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才人咬了咬牙根,想到自己还有求于人,扶着小宫女的手起了身子,弯低了腰身,对着面前的女子恭恭敬敬做了一礼,“嫔妾请贵嫔娘娘安。”
如此有着规矩,折低脊骨的杨才人,明裳点了点头,勉强受下她这一礼。
“说吧,要与本宫说什么?”
陈宝林在宫中早已成为过去,她来这除却要听杨才人能说些什么,她也有些话要与杨才人说。只是她有着耐心,静静地等着。
杨才人未坐回去,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嫔妾知道陈宝林是谁的人,受谁指使。嫔妾想与贵嫔娘娘做个交易,嫔妾告诉贵嫔娘娘,求娘娘通融,让嫔妾再看景和一眼。”
提到景和,她攥紧了手心,才有酸涩。那是她拼命生下的女儿,她还未听景和叫她一声娘亲。
明裳拧了拧眉,当初杨才人小产,本就疑点重重,紧接着陈宝林就被降罪,大抵真的是陈宝林所为。但现在明裳对陈宝林是谁的人并不感兴趣。这后宫里,谁不是紧着自己的利益,她原以为杨才人要说些什么有用的。
她轻嗤了声,“景和公主又非是本宫抚养,杨才人要见也该去见贤妃才是。”
杨才人何尝没让人去通禀贤妃,贤妃要是见她,她何必多此一举,再费尽心思请到宓贵嫔。
见杨才人再说不出什么,明裳也没了耐心,正要起了身子,她想到一事,掀起眼,慢慢道:“中秋宴上,云秀离席,杨才人不曾过问,你当真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吗?”
杨才人一僵,倏然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见她这般反应,明裳也断定了之前的猜测,她眯了眯眼,“御花园那日,也是你是故意掌掴徐答应,既让本宫和贤妃看到,也让云秀看到,云秀知晓本宫与贤妃联手对付于你,必然护主情切,才仓促下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杨才人低低呢喃,眼神闪躲,“是你和贤妃害了云秀,是你们!”
想到云秀的死,像梦魇一直缠绕着她,她情绪几近崩溃,慌乱后退的身子不慎撞到香炉,踉跄跌坐到地上,泪水布了满脸,“云秀忠心于我,我怎会害她!”
“是你和贤妃!”
“是你们害死了云秀!”
明裳望着杨才人混乱的神色,并无怜悯,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一步步走到今日,落得这番境地。
中秋后雨水多,方才还是大好的晴天,明裳出了承明宫的宫门,宫城一方天地转了阴云,有稀稀落落的雨珠拂到脸上,辛柳二人生怕主子着了凉气,一左一右护着,要往永和宫走,还未走出多远,见前头过来一顶软轿,全福海小跑着上前躬了身子做礼,“皇上得知娘娘来了承明宫,因前朝有时抽不开身,见天色不好,吩咐奴才备了软轿迎娘娘回宫。”
“娘娘快些上轿,仔细身子!”
