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午,一抹粉衫团子的人影吃力地提着一个食盒,晃荡着两条小腿,后面跟着个一瘸一拐的胖太监,两人一前一后,一同往雪霁亭去走。
那日,皇上终究是饶了小杜子一条命,但倘若小杜子所言有虚,伺候公主身边的宫人依旧杖毙,小杜子吓得胆颤,虽然暂且保下一条小命,仍旧没逃脱杖责,五十丈下去,他屁股直接开了花,趴在榻上哎呦了整整三日,到第四日,听闻公主身边有了皇上亲自拨过来的大监,麻溜套上衣裳,撅着屁股跑到宝珠公主跟前伺候,幸而公主念旧,没嫌弃他粗手笨脚。
小杜子跑到宝珠身侧,汗流浃背,“这种粗活,公主快交给奴才吧!”
宝珠拂开他的手,嫌弃地拱拱鼻子,“你粗手笨脚的,再碰坏了里面的雕花,可就不好了。”
粗手笨脚的小杜子苦着脸干笑,“奴才愚钝!奴才愚钝!”
后午日头炎炎,守门的太监正昏昏欲睡,小杜子极有眼色地过去,肥胖的身躯为小太监覆下大片的阴凉,“劳烦公公通禀宓贵人一声,宝珠公主特来感谢宓贵人那日相救。”
守门的小太监有些傻眼,愣愣地探出脑袋,才从小肚子身后,看见了一脸稚气的宝珠公主,他忙福了礼,迎公主去偏殿,匆匆回内殿通禀。
不巧的是,今儿皇上在雪霁亭歇晌,直到现在。
全福海正在外头候着,得知宝珠公主竟到这儿来了,一时也有些诧异,他先去了内殿通禀,又亲自到偏殿迎人。
“奴才请公主安。”
宝珠眨了两下眼,微微愣住,认出这人是跟在父皇身边的大监,迟疑道:“父皇也在雪霁亭?”
全福海笑着点了点头,依着宝珠公主古灵精怪的性子,他方才倒是有几分疑心公主是得知皇上在雪霁亭,才借着由头过来,眼下来看,公主脸上的神色并非作假,当真是不知皇上在此。皇上前午见了朝臣后,随意到行宫走走,并未备辇,正巧宓贵人的雪霁亭相隔勤政殿颇近,皇上也就自然而然到了这儿。
既然父皇在,宝珠有些犹豫,要不要这时候去向宓贵人道谢,她其实很别扭,虽感激宓贵人,却也不喜欢见到父皇与自己的庶母同处。
她纠结地扣了扣手指,“既……既然父皇在,那我明日再来吧。”
话音落下,殿外就走近一道颀长的身影。
“宝珠。”
男人步入偏殿中,李怀修负手进来,凤眸含笑,宝珠见到父皇,立即跑过去抱住了男人的大腿,随后,待宝珠看到后面一同进来的宓贵人,又有些别扭地偏过头。
她还是喜欢父皇和娘亲在一起。
她想了想,怕父皇不高兴,又扭过头,规规矩矩地见了礼。
小团子伪装得再好,那心思也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为何,明裳竟觉得有点好笑,想到前些日子张嫔还与她说宝珠公主聪敏,如今来看,不过是想要得到父母疼爱的孩子心性。
宝珠转身把食盒打开,指着里面翡翠绿的雕花糕点,“这是我亲自给宓贵人雕的花糕,感谢宓贵人那日救我。”
还是个小孩子,却故作一派老气横秋的作态,一本正经地道谢。
明裳弯了弯眸子,“公主不必言谢,嫔妾想,换作旁人也不会袖手旁观,都是嫔妾本应做的。”
送了糕点,宝珠先离开了雪霁亭,糕点盒子由小杜子提着,小杜子瞧公主自打从里头出来,情绪似很是低落,不由问道:“公主有什么不高兴的,说给奴才,奴才定上刀山下火海哄公主欢心!”
