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生疑,不敢轻举妄动,趁人不觉间,无声退身离开。
杯盏中的倒影离去,明裳嘴边的笑意也随之慢慢淡下,她侧过眸子,朝跟随在侧的月香递了一眼,月香在片刻前就注意到主子的异样,时刻不敢松神,此时接到主子的眼光,立即会意,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宴席。
明裳拨弄着指尖的丹蔻,与张嫔柔婉道:“倒是有些热了,张姐姐可要一把蒲扇?”
张嫔嗔笑打趣,“你惯是怕热,我是不比你娇气的!”
九月的天本不算炎热,但殿内人多,参宴的宫装又较平日的衣裳厚实,便是下面坐着的罗常在额角都沁出了薄汗,也就用帕子擦了擦,并未打扇。
不消多时,月香捧着蒲扇回了席面,扇面绣着两朵芍药的绢花,明裳不经意转眼,月香的视线正落向下首的杨才人。
片刻前,月香跟随那侍酒的宫女,躲在假山后,见到那宫女神色紧张,与伺候杨才人的云秀碰面。她怕惊动二人,不敢靠近 ,零星只听到梅子汁三字。
不知杨才人让人在主子杯盏里动了什么手脚。月香俯身去倒温水,耳边听见主子说了二字,她眸子一亮,将案上未动梅子汁倒入茶盏,不动声色收入袖中。
这番动静,自然也收入了贤妃眼里,她不轻不重地抬了下腕间的手钏,声音清脆悦耳,两人目光相触,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席面将要散去,未等两人有所动作,下首嫔妃的席位忽地传来一声惊呼,“主子,主子怎么了!”
徐美人痛得直不起腰身,她脸血色褪尽,意识到了什么,死死抓住翠菊的衣袖,拼尽了力气喃声,“快去,传太医!”翠菊面色吓得惨白,这才有所反应,指了身后的宫女去传太医,又赶紧让人禀明皇上。
邻近的嫔妃侧目向下看去,眼神惊露骇色,陡然失手打翻了案上的酒水。
“徐美人的裙下,怎会有血迹!”
第075章
席上生乱, 中秋宴草草散场,外朝官员命妇讳莫如深,纷纷快步离宫, 没人敢打探宫中秘辛, 过问当今家事。
月香紧张地护在主子身前,明裳呼吸都停了停, 未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倏然向上首去望,皇上已经站起了身子, 疾步走下台阶,面色沉沉如水。
明裳也是有过怀了身子的经历,徐美人这番情况,大抵是有身孕了,可惜自己尚不知情, 就出了意外, 不知可否还能保住腹中皇嗣。
高位上, 贤妃也是一副茫然之色,她拧眉朝宓贵嫔去看,后者看似也是心惊惶惶, 看来宓贵嫔也不知情。贤妃抚住腕间的碧玺手钏, 眼光扫过下座的杨才人,起身的嫔妃挡住了杨才人的身形,贤妃看得并不清楚。她无法判断,倒底是谁动的手。
事出突然,徐美人被送去了建章宫偏殿, 太医快步而来,进了内殿为徐美人看诊, 正殿内,美人席位上仍有染出的殷红血迹,明裳看去一眼,就下意识抚住了小腹,面容发白,想到那盏古怪的梅子汁,仍心有余悸,幸而她早有意识妥,否则今日她怕是也会与徐美人一般的情状。
那梅子汁是皇上所赐,谁又能想到有人会在御赐之物动下手脚。
只是,她拧起眉,徐美人生出的意外可也是杨才人所为?杨才人为何要对付徐美人,又怎知,徐美人有了身孕。明裳忽然想起,张嫔与她提起徐美人脸色难看时,那时徐美人大抵已经意识到自己身子不妥,饮不得酒水,才吩咐人要了梅子汁喝。
偏殿内
李怀修他捏着拇指的玉戒,脸色冷凝如冰,沉得骇人。
太医在为徐美人看诊,皇后拧着眉心,一直担忧地看着内殿,在场的嫔妃都噤若寒蝉,无人敢语。
徐美人大抵是真的有了身孕,后宫皇嗣本就不多,徐美人好不容易有孕,却生出这种事,还是在宫宴上,众目睽睽之下,也有人敢下手,也是胆子大的不要命了。
须臾过后,看诊的太医终于迈出了步子,身形每走一步,都在发抖,他冒着冷汗,战战兢兢,“皇上恕罪!美人主子是服用了麝香之物,臣已尽力,仍是没保住美人主子腹中皇嗣。”
殿内倏然一滞,众人都看去皇上的脸色,心头吓得砰跳不止。
李怀修冷冷睨他,“徐美人为何会服用麝香?”