月香脸上美滋滋的,“皇上待主子可真好。”
明裳上了软轿,垂帘遮挡住了外面的凉气,她有些疑惑,那位怎知她来了承明宫。
……
自徐美人小产后,皇上已有许久未召幸嫔妃,唯独进后宫的几回,也都是去永和宫陪宓贵嫔。六宫不禁开始心急,请安时,不由多问了皇后几句,皇后瞧着一个个急不可耐,拈酸嫉妒的嘴脸只觉得可笑,后宫嫔妃容色出众,这副艳丽的皮囊下,掩盖的却是为了攀附那等权势的丑陋不堪,皇后抚了抚发鬓,妆镜中凤冠雍容华贵,她眼眸微凝,觉得讽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
明裳月份大了后,孕中的反应愈发明显,吃什么吐什么,原本脸蛋长出的肉经一个月的折腾,慢慢消瘦下去,看得人好不心怜。
这日,李怀修没让人通禀,一入殿,就听宫人慌乱的脚步声,那女子埋头冲着盂盆,作呕不止,指尖儿掐着绢怕,紧得生生发白。
李怀修心底一沉,下颌紧绷,他捏着扳指挥退伺候的宫人,亲自上前去扶那女子。
手背覆上温热,男人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明裳心头跳了下,余光瞥见男人对襟的祥云龙纹,飞快地别过脸蛋,手心一挡,忙护住了自己狼狈的面容,急得要哭出来,“皇上过来,怎也不让人通传一声?嫔妾妆容不整,还是让宫人先进来伺候嫔妾,待嫔妾梳洗好了,再去殿外见皇上。”
李怀修被她挡得猝不及防,眉峰下意识皱起,又听她一番解释,微微怔住,心头蓦然涌出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方才明白,为何听说这女子孕中难受,却每每见到她,都是一如往日明媚俏丽的模样。
她心思是这样多。
李怀修叹息一声,抿唇不言,把那张小脸转过来,用她的帕子将挂着的泪珠一点点耐心地擦去了,明裳要去躲他,被李怀修按住身子,这时候明裳倒没那么犯恶心,宫人不动声色地端下盂盆,明裳埋在男人胸口,声音软闷闷的,“皇上一定不喜欢嫔妾方才的模样。”
李怀修抚了抚她的发鬓,手掌又贴到女子的小腹上,眼底很黑,他没有多想心下为何生出对她这样的疼意,只温声道:“朕喜欢。”
“朕喜欢朕的宓贵嫔,也喜欢宓贵嫔为朕生下的孩子。”
“你什么模样都好,不必这样避着朕。”
第076章
明裳眉眼抬起, 眸底不由生出愕然之色,“皇上待嫔妾这么好,嫔妾会恃宠而骄的。”
那女子伏在他怀中, 两只手贴着他的胸膛, 美目盈盈,很是温顺懂事。李怀修覆下眼睫, 凝着这女子的小脸,他虽不理后宫事务,却也是知晓, 这人也就在他面前放肆,六宫中,没人比她守规矩,比她明白,如何讨自己欢心。
他眼眸微暗, 故意逗她, “那就恃宠而骄, 朕的宓贵嫔怀着身子受了这么多委屈,娇气些又如何?”
明裳噗嗤笑出声,鼓着小嘴将脸扭开, 那样娇媚的姿容, 软到他心坎上。
“皇上惯会哄嫔妾。”
李怀修轻“啧”了声,他堂堂九五之尊,天底下有几人能得他哄着。
他手掌覆在女子的肚子上,“用过晚膳了吗?”
明裳摇头,想到方才闻到的味道, 眉心又蹙起来,还有些想呕, “嫔妾难受,吃不下。”
即便李怀修没有照顾有孕女子的经验,也知晓怀着身孕,不用膳对身子不好。
他低声又哄了一句,“少用些。”
李怀修拍了拍女子的肩背,“朕在永和宫陪你。”
明裳知道这位有多期盼她腹中的孩子,徐美人小产后,皇上再未进过后宫,徐美人腹中也是这位的骨肉,又失一子,皇上心里大抵是不好受。她懂事地点了点头,不论如何,总要吃些养养身子。
宓贵嫔有孕后,永和宫的膳房日日都由着宓贵嫔的喜好,每一道菜都做得极为精细,即便如此,明裳一闻到那味道,生生要抱着盂盆,吐得天昏地暗。
宫人们在暖阁布好了晚膳,明裳闻不得荤腥,大多都是清粥小菜,他勉强用了小半碗,就有些吃不下。