宝珠忧愁地叹了口气,小杜子竟从六岁的小公主脸上看出难以言说的复杂,他听公主问道:“你那日当真没看错吗?”
“我落水并非意外,是有人要害我?”
这事儿小杜子都捅到了皇上那儿,他哪敢欺瞒皇上,掷地有声道:“千真万确,奴才定是不会看错的。”他顺便又拍了句马屁,“公主如此聪慧,若非无人设计,又怎会掉到水里,那人定是看准了时机,见公主身边无人,才下了狠手!”
宝珠看向小杜子的眼透着疑惑和不解,“那他为什么要害我?宝珠不曾做过什么,只希望父皇能多陪陪宝珠……”
她最后的话音儿,竟带了害怕恐惧的哭腔。
小杜子伺候宝珠公主,自然知晓,落水那事过去后,宝珠公主一连几日梦魇睡不好,是皇后娘娘日日衣不解带陪在身边照顾,到了昨儿才有了精神头。
小杜子不知该如何回答公主这句发问,他虽没在后宫伺候过主子,可倒底混到了行宫管事,怎会不明白那些腌臜的争斗,宝珠公主养在皇后娘娘身边,对后宫主子并无威胁,错就错在,得皇上喜爱。
但凡跟皇上沾了边儿,总要有人惦记。宝珠公主仍是孩子心性,哪会想通其中的弯弯绕绕,小杜子没敢跟宝珠公主说实话,只道:“那人的心思谁猜的清楚,奴才看,那等恶毒之人,受再重的惩罚都不为过。”
他怕公主再问,赶忙转了话头,“时候不早了,公主出来得久,快些回仪元殿吧,娘娘该担心了。”
宝珠眼神低落,她心里还藏着一件事,从未对旁人说出口。
他们都说,是自己害了娘亲。
……
宝珠送来的雕花糕点看着样式好看,里面却是不知加了什么馅料,难吃得紧,明裳好奇吃了一口,险些难吃得吐出来。奈何男人在这,她也不能直言他女儿送来的糕点实在难以下咽,于是,硬生生咽下了一块。
她瞄了眼男人专注下棋的神色,水眸一转,捧着翡翠雕花糕坐到男人身侧,仿似献宝似的道:“宝珠公主送来的糕点,皇上不尝尝吗?”
李怀修竟是看也不看她,手执黑子落到棋盘上,淡淡启唇,“你吃过了?”
明裳觉得男人脸色有点奇怪,似是在忍耐什么,可她又说不上来,她点点头,再接再厉,“皇上尝尝。”
李怀修这才掀起眼,眸底沁着一丝好笑的玩味,握拳抵唇,忍俊不禁地问她,“味道如何?”
这回,明裳终于看清了男人眼底的戏谑,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气恼地将拖碟重重放到案上,“皇上知道这糕点的味道,还由嫔妾吃下去!”
李怀修“啧”了声,极为自然道:“朕见你吃了一口,就把整块都吃了,以为你偏爱这麝香猫果的口味。”
食盒打开时,李怀修一眼就认出了里面的果子,宝珠偏爱麝香猫果,故而,自以为旁人也喜欢,曾送给他一匣,如此来看,宝珠确实很是感激这女子,性子也不像她的母亲。
明裳眸子嗔恼,偏生男人说得有条有理,她简直是有苦说不出,干脆忍了怒气,指尖捏了一块糕点,递到男人嘴边,眼眸无辜,“宝珠公主一番心意,皇上这个做父亲的,怎能枉费了。”
李怀修撂了手中的白子,侧过过身,冷睨着她,呵笑一声,“虞明裳,朕看你是愈发不知分寸了!”
还是头一回,男人连名带姓地唤她,明裳脖颈一抖,气焰瞬间弱了下来,还强撑着把糕点放回拖碟,撅着嘴嘀嘀咕咕,“不吃就不吃嘛,这么凶干嘛!”