语气低沉,压得人心神惊颤,不敢抬头。
徐美人躺在床榻上,疼痛让她仍动不得身子,宫宴上,她就已察觉到有什么慢慢从身体流出,她抓紧了衾被,眼眶发红,她听见了外面太医的话,她的孩子没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怀了皇嗣,就已经没了。
“翠菊!”
徐美人声音干哑,她甚至顾不上身下的疼痛,强撑着一把掀开了落下的帷幔,翠菊红着眼睛,过来扶住主子,“主子身子须得修养,切不可乱动,主子要做什么,奴婢替主子去做!”
“那盏梅子汁……”徐美人脸色苍白,她不顾翠菊的劝阻,一步一步下了床榻,走到殿外,扑通跪到李怀修面前。
众人见到徐美人这番情况,都惊了一惊。
徐美人身子在抖,泪水因疼痛再次流下来,“皇上,是那盏梅子汁……”
“嫔妾……嫔妾在宴席上,腹中泛出呕意,隐隐察觉到什么,没敢饮酒水,想等到散了席面,再传太医看诊,因而让侍酒宫人送了梅子汁,嫔妾就是用了那盏梅子汁,才忽然腹痛不止,以致流血,没了这个孩子!”
她额头重重叩到地上,“求皇上为嫔妾做主!”
徐美人出身名门,素来稳重端庄,从未这般狼狈过。意外痛失腹中皇嗣,换作是谁,都不肯轻易罢休。
今日这桩事也太过古怪,徐美人入宫后尚未得罪或旁人,更何况那人怎知徐美人怀了身子,往梅子汁中下入麝香。提到梅子汁,众人才好似想起来,宓贵嫔有孕,梅子汁本是皇上有意安排给宓贵嫔的解腻的引子。
皇后呼吸轻了些,上前请示,“皇上,不如将徐美人的吃食取来,太医一查便知。”
李怀修沉着目色点了点头,又想到什么,责令,“将宓贵嫔宴席的用度一并送来,郭太医再去给宓贵嫔看看身子,可否有恙。”
郭太医低头应是,李怀修抬手让宫人扶徐美人回床榻歇着,徐美人仍不甘心,极为复杂地抬起眼光,泪水滚落下颌,隐忍着哭腔最后重重叩下一首,“嫔妾意外丧子,皇上要为嫔妾做主!”
皇嗣为国本,即便她不必说,李怀修也会查出设计之人,严惩不贷。
郭太医为明裳诊过脉象,确认无事,才到圣前通禀,此时,殿内有人生出些遗憾。
明裳得知自己无事,松下些许心弦,让月香将收好的梅子汁拿过来。事情发生得突然,待明裳想到让月香将那一壶梅子汁取来时,早已不知被何人拿走,幸而,她早有留心,暗中吩咐辛小五去注意侍酒宫女的动向,又早早让月香将倒好的一盏收好。
“皇上,方才宴席上嫔妾也察觉出些古怪。”
在场的人目光又具朝明裳投去,明裳近了圣前,屈身道:“皇上也知,嫔妾擅香,皇上赐下这梅子汁,嫔妾先用过一壶,待侍酒宫女再倒给嫔妾时,嫔妾却觉出其中的味道不对,因是中秋宫宴,嫔妾不敢惊扰,才让月香偷偷收了,待宫宴散去,再交由太医查验,禀明皇上。”
李怀修颔首,郭太医得了吩咐,又去检查宓贵嫔呈上的杯盏,他先用银针试过,又放到鼻下闻了闻,面色陡然大变,“皇上,这梅子汁中被放入了大量的麝香,倘若是有孕女子饮下后,必然会轻易小产!”
