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外,小娥捧着托盘巴巴儿地等着,心里正疑惑,怎么不听郎君的声音,却是穆娘子替他答了,便见屋门开了。
穆娘子从里头迈着小步出来,一身的衣裳齐齐整整,不见凌乱,可是那柔软的身段,却有种莫名的无力感,那张噙了笑的脸庞,更是浮着浅粉的春意。
“有劳了,我送进去便好。”
她说着,伸手接过小娥手中的托盘。
小娥只觉得自己眼睛花了一花,忍不住看着穆娘子吞了吞口水。
她悄悄往屋里探了一眼。
青天白日的,窗都闭着,光线亦不敞亮,靳昭站在榻边,修长高大的身躯只穿了中衣,敞开的领口下,便是裸露的胸膛。
她的心情忽而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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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重新阖上,云英将托盘搁到案上,望着已侧过身去,正快速穿衣裳的靳昭。
他的身子仍旧紧绷,抬手间,胳膊与胸膛处皆有隐现的肌肉线条,云英知道,他还没完全缓下来。
可是经方才一打断,那点暧昧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
“对不起,”他低着头,正系腰间的革带,瓮声瓮气地说,“方才唐突了娘子。”
云英叹了口气,摇头说:“奴有意引诱,也并非全是郎君的错。”
靳昭不想她就这样撕破了那层纸,手上动作一停,问:“为何?”
他侧过眼,轻声问:“娘子想要什么?”
女人的有意引诱,总是想得到点什么,只是大多都不愿承认罢了——总不会只要一晌之欢,西域人热情奔放,兴许有一些这样的女子,京都却应当很少。
他知道这个道理,心里早有数,就是觉得穆云英不太一样。
至于哪里不太一样,那大约就是她每每主动靠近,看似也装了一装,却都一戳就破,让他轻易发现她的别有用心。
云英听到这话,将茶饮与米浆都从托盘上取下,一一摆好,说:“奴只是想要个依靠罢了。”
若是担着养育的职责,她能一直做皇孙的乳母也就罢了,可东宫自有教养孩子的宫女、内官,如今,她的差事只是喂两口奶,孩子长得快,到一两岁的光景,断了奶,自然也不需要她了。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难道还要回城阳侯府吗?那不死也要脱层皮了。没有依靠,她恐怕连阿猊都护不住。
如今阿猊还小,又有太子在前,武家尚在操心武澍桉的事,未曾腾出手来找她的麻烦,等阿猊大些,他们断不可能再放任不管。
靳昭听明白了,只是不知她说的“依靠”,到底是什么。
“你……”他有些迟疑,猜道,“想嫁给我?”
云英动作一顿,悄悄抬眼观察他的神色。
他站在墙边,光斜着打进来,只照到他的脖颈处,脸庞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她眼睑垂下,嘴角扯出一个有点自嘲的笑:“奴可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的确是妄想,但并非完全不敢。不过,她在侯府里待了那么多年,懂得一个道理,若要向上位者讨要什么东
西,越是想要,越得说不想要。
至于能不能得到,都只是别人的一句话,一个念头而已。
譬如杜夫人赏赐下人,必是她已想好了有什么东西可赏,只是仍要问一句“想要什么”,那被赏的,要么只说任夫人做主,要么便是猜准了夫人的心思,知晓她想给什么,恰说到她的心坎上,这才能显出主仆间的宽待与忠心。
她觉得对待男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奴这样的出身,还带着阿猊,这辈子恐怕都没有好好嫁人的命了,能像小娥一般——不,奴也不敢同小娥比,她是身世清白的娘子,自然有资格陪在中郎将的身边。”
她不知道小娥的来历,却能看出小娥对靳昭的额外关注。
这原是常事。
大户人家的丫头,但凡年轻未嫁的,总会有几分春意萌动,身边又没别的男子,十有八九会对年轻的男主人有意。
从前在侯府,有不少婢女暗中倾心武澍桉,她也正是因此才成为众矢之的。
现下,她只是想借机探一探口风而已。
靳昭听着她的话,怎么都觉得不对味,一时觉得她看起来那么主动,却原来只有这点念想,倒显得他像个只想占娘子便宜的小人。
沉默半晌,他脱口只一句话:“小娥只是伺候阿娘的丫头,与我没有关系。”
云英心底舒坦了些。
靳昭却觉得自己说错了,不该解释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已穿好衣裳,就要出去。
“中郎将,”云英喊住他,捧着那碗温热的米浆奉给他,“这想必是殷大娘让送来的,一片心意——”
不等她说完,靳昭已接过米浆,三两口饮尽,搁回案上,便又往外走。
跨出门前,又留下一句话:“晚些时候我回来,送你回宫。”
“好。”
云英心下定了许多,再回殷大娘处时,已不再魂不守舍。
她陪阿猊睡了一阵,待他醒来,又亲自喂奶,母子间难得亲近,平和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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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为了儿子成婚,早就新置了宅子,就在与坏远坊相近的延康坊内,紧邻着坊墙,靳昭从家中出来,不一会儿就到了。
街坊邻里关系和睦,一家有喜事,各家都有喜气,短短一路,家家敞开门户,挂一两只彩灯,瞧得人不自觉就高兴起来。
刘家更是先热闹了起来。羽林卫的兄弟们已来了不少,正围在院子里瞧才换上婚服的刘述。
傧相们都是刘家本家的堂兄弟,原本刘述也想请靳昭,但想他前一夜还要当值,恐怕没有时间,这才作罢。一见他进来,刘述先穿过人群过来。
“靳大哥,可来了!”他脸上具是喜色,明明还有近两个时辰才要骑马去迎新妇,此刻就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会儿去迎亲,大哥与我们同去,可好?”
