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摇了摇头,“晚膳已经热了两回了,不如娘娘先移步暖阁用膳。”
她愈发心疼娘娘,宝珠公主看似是贪玩,实则是借着玩耍的由头,离开娘娘身边,宝珠公主机灵,自以为娘娘并未察觉,实则娘娘早就看出了宝珠公主的心思,毕竟不是在娘娘身边养大的,公主懂事又早,怎能把娘娘这个养母当成生母,真正亲近。
就在这时,小杜子抹着一头热汗,呼哧呼哧地回殿禀话,“奴才给娘娘请安。”
小杜子是伺候在宝珠公主身边的新人,皇后提拔他并无多余的意思,宝珠不愿用她指的人,她是宝珠名义上的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能没了这个规矩。小杜子看似臃肿愚钝,要没几分本事,也不能数年如一日管着行宫。
皇后合起了书册,眼光淡淡看向跪在地上,衣襟湿透的小杜子。
小杜子拿袖子擦汗,神色惶恐,“奴才该死,公主在园中玩耍,偶遇圣驾,耽搁了些时辰,奴才得了皇上话,才敢回来给娘娘通禀,娘娘恕罪!”
其实,在撞见圣驾前,公主就已经过了皇后娘娘定下的时辰。然主子总是没错的,错的都是奴才,小杜子这么多年在行宫管着事,没少伺候皇亲国戚的主子们,深谙其中的规矩。
皇后眼眸微怔,继而唇角勾起,极轻地嗤笑了声,扫了眼跪着小杜子,“公主晚膳可是去了勤政殿?”
小杜子应答正是。
皇后脸色不好,烦躁揉了揉眉心,没再去问,文竹将小杜子遣出去,到御前伺候好宝珠公主,小杜子悄悄觑了眼皇后,才躬身离开。
六宫皆知,宝珠公主并非皇后娘娘亲生,他昨儿去伺候宝珠公主之前,听闻宝珠公主乖巧懂事,很是听皇后娘娘的话,如今来看,不过是有心人的传言罢了,事实并非如此。
小杜子自有计较,倘若他跟个墙头草似的,只会两头不讨好,只是这风向倒到哪头,还得观摩观摩,宝珠公主虽是聪慧,可不过六岁大,还不成气候。更何况日后还要离宫,皇后娘娘虽膝下无子,但终究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日后若能一直坐在这个位子上,也会是位居高位的太后。
小杜子眼珠子溜溜的转,去勤政殿的这一路,都在揣摩这事儿。
……
宝珠公主生母不得皇上所喜,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皇上很是疼爱这个女儿。那日宝珠公主从勤政殿回仪元殿,紧跟着御前就赏赐了宝珠公主好些东西,光是上好的翡翠珠宝就足足有十匣。
而令众人更为诧异的是,宝珠公主竟请皇上将这些赏赐捐给各地流民,以足温饱,前朝听闻,无不称赞宝珠公主虽是年幼,竟有如此大义之心,不愧为我大魏公主,有我大魏之风!
闻言,帝王甚悦。
宝珠公主将皇上赐下的赏赐捐给了流民,唯留下一只凤钗,献宝儿似的给了皇后,她踌躇地站在案后,矮矮的小身子还没有檀木桌高,她自知做错了事,“母后不要生气好不好,宝珠以后不再乱跑了,好好听母后的话。”
这般大的孩子,心性再聪慧,总会畏惧大人。
皇后低眸,望着面前小小的孩童,颇有惋惜,这要是她亲生的女儿该有多好。
可惜,宝珠记事早,不会忘记自己的生母,她不愿意留在皇后身边,可她的脑瓜却也反应得过来,父皇让她留在皇后身边,是为了她着想,她不能让父皇生气,她太想娘亲的时候,就想跑出去,到外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遇到她的阿娘。
这般,宝珠想了一整年,念了一整年,从未在宫道中,遇到她的生母。
皇后最终没有责怪她,只是俯下身子,摸了摸宝珠的发顶,声线平和又带着从未有过的肃然,“无论你心中如何做想,你都要记住,本宫都是你名义上的嫡出母亲,你永远是本宫的嫡长女。”
宝珠眼里的亮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她很委屈,仍倔着没掉下泪,她偏过头,第一次在皇后面前露出不曾有过的抗拒之意。
皇后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最终,宝珠跪下了身,重重叩了一首,“是宝珠的错,宝珠记得了,母后勿怪。”
……
没人知晓仪元殿的这桩事,只是伺候在宝珠公主身边的宫人们察觉,宝珠公主近些日子反而变得乖巧,每日读书习字听规矩,鲜少再跑出仪元殿胡闹。
宫人们整日提着的心脏落地,终于松了口气。
仪元殿安安静静,可急坏了王采女,宝珠公主不再来园中扑蝴蝶,她如何实行自己的计策,不这般,又如何得皇上多看一眼。
眼看要到下月,王采女急得嘴边生了燎泡,这副模样,仪元殿问安时惹了不少人调侃,王采女皮笑肉不笑地敷衍,愈发气从心生。
过了小半个月后,终于让王采女等到了机会。
“小杜子,再快些,冰水热了就不解暑了,我要亲自送给母后!”宝珠两条小短腿在前面走得飞快,可苦了小杜子,那浑圆的肉一颤一颤,仔细一看,伺候宝珠公主的这两日,身形反而消瘦不少。
小杜子吐着浊气,额头的汗水哗啦啦往下流,“公主等等奴才,等等奴才啊!”