郭太医额头冒出一层一层的冷汗,他是前年才入的太医院,早知宫里的差事不好当,一不留神就掉了脑袋,知道的秘辛越多,也就越容易没命。郭太医心里叫苦不迭,今日这桩事,徐美人小产,可万万不要迁怒到自己。
听闻梅子汁里居然有大量麝香,众人都下意识停住了呼吸,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敢这般堂而皇之地谋害皇嗣。
李怀修脸色愈发寒了下去,他抬目望向那女子,那女子面容发白,扶着宫女的手才勉强稳住身子,亦是在后怕,她有孕本就不易,他不能想象,倘若这女子不曾留心,今日她腹中与他的孩子也会丧于此。
李怀修眼底冷如冰凌,“全福海,传朕令。”
“去查所有经手梅子汁之人,凡有牵涉者,押入慎刑司,不日赐死。”
全福海得了圣令,此时殿内静得比方才还有可怕,没人敢去看皇上的脸色,甚至都垂低了脑袋,生怕皇上怀疑到自己。
今日之事,是不能轻易了结。
一刻钟后,那侍酒的宫女就被押入了内殿。梅子汁由御膳房的宫人送进建章宫,明裳与徐美人宴席的梅子汁都是由这个名叫麦儿的宫女侍奉。
麦儿神色惊慌,她抖着身子,被押着跪到圣前,明裳侧目去看,确实是宫宴上给她侍酒的宫女,辛小五叩地禀道:“贵嫔娘娘在宴席察觉不对,命奴才暗中盯住了这宫女,方才奴才抓到麦儿时,麦儿正在耳房净手。”
麦儿咽了咽口水,立即解释,“皇上,奴婢冤枉啊,奴婢是出殿不慎摔了一跤,才要用水洗手,奴婢从未害过贵嫔娘娘与徐美人,请皇上明察!”
她两手举过头顶,手心显而易见,还留有擦伤的痕迹。
如此确也解释了她为何要去净手,不过梅子汁中的麝香做不得假,那便是这宫女在说假话了。
贤妃适时开口,“本宫劝你一句,险些害了两位皇嗣,你也知晓会有什么惩罚,倘若今日查不出凶手,你以为,你还能善了吗?即便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你宫外记挂的人想想。”
贤妃没落下一句,麦儿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她攥紧了手心,身子抖成筛糠。
眼见那麦儿愈发害怕,明裳才缓缓开了口,一字一语,“皇上,当时嫔妾有所察觉这梅子汁中有异,便擅自让月香借着出殿取扇的由头,暗中跟着麦儿,看她所见何人。”
明裳顿了顿,有意不再往下去说,见麦儿脊背往下一塌,吓得心慌手抖,脸上血色褪尽,才又继续道:“麦儿,你还不如实交代吗?”
殿内,有人见此,眼色暗了暗,低声道了句蠢货。
麦儿害怕地哭出声,“奴婢……奴婢并非要害贵嫔娘娘,是云秀姐姐逼迫奴婢这么做的!”
众人脸上都有变色,其中徐答应最是愕然,前不久刚被杨才人责罚一通,现在想起,脸上仍火辣辣得疼,她怎会想到,今日之事,与杨才人有关。
害徐美人小产之人,居然是杨才人,徐答应心口狂跳,甚至生出几分喜色,她与徐美人同为徐姓,偏生因徐美人出身高,刚入宫位分就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后宫中常有人拿她与徐美人做比。徐美人小产,她心中是有窃喜,得知是杨才人所为,皇上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也算报了昔日之仇。
到殿外为主子探信的翠菊此时终于忍不住,朝杨才人恨声质问,“美人主子与才人无冤无仇,才人为何要害美人主子!”
杨才人拧了拧眉,仍保持着以往的高傲之色,她转过身,端端正正地跪到地上,“皇上,嫔妾根本不知此事,是有心人污蔑嫔妾,企图嫁祸到嫔妾身上。”
她看见站在旁边的贤妃,手心微微攥紧,“嫔妾现在只想求皇上让景和回到嫔妾身边,嫔妾恨不得为之前做过的错事赎罪,怎会再犯错让皇上不喜!”