李怀修看出她难受,自己也没吃下多少,让宫人撤了膳。见那女子原本圆润的小脸现在没剩下多少肉,李怀修招来全福海,又从御前往永和宫拨了两个厨子,问明裳还想吃什么,明裳忽然想起幼时在宿州吃的地方菜,上京倒是少见会做宿州菜的人,李怀修想了想,又吩咐全福海传令京兆尹,去京中找会做宿州菜的厨子。明裳见要如此大动干戈,不禁红了脸蛋,“会不会太张扬了,嫔妾也不是非要吃宿州菜。”
这女子扭扭捏捏的模样,居然让李怀修一时觉得可爱得紧,他轻笑了声,“寻两个厨子而已,不妨事。”
至夜还有密报要送入宫中,李怀修想再陪这女子和他们的孩子一会儿,但他是皇帝,不得不先顾全大魏江山。待这女子睡下,他叮嘱宫人照顾好宓贵嫔,回了乾坤宫。
御前的动作快,京兆尹得了圣令,翌日后午就寻到两个会做宿州菜的人,送进了宫。明裳尚是贵嫔位分,宫中有了膳房不说,还有那位赐下的六个御厨,旁人听了,都忍不住生出嫉妒,宓贵嫔怀了皇嗣,是愈发得那位宠爱了。
再去坤宁宫问安时,便有人问道明裳永和宫养着的厨子,明裳有点惊讶,居然还有人在乎这些事,她浅浅一笑,只道是受皇上所赏。说话那个嫔妃表情僵了僵,有些难看,她是没宓贵嫔的好命,又得圣宠又怀上皇嗣。
听着几人说话,下座的徐答应紧了紧手心,越是游移不定。
待众人离开坤宁宫,徐答应上前,叫住了明裳,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做下一礼,“嫔妾请贵嫔娘娘安。”
杨才人降为采女,打入冷宫,而宓贵嫔又怀了身孕,正得圣宠,徐答应很快看清了风向,她一向是个墙头草的性子,宓贵嫔风头正盛,不论是求庇护,还是为日后谋一条生路,此时都该早早做好打算。
徐答应已想了数日,她最是怕宓贵嫔计较从前过往,以前她多次针对宓贵嫔,只盼着宓贵嫔大人不计小人过,即便不愿给她庇护,也不要得势之后,针对自己。
徐答应如是想,脸色有些不自然。
“请贵嫔娘娘移步,嫔妾有些话要与贵嫔娘娘说。”
明裳挑了挑眉,瞧着徐答应这般轻声细语,大约也是猜出她要说什么。当初她与杨贵嫔同住一宫,可没少借着这个便利,得以召幸。
她不觉徐答应此人可以相交,没心思要听她说什么,“徐答应有何话要说与本宫,不妨在这说了,本宫回了寝殿,还要吃安胎药,并无多少闲暇。”
徐答应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她看出了宓贵嫔的态度,是不愿与她结交。不过宓贵嫔确实不比当初的杨贵嫔跋扈,那时杨贵嫔虽默许了她走动,却是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徐答应暗悔是自己之前把人得罪太狠,有些不知所措,她屈着身子道:“嫔妾是想与贵嫔娘娘说说闲话罢了,并没甚要紧事。当是以贵嫔娘娘腹中皇嗣要紧,嫔妾不敢耽搁了娘娘用药的时辰。”
明裳多看了她一眼,抬步离开。
待人走远,徐答应抬起眸子朝那处看,长叹一声,颇为忧愁。她也是侍奉过圣驾,传了太医诊治,也不曾诊出她身子有何问题,但到这时还未怀上身孕。
眼看着再过一年又要选秀,有新人入宫,徐答应越加心急不耐。
她转过身,望向坤宁宫的匾额,稍许,重新走了进去。
坤宁宫问安散去,皇后正在外殿教宝珠习字,前些日子皇上来看过宝珠,表扬了番新写的大字,又亲自提笔写了宝珠二字,让她临摹,宝珠是格外敬重她的父皇,日日都要捧着那两个字,认认真真去写,这些时日,确实大有进步。
皇后摸了摸宝珠的发顶,这时听见宫人传话,徐答应求见。她敛下眸子,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水,“她有何事要见本宫?”
传话的宫人又道:“答应主子说是要陪娘娘说说话。”
皇后云淡风轻地勾了勾唇角,“与其讨好本宫,不如自己想想法子怎么入那位的眼。”
“后宫这么多人,一个中用的都没有!”