他这就凶了?李怀修脸色铁青,从没有人让他这般憋闷过。
玩闹一番后,明裳想起了正经事,她羞答答地伏到男人怀中,葱白的指尖儿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男人对襟的扣子。
李怀修正捡起一枚黑子,思量下一步的 走法,被怀里这小妖精闹得有点不耐烦,按住那只手,让她莫要再乱动,谁知那女子得寸进尺,没个消停劲儿,云鬓花颜,勾的人心浮气躁。李怀修身子一僵,没了耐性,手臂将人紧紧禁锢到了胸怀,揉了把女子的软腰,垂眼睇她,“做甚?”
见男人终于搭理自己,明裳眼睫撩起,乌亮的眸中如同含了盈盈春水,在那样看他,又娇又俏,“算上这一回,嫔妾可救过宫里两个皇嗣了。”
只这一句,李怀修就听出了这女子的小心思。有功当赏,她这功,他压了两回。本是想在册封新人之时,再顺理成章地提她位分。
李怀修低着眼睑,眼尾微挑,仿似没听懂她的暗语。见男人这样理所当然地态度,明裳生了些恼意,嗔着眸子,娇哼了声,垂下的青丝衬得她那张艳红如霞的脸蛋美得不像话,“嫔妾不管,嫔妾不想做主子了,嫔妾想做娘娘。”
这般勾勾搭搭,又理直气壮。
李怀修气得好笑,还从没人敢这样跟他说话,倒是有些新鲜。这女子也是知道分寸,跟个兔子似的,说是恼了,还乖乖地赖在他怀里。
李怀修指腹挑去她颊边的发丝,又去捻那张脸蛋,唇角勾了勾,漫不经心,颇为风流。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掌心按住女子的后颈,低头,吻住了那张通红诱人的小嘴,“想求朕做宫里的娘娘?”
俊面如斯,醉人心扉。
不知为何,这时候明裳反倒有些怕了,甚至被男人吻过后,还愣了一下,晕晕乎乎地点了点脑袋。
女子那双柔荑生得又细又软,精致无暇,唯独是力气不够,手掌又小。良久,明裳伏回男人胸怀,想到片刻前看见的东西,羞得不敢抬头,愈发不解,她侍驾的时候,究竟是怎么容的下的!
……
晋升圣旨传下的时候,皇后与六宫嫔妃在御花园中小坐,得知此讯,当场的嫔妃面面相觑,惊诧不已,个个嫉妒得红了眼,宓贵人可真是好命啊,轻而易举就被晋到了贵嫔的位分,做甚她们没有这个好命,要是她们也能救下落水的宝珠公主就好了!
贵嫔再上就是妃位,宓贵人尚无皇嗣,就一跃嫔位,到了贵嫔之位,六宫嫔妃闻讯,心里都颇不是滋味儿。
皇上鲜少在意后宫的位分,贤妃与杨贵嫔都是因家世受封,皇上能给宓贵人这么大的殊荣,不因家世皇嗣,还能因为什么。
待众人再到仪元殿问安,见到宓贵人,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屈膝福身,称一声贵嫔娘娘,无论她们心中是否敬服,这份荣光是皇上所赐,她们不敢不尊。
第066章
全福海办事利索, 没过几日,就查到那日园中洒扫的宫女身上。此事闹得行宫人心惶惶,那日去过园中的嫔妃虽自知清白, 也免不了心惊胆颤, 万一查不到人,拿她们去替罪呢?
那日曾去过园中赏花的嫔妃并不少, 也有几个被树杈划破衣裳的嫔妃,因而,王采女自信没人知晓她曾去过游仙湖,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直到全福海领着园中那日洒扫的小宫女带到她跟前。
王采女暗觉不好,指尖揪紧了手心的帕子,仿若无事地问出口,“全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皇上有何吩咐?”
全福海面色如常, 恭敬地笑道:“咱家是奉皇上的命, 请主子去诏狱走一趟,主子自行交代了做过的事,也好免去一番皮\了肉之苦。”
“放肆!”王采女冷眼横眉, 压住手心的颤意, 厉喝道:“我虽只是采女之位,可也轮不到你一个阉人威胁!”
