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过徐答应身侧,先行离开宫廊,徐答应回过头,暗暗瞧着女子离开的身影,以为明裳是故意装作不关心,嘴唇上扬得意,“受宠又如何,没有皇嗣,还不是与她一般!”
思及此,徐答应轻抚上了小腹,眼眸低垂泄出了一丝失落渴盼。
两人一前一后,到坤宁宫问安,时辰险些迟了。
皇后端庄雍容地坐在高位,抬手让众嫔妃起身,“尔等身处六宫,当竭心尽力,为皇上分忧,绵延后嗣。”
“嫔妾等谨记娘娘教诲。”
嫔妃落座,张贵人扶着肚子,悄声碰了下明裳的手腕,明裳抬起眼,视线随着张贵人看向高位的一处,今日大安,丽妃娘娘竟没到坤宁宫。
丽妃娘娘从不侍宠乱了规矩,却在今日不见人影。
有人也发现了怪异,不禁疑问出口,“怎的不见丽妃娘娘?”
闻言,皇后拧眉叹息一声,“丽妃身子不大好,本宫正要安排太医到重元宫为丽妃看看病症。”
“竟是如此。”那人也颇有唏嘘。
昨儿见丽妃娘娘好好端端地坐在年宴里,虽面色苍白了些,却瞧不出别的,病的竟是这般严重?
孟静瑶眼神迷茫,心底慌了一瞬,仿似捕捉到了什么,一闪而过,她并未想得通透,接下来坐得心不在焉,上面说什么,她只听着,心中记挂的全是堂姐的病症,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会病得这么重。
这时,外面小太监匆匆跑进来,跪身请安,神色焦急,“娘娘,宝珠公主发了高热,奴才已经叫人去太医院请太医了!”
皇后骤然起身,“宝珠何时病的,怎会忽然发了高热?”
那小太监是宝珠公主身边的内侍,他惊惧地抖了下身子,额头冷汗淋漓,顶着皇后的发问审视,扑通叩到地上,支吾道:“昨日公主回了坤宁宫,没过一会儿吵着要去上林宫,奴才们拦不住,想去通禀娘娘,公主威胁奴才们,要是告诉娘娘,便将奴才们都发配到慎刑司。奴才罪该万死,求皇后娘娘饶了奴才吧!”
“公主年幼,尚不辩是非,本宫命你们在公主身边伺候,你们竟敢由着公主的性子,不知劝阻。”皇后沉下声,“来人,将伺候在宝珠公主身边的宫人押去慎刑司,听候发落!”
“娘娘饶了奴才们这一次吧!求求娘娘饶了奴才们吧!”小太监边哭边求,连连蹬着双腿,要挣脱内侍桎梏,眼神绝望无比,到了慎刑司,不死也得退层皮。
小太监的求饶声渐渐消远,宝珠公主所住的宫所并不近坤宁宫主殿,殿内的嫔妃自然也不知晓,别的宫人是何等的忧惧绝望。
殿内一时无声,皇后娘娘一向平和端庄,她们还是第一回 见到,娘娘动了这么大的怒气。
……
明裳回顺湘苑不久,就听皇上下了朝未换朝服去了坤宁宫,不知从何处传出的风声,宝珠公主高热不退,抱着父皇不放,哭求要见上林宫的生母。
皇后执掌六宫,既有手段换了宝珠公主近身伺候的人,又怎会由宫中传这种风言风语。
她眉心拧起,忽然觉得哪不对劲,徐徐的风拂过人面,廊下宫灯摇曳摆动,娟秀的美人舞姿灵动曼妙,令人停留神往。
她忽然坐直了身子,手背一动,打翻了案上的茶盏,月香惊呼一声,忙上前盖上流下的茶水,以免湿了主子的衣裳。她边忙边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明裳抚住心口,一双美眸游来动去,今晨丽妃娘娘称病不来坤宁宫问安,偏生这时候宝珠公主高热不退,皇上下了早朝就去了坤宁宫。偌大的坤宁宫,当真没有人发现宝珠公主偷偷溜去了?