当初选秀,皇后选了虞氏女本意是要制衡后宫,也是为了不让丽妃好过。那位一向不重女色,她更从未想过,虞氏女会有今日这番造化。她有种感觉,倘若再任由下去,只会愈发不受她所控,日后虞氏女只会过丽妃而无不及。
那传话的宫人见娘娘冷脸,头压得极低,脊背都出了层冷汗。
宝珠迷茫地抬起头,不知道母后在说什么,她疑惑地问出口,“是谁要讨好母后,母后不高兴吗?”
小小的人哪知道讨好是什么意思,只是敏感地察觉,母后没有方才温和,让她有些害怕。她已经许久没见到娘亲了,母后也不准她去见,在母后身边虽好,可她还是想念自己的生母。
皇后抿唇,垂下了眼,换上慈爱的面容,“有人不懂事,不守规矩,母后才会生气。母后还有些事,宝珠一人在这里练字,好不好?”
宝珠听话地点头,皇后留了宝珠一人习字,起身去外殿见了徐答应。
彼时徐答应已经坐了有一会儿,茶水凉透,是上好的松山云露,她心底忐忑,没心思去品。待有宫人通禀,皇后娘娘到,她立即放下手中的茶水,前去做礼请身,皇后抬手让她起来,坐去了上位。
皇后含着笑,“有什么话要说与本宫?”
徐答应局促地捏了捏指尖,面上平淡如常,“嫔妾一人在殿里冷清,想来沐浴娘娘恩泽,望娘娘不要嫌弃嫔妾碍手碍脚。”
为何冷清,徐答应没有明说,皇后也猜到几分,她抚去食指镂金雕花的护甲,“本宫照料宝珠,分身乏术,这段时日,确实少让后宫的姐妹同聚。”
徐答应眼睛一亮,又顺着话道:“六宫都知娘娘辛劳,是嫔妾等愚笨,不能为皇上,娘娘分忧。”
皇后浅笑道:“你们若是有宓贵嫔一半聪慧,伴在皇上身侧,为皇上消解乏闷,本宫倒也省去不少心力。”
“嫔妾何尝不想。”徐答应唉声叹气,“可惜嫔妾不如宓贵嫔聪慧,难入圣眼。”
她很快沉不住气,“娘娘,宓贵嫔有孕不能侍寝,长此以往也不是法子,嫔妾愚钝,想求娘娘相助,为皇上分忧。”
皇后不徐不疾地抿了口茶水,眼底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大抵也清楚了,为何徐答应有唱曲的本事,却不得那位宠爱。倒底是不比宓贵嫔讨喜,也不是个聪明的。
殿内有一瞬的安静,徐答应原本的忐忑的心跳声愈发强烈,她意识到什么,蓦地起了身子,跪到地上,“嫔妾也是想为皇上娘娘分忧, 一时口不择言,请娘娘恕罪!”
皇后淡淡地睨着她,良久才开口,“本宫没怪你什么,起来吧。”
徐答应动了下身子,又听皇后道:“圣意难测,你这番话本宫就当从未听过,日后不许再说了。”
徐答应肩膀一抖,又心惊胆战地跪了回去,“嫔妾叩谢娘娘。”
待徐答应出了殿门,皇后脸色冷淡,不见情绪,文竹在旁倒上茶水,“奴婢方才问了小山子,徐答应进坤宁宫前,与宓贵嫔说了些话,好似并不愉快,宓贵嫔很快离开,徐答应脸色也有些难看。”
皇后只道了句,“宓贵嫔一向谨慎。”
直至现在,宓贵嫔也只与张嫔有所亲近。不似当初的杨贵嫔,谁都可用。
文竹没有说话,素清从殿外进来,屈了身,“娘娘,冷宫已处置妥当了。”
前些日子,降了位分的杨采女进了冷宫。皇后没有查出杨采女曾经与宓贵嫔说过什么,但此人是不能再留下去。
她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宝珠捧着刚练好的大字进来,献宝似的奉到皇后面前,“母后快看,宝珠这两个字与父皇写给宝珠的像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