宝珠嫌弃地皱眉,干脆一人抱紧食盒,飞快地跑远了。小杜子有苦难言,跟着宝珠公主,能不能享受荣华富贵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这条老命怕是要撑不到那时候了!
他六岁大的时候,怎么就没公主这般活泼呢?想来也是,他穷苦人家出身,早年吃不饱穿不暖,进了宫可了劲儿巴结孝敬上头的公公,混到今日,在奴才堆里也有几分脸面,不然也不能平白长出这么多肉。
小杜子摸了把额头的汗,呵哧呵哧地继续追,宝珠公主身边没人跟着,万一出了差池,他才真的是活不到荣华富贵那日子了。
近些日子宝珠与皇后的关系缓和,宝珠不能时常见到生母,她仍不愿亲近皇后忘了曾经的娘亲,只是她隐隐约约意识到,她不能也不该再这样下去。
她是公主,可父皇不止有她一个女儿,也不止有她娘亲一个嫔妃,不会日日将她护在羽翼下,有些事,要她自己去想清楚。
愈这般想,宝珠圆溜溜的眼珠愈发坚定,母后与父皇不同,母后没有孩子,即便她不是母后亲生,但母后说过,自己永远是她的嫡长女。
宝珠为快回仪元殿,抄了近路,绕过鲜少有人经过的游仙湖,刚到行宫时,她常常跑过来完,对这条路甚是熟悉,宝珠自信不会出事,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踏上废弃已久的木桥,手臂伸展,保持着身子的平衡,一手提着食盒,聚精会神,眼见就要到了湖对面。
“叮咚——”有石子坠落湖面的声响。
宝珠分了心神,往那边看去时,脚下踩中青苔,身形陡然一滑,她瞪大了眼珠,惊叫出声,扑通坠入湖水,水光泛出圈圈涟漪,宝珠从未学过凫水,胳膊在水面扑腾挣扎,喉咙呛得满口腥苦。
“娘——娘亲——”
宝珠感受到身子渐渐无力发沉,要坠入湖中,她年纪还小,不知如何描述心底陡然涌出的绝望又惊恐的情绪,只是觉得害怕,她在哭,却四下无人,没人来救她。
湖水在日头下泛出光晕波澜,她忽然想起,曾经在娘亲身边时,一个服侍她的小宫女误给她盛了一碗烫热的莲子羹,她烫到舌尖,就哇地哭了出来。娘亲边哄着她,边怒声斥责那宫女,她不记得娘亲说过什么,只是不知为何,记得那宫女被拖出暖阁时,挣扎绝望的求饶。
她没了力气,痛苦地闭上眼,湖水要埋没她的发顶时,耳边仿佛隐隐约约听见了一道急切呼喊的女声,“宝珠公主!”
紧接着,远处那人扑通跳下水,拼命地往她这面游。
而远处,灌木丛内的王采女,使劲儿扯着被灌木勾破的衣衫,又急又气地看着远处那一幕,她原本是想设计宝珠公主落水,自己再在危机时相救,皇上喜爱宝珠公主,倘若自己救下宝珠,岂不得皇上多看几眼,届时,想要得宠,怎非难事。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游仙湖久没有人洒扫修建,灌木丛枝杈横斜,竟勾住了她的衣裳,叫她无发脱身。
她见宝珠公主掉下水,在湖里不停地挣扎扑腾,很快要没动静,王采女简直心急如焚,一把扯下了芍药花裙的裙摆,正要飞奔过去,眼见宓贵人不知忽然从哪现身跳入水中,她闪身躲到灌木后,看宓贵人将宝珠公主从水里湿漉漉地拖到岸上,紧跟着呼啦啦围上一群伺候的奴才,七手八脚地簇拥着离开了游仙湖。
王采女怔住,彻底傻了眼,她死死掐住手心,眼底划过一抹气恼的阴狠。
……
先帝在时,曾一日梦魇,梦见游仙湖中有一丈长巨蟒,一口咬掉他的喉骨,先帝猛然惊醒,竟也不系衣带,赤脚跑出宫廷,连夜召见朝臣进宫,要填了行宫的游仙湖。前朝老臣一听,大呼不可。游仙湖是太///祖///爷在世时,曾梦在湖中遇白衣仙人,连梦数日,受化得道,故取名游仙。累及皇室子子孙孙,怎能说填就填了!
