憾离开,与柳侍郎共同主事数月,柳侍郎为人,他自是信得过,只是可惜了……
柳絮白眼睫垂下,撂了酒水,那处已没了人影,他招来侍酒的宫人,低语吩咐。
……
已至深夜,这是明裳入宫过得第一个年关。
绕过抄手游廊,往前便是一处热泉。明裳扶着绘如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坐下,天冷,走了这一段路,明裳神思已经清明,但她还不想太早些回去。
因呈上那折万民奏疏,皇上龙心大悦,为父亲调任官职,父亲新上任,便去了地方巡视水利,眼见开春,冬雪消融,倘若有坝堤泄洪塌陷……
思绪扯远,牵出明裳一番哀伤的愁肠。
回建章宫走了近路,除夕雪夜,绘如提着宫灯,谨慎地扶住主子,“主子仔细台阶。”
明裳披着的狐裘厚实,拖在地上并不好走,下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她眉尖叠了一层又一层,红墙裹了华美的月光,覆着霜雪,天地万物仿似都静谧柔和起来。
这时的宫人大半都去了年宴伺候,明裳忽然玩心大起,捡了地上的梅花握在手心,接落漫天的寒英。
“许久没用雪水煮过茶了,待明日吩咐几个宫人去捡些雪水,要花尖儿上的才最好。”
不等明裳话音儿落下,遥遥传近一道男声,“京城的贵人会享受,竟用雪水煮茶!”
明裳脚步倏然一顿,主仆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绘如皱眉护到明裳身前,“你是何人?”
除夕年宴,进宫受席不只有上京四品以上官员,还有各地方官吏,外邦使臣……鱼龙混杂,明裳是后宫嫔妃,倘若被人看到深更半夜与外男私下见面,是跳进湖里也洗不清。
那人从宫墙后踱步而出,眉高目阔,耳挂长铛,足抵革靴,着一身异域胡服,见这身衣着,明裳当下有了判断。
“尚是我大魏年宴,三王上贸然离席,怕是不合我大魏规矩。”
乌石风鹰戾般的深眸微眯了眯,“你知道我的身份?”
明裳讽笑,“三王上入我大魏,只进奉一斛珠宝,出手如此阔绰,宫中有谁会不记得?想必三王上定然也记得我魏人之英勇,不然怕是这一斛珠宝也无啊。”
今岁大魏天灾不断,乌石风早闻得消息,大魏自救不得,正是引军南下,攻破大魏关卡城池的最好时机,可恨魏人擅用奇/技/淫/巧,守城护城,打了六个月的仗,最后落魄而归。乌石风心中自恨,老王上命他此行,他岂能心甘情愿!故而仅献上一斛珠宝做以奚落。
乌石风被讥讽一番,不见怒色,反而拍掌大笑,笑声震林,“本以为大魏女子只会诗书琴画,作那花瓶美人,不想竟也有如此泼辣的娘子!”
见这人不见怒走,居然还要笑夸一番,明裳面色顿冷,愈发不加客气,“料想王上出来已久,跟随的护从怕是急得汗如雨下,不知如何。”她话锋一转,“入我大魏朝,王上还是守着我大魏规矩才好。”
乌石风眼底露出一丝兴味,毫不害怕明裳的威胁,反而咧嘴笑道:“不知娘子何以尊称,小王帐中尚未娶妻,倘若娘子愿意,小王愿许娘子……”
“三王上慎言!”明裳咬紧了唇珠,目露冷色,只恨自己今夜离席,才招惹了这蛮子!“我与王上素不相识,王上的内帐还是留给旁人吧!”
她压了压兜帽,一眼都不看乌石风,捏了捏绘如的手腕,转身便走。
肩头的红梅随风而落。
乌石风也不去追,革靴踏过霜雪,乌石风捡起地上的沾雪的梅花,不言不语地捏了两下花瓣,微微一笑,竟是在想,她的雪水煮茶会是何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