与此同时,坤宁宫中,宝珠抱着李怀修的手臂,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迷蒙中还在嗫嚅着“父皇”二字。小小的团子缩在衾被中,红扑扑的脸蛋憔悴消瘦,像没人要的孩子,可怜极了。
皇后守在床榻边,兀自拭泪,自责道:“是臣妾没有照顾好宝珠,皇上尽管责罚臣妾,臣妾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李怀修拍了拍宝珠的身子,闻言掀起眼皮掠了一眼,眸中的深沉令人心口一悸。
“朕将宝珠交给你,是要你如她的生母一般去疼惜自己的孩子。”
皇后无子,他将宝珠交给皇后,也是因皇后生性持重,待后宫分寸得当,少有偏颇。阮嫔性子急躁,后宫得罪了太多的嫔妃,与其为抚养宝珠扶持一个不知根底的生母,不如交由皇后抚养,也能抚慰她当年的丧子之情。
而今来看,却像是他错了,他的皇后,为得目的不择手段,竟让他越来越看不清,眼前这个人,可还是曾与他举案齐眉,将王府诸多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从无后顾之忧的成王妃。
第051章
皇后手心微紧, 不觉抿住了嘴角。
夫妻十载,她太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也看得清楚, 那深沉的眼底含着的是对她浓浓的失望。
皇后忽然想笑, 她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还是瞒不过这位, 想来也是,有什么能瞒得过当今皇帝,丽妃那般折腾, 却还是把自己折腾到今日地步了,不是吗?不必她推波助澜,丽妃就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今日就是要丽妃看着,要让丽妃知晓,她在皇上心中不过尔尔。她这么做, 也只是想给丽妃最后锥心一刀。犹记得当面她以正室入府, 丽妃不过为侧妃, 却处处得这位纵容,可笑如今还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后宫进来一波又一波的新人。孟静瑶进宫, 已是耗尽了皇上待丽妃的所有耐性, 油尽灯枯,不过是或早或晚。
皇上看清了她所为,却仍旧冷眼旁观。
她分明该觉痛快,但为何现在,并无半分欢愉。
皇后张了张唇, 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线,她抬起眼眸, 望着那位冷淡深沉的帝王,却哑住了声,喉中干涩道:“臣妾知错。”
圣驾在坤宁宫停留到晌午,丽妃病重,去看望的,只有孟静瑶一人。皇上到现在都未去过重元宫,后宫嫔妃也不是蠢的,慢慢察觉到怪异,气氛透出一丝微妙的古怪。
孟静瑶从重元宫回来,眼圈通红,关闭了殿门,翌日直接称病告了假。
……
杨贵嫔如今是彻底不去理会宫里纷争,生下小公主后,她将所有心思都花费到了女儿身上。小公主长了两日,模样渐渐长开,由刚开始皱巴巴的脸蛋变得通红可人,杨贵嫔愉悦地逗弄两下女儿的小脸,到了吃奶水的时辰,便交给了乳母。
主子心绪佳,伺候的宫人也松了口气。主子诞下公主后,反而较有孕时看开了许多,云秀颇感欣慰,主子总算是想通了,皇上重视皇嗣,主子如今有了小公主,怎愁不得圣心。
宫人送进太医开出的药,一同送进来的,还有杨府的家书。杨贵嫔先看了家书,她倚着引枕,本是舒快的心情因这封家书荡然无存。
父亲在信中提及,皇上自从擢升了虞世行,他明升暗贬,行事便屡番不顺受阻,虞世行甚至上折子讽谏,工部结党营私,虚报公支,收受贿赂……种种罪名罗列下来,若非宋文进一力保全,父亲如今怕是要阖府下狱。信中末尾,父亲得知她诞下公主极为失望,要她在月后争宠再育,盼能诞下皇子,光耀门楣。
光是这些,前朝的官员有几人是干净的,水至清则无鱼,父亲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谨慎些。旁人羡她家世羡她门第,可如今看来,听得还不都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想要抬举一个人,有的是法子,想要打压一个人,亦然。
杨贵嫔攥紧了信纸,忽然觉得满身疲惫,她胎未做足,早产三月,已是身子大损,父亲往宫中递信,不问她身子如何,不问她女儿可乖巧,却只说那些官场争斗,竟还催促她得承雨露,再育皇嗣。她忽然想笑,忽然觉得,以前作为嫡女的宠爱,名门的荣光,不过是父亲为用她上位而做的砝码跳板。
可真是好笑啊。
杨贵嫔手背覆过眼眸,泪水从眼尾流了出来,一颗一颗划过了整张脸庞,身子随着泪水轻轻颤抖。
云秀本是调着汤勺,正要提醒主子吃药,却见主子看过那家书,竟是在哭。她心口猛地一跳,吓得立即拿了帕子拭泪,惊慌着急,“主子月子里,万万不能哭的啊。”
“主子身子本就有损,再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杨贵嫔拿开手臂,累得什么都不愿去想,她气息无力道:“你下去吧。”
“主子!”云秀放不下心,主子这般,分明是杨家又出了事,叫她如何放心下主子一个人。
杨贵嫔转过身子,缓缓合上眼,不想再多说,“出去。”
月挂梅梢,有人一直在盯着主殿的动向。
陈宝林坐在宫灯下绣着手里的荷包,她用的是双面绣,绣样是一片竹叶。世人画竹画其神骨,却从未有人画其叶。
翠苏认出主子的绣样,不禁好奇去问,陈宝林描花的指尖微微一顿,眼底的浅色稍纵即逝,摇头道:“只是觉得竹叶好看罢了。”
鲜少有人去绣竹叶,陈宝林独独挑了这个绣样,并非她觉得竹叶好看,而是入宫的一年,她以此打发深宫孤寂,绣遍了梅兰竹菊,提起针线,竟不知再绣些什么。
银白的针穿过绣帕,陈宝林一时失神,指肚针扎的刺疼了下,一滴鲜红的血珠殷染了洁白的绢面。
翠苏先是反应过来,惊呼一声,立即去拿干净的帕子包裹住陈宝林的伤口,着急拧眉,“主子绣了一个时辰了,快歇歇吧!”