先帝昏聩执拗,架不过那老臣一哭二求,险些上吊,才吹胡子瞪眼,勉强答应。不过先帝每每去行宫,从未踏足过游仙湖一步,也不准旁人踏足,设令,进出游仙湖者死,直至今日,先帝薨逝,这条令慢慢叫人淡忘,后进宫人也不得而知。
第065章
明裳裹着宫人送来的披风, 由月香拧着帕子,擦去她侧脸的水渍污泥。
主子乍然落水,可是吓坏了月香, 早知如此, 她就不去取那个笼子,她水性也是不差, 拉宝珠公主上岸还是绰绰有余,见主子衣衫湿透,颇为狼狈的模样, 月香就愈发心疼。还好是在夏日,不至于冻坏了身子,不然她可是要自责死了。
明裳不知月香心中所想,她眼眸微低,指尖轻拂去衣袖沾染的泥土, 幸而日头烈, 很快就蒸烤掉了她宫裙的水汽。
今儿她原是应了张嫔的约, 一同出来游园,两人没说上几句话,绮霞楼就有宫人来禀, 说是小皇子哭闹要找母亲, 张嫔才无奈与明裳作别。明裳并未立即回雪霁亭,摘花时瞧见林子里有只雪白的兔子,她叫月香回去取笼子,要将那兔子养到行宫里,还没等抓到, 就听见湖里清脆又微弱的呼救声。
那张呛了水的脸露出来,她才认出竟是宝珠公主。
明裳并非全无把握才去救宝珠公主, 她水性好,游仙湖原又是一处泉子,温热着,因正是夏日,碍不得事,更何况,她也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命就这样溺死在水里,便再未多想,跳了下去。
宝珠公主被小杜子抱着送去了最近的偏殿,小杜子虽肥胖浑圆,真正到了紧急的情况,两条腿跟踩了风火轮似的,跑得飞快,恨不得四条腿。他跟着宝珠公主偷偷出了仪元殿,又生了这么一桩糟心的事儿,倘若公主有失,他真的是九条命都不够皇上泄火的!
越想越是心惊,小杜子心口砰砰乱跳,抱着救命疙瘩,一溜烟飞去偏殿。行宫不比皇城宽广,太医没多久,提着医药箱进来,宝珠公主已经被懂凫水的宫女挤压出了胸腔的积水,太医把了脉搏,确认无事,才转身回话。
皇上皇后未到,偏殿里就剩明裳一个主子,明裳要是不受宠,倒也愿意与后宫的公主亲近,谁叫她与阮嫔还有宿怨,阮嫔落到今日下场,虽不是她所为,多少也有点牵扯。这些时日,明裳可没少听有关这位宝珠公主的事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性,明裳倒是怕她随了阮嫔的性子,与当年的阮嫔一般,横竖看她不顺眼。
明裳抿唇,朝里面瞧了一眼,性子还未长开的稚童,身边只有一个大监伺候,她有些不忍心,抬手掀开珠帘,坐到床榻边,听太医回话。
“宝珠公主受了惊吓,幸而主子救下得及时,休息一段时日便好,并无大碍。”
这太医是从皇城跟到的行宫,很是会说话,宝珠公主睁眼茫然的一瞬间,听到太医这句,很快记起落水时的情形,有一双手,牢牢地托着她的腰,将她拖去了案上,她昏过去的那一刻,记得那个怀抱很是温暖,像极了她的娘亲。
她动动发白的唇,圆溜溜的眼珠竟稳重得不像一个六岁的孩子。
“是你,救了我吗?”