阉人二字可是直戳了全福海的肺管子,阉人怎么了,他伺候在御前,深得皇上信任, 即便是个阉人,前朝后宫谁不给他几分脸面。阉人也是人, 全福海好言相对,那是他习惯了如此行事,做事留三分,偏生有人不受用他的好意。
他皮笑肉不笑道:“主子到了这份儿上,强撑不了多久,主子不想听奴才好言好语,待奴才禀明了皇上,主子可就没这分体面了。”
王采女何听不出这阉人话中的威胁,她咬了咬牙根,何以甘心自己费尽心思入宫,竟如此收场,落得这般惨淡结局。
行宫未设慎刑司,诏狱却远比慎刑司骇人,她这些年也算是养尊处优,怎愿意去诏狱那鬼地方。
王采女猛地抬眼,面容终于泄出了一丝慌乱,“我要见皇上!”
全福海拂了拂衣袖不存在的尘土,眼里没有同情,这小宫女都说得一清二楚,她并非偶遇王采女,是早在王采女进到竹林时,就看见了人,只是自知被王采女知晓,定会灭口,被他审问两回,就守不住嘴巴,吐了实情。
知晓缘由,他便到御前禀明了皇嗣,敢利用皇嗣争宠的阮嫔早降了位份被禁在宫中,尚且生下过皇嗣的嫔妃落到这般下场,王采女从未入皇上眼中,能有什么好结果。
很快,住在行宫的嫔妃就得知,王采女因谋害宝珠公主,下了诏狱。众人不禁唏嘘,因此事,后宫终于清净了一段日子。
……
七月二十三,晨间,仪元殿
贤妃品着新上的茶水,咂摸出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味道,“娘娘今儿的茶水,似乎要比往日浓了些。”
不止贤妃一人,请安到的嫔妃,也都尝出了一丝怪异,今儿的茶水忒苦,喝下一口便再不想喝。
皇后轻描淡写地看去沏茶的宫人,那宫女惊慌跪身,解释道:“昨儿娘娘因天气燥热生郁,太医与奴婢说,苦茶消暑,故而奴婢自作主张,为娘娘主子们沏了苦茶水,以消暑气。”
她头猛地叩到地上,“奴婢知错,请娘娘恕罪!”
文竹也替那宫女求情,“娘娘,秋雨也是好心,为娘娘主子们的身子着想,娘娘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皇后移开眼,目光看向贤妃,贤妃正意味深长地思量,触到皇后看过来的眼神,扬唇露了个笑,“既是好心,娘娘也不必过于苛责。”
“臣妾也是头一回听闻,苦茶能消暑呢,只可惜茶水太苦,比这苦夏还难熬,否则臣妾必然要试试娘娘这个法子。”
皇后并不在意贤妃的讽意,抬手让秋雨起来,眼光带上一丝关切,道:“倘若喝不惯,本宫唤人沏上新茶。”
不过一盏茶水,苦些又能如何,倘若真的换了新茶,岂不是不给皇后娘娘脸面,众人立即多抿了两口,压住喉中酸苦,说此茶甚好。
皇后微微一笑,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向宓贵嫔,见她饮下半盏,才敛了眉眼。
嫔妃中,张嫔下意识地记起,她有孕时,太医曾直言,有孕的女子切记不能饮苦茶水,茶水性寒,多饮则对胎气有损,皇后今日这番,究竟是为了对谁的试探。
明裳并未察觉这事,她吃不得苦,浅浅抿了半盏,就不愿再饮了。
……
到了下月,新人进了行宫,只是这次新人中,建功侯府的嫡女不知为何,并未在册封之列。
三人进宫,翰林院掌院学士徐家的二姑娘册封为从四品美人,督察员左都御史罗家的五姑娘册封为正五品常在,内大臣白家的九姑娘册封为从五品答应。
三人到行宫当日,先去了仪元殿向皇后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