“无事……”陈宝林牵笑安抚,不等她说完,殿外传话的宫人急匆匆跑进来,“主子,御前的全公公朝咱们知画斋来了!”
不知为何,陈宝林心神一慌,胸口的心脏砰砰骤跳,她压住心头惊惧,起身时,无意打翻了案头凉透了的茶水,瓷盏砰地碎到地上,也惊惧了她的心神。
翠苏尚未看得清明主子神色,听闻是御前大公公全福海过来,正狐疑为何来人不是皇上,又不解为何在这个时辰过来,她七想八想,下意识想成好事,正要给主子报喜说几句吉祥话,回头见主子霎时失了血的脸色,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年宴那夜,主子离席去御花园中醒酒,久久才回,当夜杨贵嫔便在御花园中险些小产。她眼眸缩紧,心中隐隐有种直觉,莫名不安起来。
殿外,全福海进了知画斋,四下无意扫了一眼,心底咂摸惊讶,陈宝林自打入宫就没侍奉过皇上,他伺候在御前,自然清楚六宫主子们的名册,但皇上政务缠身,若非主子们拔尖儿,是极难入皇上的眼,陈宝林在其中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若非出了那挡子事,皇上大抵是都不知道后宫里有这么一个人。陈宝林不得宠,伺候的宫人也不尽心,全福海一路过来,除了殿门传话的小太监,再没瞧见别的奴才。
这般的地位,又与杨贵嫔同住一宫,怕是叫人欺负得死死的了。
陈宝林整饰好仪容,由着宫人扶着出了内殿。
见到人出来,全福海立即福了礼,恭敬道:“原是奴才进去见主子,但今儿奴才是来传皇上口谕,得罪宝林主子了。”
御前伺候的人八面玲珑,即使是面对获罪之人,全福海态度也是十分的恭敬。
皇上要传什么口谕 ,陈宝林含不敢深想,她呼吸收紧,面上挂着牵强的笑,点了点头,两手提起裙摆缓缓跪下身。
全福海挺直了脊背,清清嗓子,传道:“宝林陈氏,妄听妄为,德行疏浅,是为陈工教导之过……责于普行山修野,宣示朕旨。加恩赐令缓一岁,赐自尽。”
还是头一回,全福海传了这般长的口谕,以往换作旁的嫔妃妄为生事,或是一道圣旨打入冷宫,或是直接赐酒自尽,陈宝林在后宫默默无闻,能得皇上下这道圣旨,也是她的本事了。倘若不是这回查了陈宝林,也牵扯不出前朝与胡部勾结的党羽,误打误撞,陈宝林大抵还不知晓自己的父亲已经获罪入狱,是要判去合族死罪。
全福海心底唏嘘,颇有同情陈宝林的境遇,同为六宫嫔妃,宓才人讨喜,父亲又得力,深得圣心,陈宝林却恰恰相反,时也命也。
陈宝林蓦地抬眼,她动动唇角,努力维持着镇定,然袖中发抖的双手终究泄出了一丝惊慌。
“嫔妾不明,皇上何意?嫔妾安安分分住在知画斋,循规蹈矩守着宫规,不敢有半分逾矩!”陈宝林尚有一丝希冀,她做的事那般隐秘,就是贴身侍候的翠苏都不曾发现,皇上怎会查到!
“全公公,我想见见皇上,全公公可否通融一二,让我去见见皇上!”