要是换作别的孩子,会不会立刻就扑到母亲怀里,委屈的哭诉。
明裳心中油然生出怜意,抚了抚宝珠的侧脸,柔声安慰,“公主不必害怕,已经没事了。”
宝珠慢慢弯起唇角,声音无力,真诚地感激道:“谢谢你。”
殿门打开,帝后二人先后入了内殿,明裳起了身子,向帝后二人福礼,皇后已经哭红了眼,抱住床榻里躺着的宝珠,没了往日的仪态,“是母后不好,母后来迟了……”
不论皇后此番作态是否真心,哭出的泪音足已叫人动容,甚至跟过来的宫人,偷偷抹了眼泪。
李怀修沉着眼,让明裳免礼,问太医公主可有大碍,见明裳湿漉漉的头发,眸色更深,又问宓贵人身子如何,太医被皇上脸色吓得冷汗简直要湿了衣裳,都一一答了,两位主子都无大事,公主只是受了些惊吓,那处泉子不冷,宓贵人身子更加无事。
比太医更加忧惧的是早就跪在地上的小杜子,只有他跟了公主出了仪元殿,公主出事,他不仅难逃其咎,严重点,说不准皇上一怒之下,直接让他脑袋搬家。
小杜子惶恐不安,哀叹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太医再次为刚醒来的宝珠诊过脉象,慎重答完,答复比方才还要细致十分。
得知两人都无事,李怀修才将话锋转向伺候宝珠的宫人,“朕会从御前重新拨人到宝珠身边伺候,那些宫人伺候不利,既是无用,拖下去直接杖毙。”
小杜子一听杖毙,两股一下瘫软,心脏都要被吓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砰砰叩头,“皇上,奴才该死,奴才罪责难逃,都是奴才没伺候好小公主,求皇上饶了奴才,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吧!”
闻言,皇后敛眸,抚了抚宝珠的发顶,扶着文竹的手,跪下身,“今日之事,也有臣妾疏忽之责,请皇上责罚。”
李怀修冷眼看着皇后,轻捻着拇指的扳指,却是没有立即开口。
“父皇,宝珠没事,父皇不要怪母后和小杜子……”宝珠扶着小宫女的手,也有些畏惧此时的父皇。除却娘亲犯错那日,她从未见父皇如此让她害怕的模样。
李怀修压着眉眼,并未因宝珠的求情退让,他能坐到这个位子上,也不是因求情就心软的人,他原以为上回将宝珠带回御前用膳,皇后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他知晓皇后至今仍有当年的丧子之痛,但她是大魏的皇后,享这母仪天下的尊荣,理应照料后宫的皇嗣,她却始终于他的心思而耿耿于怀,这些年,竟还未通透。
他脸色越来越淡,没当着宝珠的面训斥皇后什么,挥手让全福海将那个伺候宝珠公主的奴才拖下去,小杜子哭嚎不已,猛然间,他记起什么,使劲儿抱住全福海的大腿,连猜带蒙,急声道:“皇上!奴才……奴才去寻宝珠公主时,在游仙湖发现另有人在,宝珠公主的落水或许是有人故意设计,并非意外!”
“皇上!是有人要害宝珠公主!”
小杜子身形浑圆肥胖,是全福海两个大,全福海腿使劲儿蹬都蹬不动,累得满头大汗,他听完小杜子的情急下脱口而出的话,愣住了神儿,不敢再处理了小杜子,转身去请示皇上。
经小杜子一提,明裳仔细从记忆中回忆一番,她将宝珠公主从湖中拖上岸时,好似确实在灌木丛发现一抹不同于鲜绿的颜色,因她当时急着要救宝珠公主,只是一瞬间的迟疑,并未放在心上。
宝珠公主又非皇子,倘若真的有人算计,是谁要用这种手段置一个孩童于死地,实在太过恶毒。
明裳想不通那人,岂止是明裳想不通,怕是没人猜到王采女的想法。
日暮西沉,直至悄无声息,王采女在灌木丛后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四下张望一眼,才从灌木丛中现身,她拣干净了树杈刮的布料,藏到怀中,仿若无事地出了游仙湖。
回寝殿的路上,王采女又故意抄小路,脚下被石子绊了一跤,扑通摔了身子,崴了脚踝,又正正好好将衣衫勾破。
正巧一个洒扫的小宫女过来,看清王采女的模样,王采女沉眼,暗道了声晦气,拧眉朝那宫女斥道:“愣着做甚!还不过来扶我!”
小宫女刚进行宫伺候没多久,畏惧上头的主子,扔了扫把便过来扶王采女,王采女瞧她唯唯诺诺的模样,拂了拂衣袖的泥土,轻嗤了声。小宫女被主子冷脸吓得,头埋得更低了。
……
全福海得了皇上吩咐,立即着手去查宝珠公主坠湖一时,不知哪个蠢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算计皇嗣,简直是不要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