靳昭将带来的贺礼与贺银交给傧相,冲众人招呼后,算了算时辰,歉然道:“稍晚我还得回去一趟,家中尚有些事,待傍晚再来吃酒。”
刘述知晓靳昭的为人,也不疑心他要拂自己的面子,只是遗憾地点头:“也好,今晚,大伙儿可都等着要灌大哥你的酒呢!”
身边有人起哄:“是啊,平日可没机会同中郎将好好喝酒!”
“今日是刘郎的好日子,要我说,还是得等中郎将自己的好日子,才能真正喝畅快呢!”
玩笑开到靳昭的身上,刘述反应快,有意想替他解围,却忽见他古板无波的面容间,飞快地闪过一抹走神似的淡笑。
刘述愣了一下,忙眨眨眼想看清楚些,可那笑容已然消失,快得让人疑心是不是看错了。
临近傍晚,迎亲队伍将回之际,他先行离开,回到自己家中。
白日那名车夫已按着约定的时间等在门口,云英抱着孩子,一边不住地亲,一边同殷大娘说着拜托,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倒像那日在城阳侯府门前母子分别的样子。
那日,他曾对她说过,会好好照看小郎君。
这女子,对亲生的孩子当真上心得很。
“走吧,”他上前一步,沉声说,“下月还能再来。”
殷大娘也宽慰:“小娘子莫伤心,年纪这样轻,红着眼可就不好看了!老妇定将阿猊照看好,等小娘子下回来,还是个大胖小子!”
云英瞧儿子胖乎乎的模样,噗嗤笑出来,双颊染上一层漂亮的粉,看得殷大娘都爱怜不已。
好容易上了车,沿着坊墙行出一段。
日头已然西斜,白日的炽烈晕开成橙红的光晕,正一点点变深。长街小巷里,都是陆续归来的街坊邻居,同早起的生机勃勃不同,此刻的一切,有种松弛的烟火气,是不论在城阳侯府,还是在宫中都体会不到的。
隔着坊墙,隐隐有丝竹声传来,节奏明快,车夫扬着马鞭,叹一声:“又有新人要成婚啰!”
云英立时想起:“这应当是刘副将的婚仪吧!”
靳昭策马护在一旁,闻言应一声,算时间,应当是刘述迎亲的队伍。
不一会儿,行至坊墙外,沿着更宽阔的街道朝东面的宫城去,迎面就遇上了吹吹打打的队伍。
新郎与新妇站在挂了彩的车架上,具是满面喜色,笑着接受沿途众人的嘱咐。身边有跟从着抢纸花、瓜果的小童,还有一道前往的傧相与客人。
街边敞开的门户里,主人家已将门口的彩灯点上,带着家中的老小站在灯下,一面拍手一面笑看队伍从自家门口经过,仿佛只要亲眼看见,就能沾到一点新人的喜气。
云英还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情形。
从前在城阳侯府时,也随杜夫人参加过婚宴,但那都是公侯人家,隆重盛大,礼大过情,再加上她只能跟在夫人身边,没机会到外头亲眼看看迎亲的场面,是以十分好奇。
队伍已到了坊门口,正往坊里去,车夫远远就停下,等着他们过去。
云英从车框边探出脑袋,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边的热闹。
靳昭坐在高头大马上,瞧着她好奇,甚至还有些向往的模样,心中有莫名的滋味。
那头的队伍人多,走得慢,也不知是哪个,目光朝这边扫过一眼,忽然认出靳昭,又瞧见他身旁坐在简陋马车中的云英,哄笑起来。
“怪道中郎将要回去,原来是做护花使者去了!”
“是啊,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中郎将竟从未同大伙儿提起过!”
都是年轻力壮的儿郎们,笑闹起来时,引出不小的动静。
忽而又有人认出云英,连忙提醒:“别胡说,那是东宫新来的乳娘!中郎将定是在替主子办差!”
“就是从城阳侯府寻来的那个?真是一点也不像……”
“听说是武小侯爷的通房……”
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没了方才的玩笑揶揄,那一个个昂着朝这边笑的脑袋,也纷纷转过去,不敢再看。
靳昭不禁皱眉,只觉这些小子嘴上没把门的毛病怎么都改不了,正要解释,一垂眼,却见她仿佛没什么反应。
明明都听得七七八八,可她只是那么瞧着那队伍,面上笑淡了,却未消失,更丝毫不见勉强之色。
已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临近宫门时,云英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转头望靳昭:“就要到了,奴自己进去就好,中郎将不必再送,还是快去瞧刘副将的婚仪吧!”
靳昭也知时辰快到了,闻言点头,说了句“娘子当心”,便勒停马儿,等在路边,看她进了高高的宫城大门,才扬鞭而去。
日头比方才又西斜许多,离宫门下钥也只有两刻时辰了。
云英站在门里凹凸砖块铺就的夹道上,忍不住回头,看着靳昭的策马的背影。
也许是他在夕照下泛着棕色的头发太过耀眼,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京都的屋舍与街道困住了他。
就在这时,西面的夹道上传来马蹄声,紧接着,就是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