全福海叹息地摇了摇头,“宝林主子做过什么事,主子心中清楚,皇上口谕,已是开了圣恩。非奴才不给宝林主子传话,只是宝林主子这时候去见皇上,也是火上浇油,奴才劝宝林主子一句,什么都别想别问,好好过剩下的日子吧。”
“皇后娘娘……”陈宝林眼珠慌乱,口中喃喃,攥紧了衣袖,这些都是皇后娘娘暗中授意她的,她蓦地抬起头,“全公公……我方才绣一方帕子,还未来得及给皇后娘娘,全公公可否……”
“主子!”后面贴身侍奉的玲儿打断了她的话声,哭着扯住她的衣袖,“主子快些认罪吧,皇后娘娘主持六宫,知晓主子做了这些事,定然痛心疾首!”
陈宝林脊背猛地僵住,眼睛盯向那宫女,她不得圣宠,知画斋宫人惫懒,除却翠苏,唯有玲儿最是尽心,原来竟是这样,皇后娘娘知晓会有今日,早就备好了退路!玲儿脖颈一缩,眼神不禁怯懦心虚。
全福海全然当做没听见那句话,即便他猜出些什么,皇上都未发话,哪轮的到他插嘴。皇后娘娘姑母可是当今太后,皇后娘娘再如何,都会稳坐六宫之主的位子。
过一道殿门,便是承明宫主殿,御前公公到承明宫,头一回直奔了荒僻的知画斋,外面的动静惹了杨贵嫔注意,御前大公公到承明宫时,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是要宣主子的晋位圣旨,却见全公公竟然拐去了知画斋,主殿的宫人不免讶然失望,主子诞下皇嗣,皇上竟还不给主子晋位吗?
杨贵嫔此时没心思理会自己是否要晋位的事儿,父亲前朝的争斗已经扰得她心烦意乱,翌日起来额头就开始隐隐作疼,这回太医开了方子没离开多久,杨贵嫔裹着抹额,白着脸色躺在床榻里,汤药已经凉透了,杨贵嫔烦躁地拂开云秀端来汤药的手,云秀哭着求了又求,“主子月子里,万万不能再伤了身子啊,奴婢求求主子吃些药养养吧!”
主殿闹的动静也让全福海多看了一眼,正逢遇见刚出来的郭太医,“贵嫔娘娘身子可是有恙?”
郭太医愁眉不展地轻叹一声,“全公公有所不知,贵嫔娘娘生产后已是身子虚弱至极,又忧思在心,我所开出的方子治不了根本,纵使大罗神仙下凡,也难以医治彻底啊!况且女子月中颇多忌讳,长此以往下去,于身子更是不利。”
郭太医没将话说透,全福海察言观色,从郭太医欲言又止中揣摩出几分意思,心病还须心药医,杨贵嫔的心药自然是皇上。他咂摸着,杨贵嫔生产后确实转了性子,连日请太医也不遣人去请皇上。
回了乾坤宫,全福海正要进去通禀陈宝林之事,德喜眼见干爹回来,立马上前拦住,极为隐晦地摆了摆手,两人到廊下没人的一角,德喜才憋不住,吓得跟见了鬼似的大吐苦水。
“干爹不知,方才胡部使臣乌石风求见,干爹以为那乌石风要做甚!”
全福海哪猜的出来,乌石风再嚣张也不过耍耍嘴皮子功夫,见德喜吓成这般,难不成还有别的?
德喜没敢卖关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惊恐道:“那胡部使臣要向大魏和亲,求娶宓才人!”
此时回想起来方才殿内皇上的神色他还心有余悸,无比后悔为何今日是他当差,德喜愁眉苦脸,仿佛知道了不得了的秘密,按理说宓才人久居后宫,如何见得外男,尤其那外男还是胡部的王上!
全福海听得目瞪口呆,猛地打了个冷颤,甚至怀疑得又问了一遍,“你当真没听错,那乌石风要求娶的人是……宓才人?”
德喜哪敢有那个胆子传这种掉脑袋的话,“我哪敢欺骗干爹,错不了!”
他可还记得,那乌石风清楚的还不怕死地说了一句,“大魏□□,美女如云,皇上后宫更是佳丽三千,料想也不缺宓娘子一人,臣帐中无妻无妾,既是皇上的女人,臣自当会好好疼爱。”
当时德喜觑着皇上阴沉如水的脸色,扑通就跪下了身子,哪还敢再听下去,连滚带爬地跑去了殿外候着。
与德喜的震惊害怕不同,全福海则是在想近些日子朝中异党与胡部勾结一事,名册上并无宓才人的母家,虞侍郎风骨刚正,也不像卖国之人,胡部使臣如此胆大妄为求娶宓才人,即便宓才人无辜,也会传得风言风语,不知皇上是何圣意。
全福海不敢妄自揣测,缩着脖子守在殿外等着皇上传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