“嫔妾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怎会栽赃到嫔妾身上!”
有人冷笑出声,“云秀是伺候杨才人的大宫女,杨才人怎会不知情?”
见此情形,云秀跪在一侧,眼眶通红,急切抢声,“皇上,此事是奴婢一人所为,与主子无关!是奴婢看不过宓贵嫔才有意让宓贵嫔小产,奴婢也是宫宴才察觉徐美人有孕,不想让主子因不能抚养景和公主伤心,便狠心在徐美人的梅子汁中添了麝香。左右都是要死,奴婢自知罪无可恕,主子对此事确实毫不知情,只求皇上处死奴婢,不要迁怒到主子身上!”
她俯身叩到地上,重重磕了三声,额头磕得青紫,发髻凌乱,叫人瞧着愈发惊心不已。
杨才人愕然地去看,忽然扬手,狠心朝云秀侧脸扇了一掌,她眼泪落下来,“糊涂!”
话落,杨才人又自责地过去抱住云秀,将她护到身后,跪求面前的男人,“皇上,云秀一时鬼迷了心窍,嫔妾清楚她的性子,她不是大恶之人,求求皇上饶她一条性命,嫔妾自甘入冷宫,只求皇上饶过云秀吧!”
杨才人双肩耸动,声音变得沙哑,原本挺直的脊背也一寸一寸折低,她哭着,求帝王一时的心软,纵使她知晓希望渺茫,微乎其微。
云秀动手之时,就预料到了今日,她从没后悔过,主子如此护她,更让她坚决了舍了这条命。她细心地擦去主子脸上的泪渍,嘴唇抖动,满眼心疼,“主子要好好的,奴婢再不能陪您了……”
话落,她袖中抖了下,不知取出了什么,猛然塞入嘴中,众人始料未及,贤妃眸色一变,急声,“她要自尽,快拦住云秀!”
宫人上前相拦之际,云秀面色骤然生紫,四肢僵直,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殿内一时静谧无声,杨才人闭了闭眸子,泪水从眼眶中汹涌而出,她僵硬地跪着,没有回头。
在场的嫔妃面面相觑,都有些唏嘘。
此时就此终了,杨才人降为采女,打入冷宫,永不召幸。
……
杨才人入冷宫那日,明裳刚从坤宁宫问安回殿,踏进宫门时,前头急匆匆跑过来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传话杨才人要见她。
日头正好,泼洒到永和宫殿门,满目金灿。
明裳生出惊讶,她以为杨才人最想见的人当是景和公主。不过杨才人有心要见公主一面,贤妃大抵是理都不会理。月香觉得杨才人来者不善,劝道:“主子怀着皇嗣,怕是杨才人不安好心。”
那小太监似乎早有预料,手中捧出一物,“主子有要事说与贵嫔娘娘。”
月香接了小太监捧着的香囊拿给明裳看,这香囊的绣样倒有些眼熟,辛柳一眼认出来,“主子,这是陈宝林绣的东西。”
……
杨才人搬出主殿后,被皇后安置去了承明宫最僻静的一处宫所,明裳提着衣裙,走过一条青石路,才到竹香苑。偏殿伺候的宫人不多,又在宫所深处,寂静荒凉。引路的小太监进殿通禀,明裳迈入殿门,鞋边就拂落了一片枯黄的杨叶,应时应景。
引路的小太监又急匆匆地跑回来,大抵是有讨好明裳的意思,蹲在地上用袖子扫去堆积的叶子,讪笑道:“竹香苑伺候的人少,累着娘娘了。”
他抬手去迎,“主子在外殿等着娘娘,请娘娘进去。”
明裳点了点头,殿门打开,杨才人坐在窄榻里,许是一夜未眠,眼眶发肿,眼底冒着通红的血丝,她闻声,才抬起眼,见到面前衣着华贵,风头正盛的女子,讥诮地勾了勾唇角,“贵嫔娘娘如今可是得意了。”
见到杨才人这番态度,月香就气不打一出来,“杨采女放肆,见到贵嫔娘娘,还不恭恭敬敬地起身问安!”
月香一向是泼辣的脾气,明裳闲散地坐着,瞧杨才人如今的下场,倒有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