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她遇到了独自一人站在高处的萧元琮。他也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在宫中,不能轻信任何人。”
她猛然惊醒,在萧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推他的肩,却不将人推开,而是一弯腰,从他的臂膀间钻了出去。
“殿下说的奴婢不懂,也不想懂,奴婢只是个小小的乳娘,大人物们之间的事,奴婢断不敢掺和。”
说完,也不瞧萧琰的反应,赶紧走回外头宽敞的路上,小跑着远离。
拐角处便是第三道宫墙,再沿着走出十余丈,便是可通往东宫侧门的路,云英走出一段距离,见身后没人追来,才稍稍放心。
谁知一转过角,就瞧见太子的步撵正往这边来。
第37章 出神 难道以为我出来调戏宫女,秽乱宫……
没有全副仪仗, 只四名抬步撵的和两名随行的内侍,一路走来脚步极轻,隔着这样的距离, 云英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她心里有些发慌,幸好刚才再不愿与萧琰多纠缠, 直接跑了,否则便要被太子撞见了。
眼看步撵靠近, 她赶紧退到一旁,低头调整好神色, 躬身行礼。
“云英,”萧元琮示意步撵稍停,侧目仔细地瞧, “话已问完了?怎么脸色不大好?”
云英抬起头, 冲他勉强笑笑, 点头说:“回殿下, 都已问完了。许是临近午时,奴婢方才觉得有些头晕,回去歇息一会儿便好了。多谢殿下关心。”
萧元琮望着她低眉敛目, 仿佛不敢与他对视的模样, 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随即淡淡“嗯”一声,没再多言,抬手示意步撵继续前行。
过了前面的拐角, 便是方才她经过的那片低矮的宫舍,这里从前是用来存放修补宫城外墙所用之物,以及供夜间在附近值守、巡视的内侍们歇脚的,如今存放之物已统统被移至宫墙外的库房中, 又是白日,无人来歇,是以除了出入宫禁之外,鲜少有人经过。
然而,就在这样的地方,一条两间屋的外墙围出来的窄小夹道外,竟倚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背靠在墙上,面对这条还算宽敞的路,双臂环在胸前,目光向上,望着被宫墙割断一片的天空,也不知在想什么,那一副随性不羁的模样,正是此刻应当要在内侍省等待问讯的萧琰。
大约是眼角余光瞥见了靠近的步撵,他忽然转过头来,目光扫过,迅速落在步撵上端坐的萧元琮身上。
“大哥,怎么这时候入宫?”萧琰懒懒地站直身子,也不行礼,就这么看着萧元琮,“想必是那群阉人怕我跑了,特意去请的靠山吧?”
萧元琮听得出他话里的嘲讽,并不理会,只说:“父皇龙体抱恙,孤这两日一直忙于朝政,还未细细问过武家案的情况,今日晌午得空,便特意过来瞧瞧。倒是二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曾用过午膳?”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否认是内宦们将他请来,也全了他们的面子,将自己的来意说得合情合理。
萧琰耸耸肩,仿佛开玩笑似的:“我自然是来等大哥你的。不然,大哥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萧元琮没有回答,他的眼神越发流露出恶意:“难道以为我出来调戏宫女,秽乱宫闱?”
不是为何,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意有所指。
萧元琮的脑中闪过方才云英异样的神色,目光一闪:“二弟说笑了。孤正要往内侍省去,二弟可要同行?”
萧琰遽然收起笑容,冲他一挥衣袍,直接拒绝:“不了,方才大哥提醒得对,我还没用午膳,就先回一趟敬胜斋,一会儿再去内侍省。”
说罢,不等萧元琮回答,站直身子径直提步,抄小道离开。
步撵旁的侍从心中着急,迟疑着看向萧元琮:“殿下,可要去追?”
“不必,”萧元琮瞧着弟弟消失的背影,摇头,“随他吧,说了要去,想必便不会食言。”
侍从遂不再多言,随步撵一路行至内侍省。
那里早有一众刑部的官员与内侍总管相迎,殷勤有礼地将他引入屋中的主座,呈上这几日查案下来写就的条陈。
“宫中涉事众人都一一查问过,没人亲眼见过武校尉下药、服药,受害的彩凤亦称其是因一名宫女传话,称武校尉在撷芳阁又要事想与其商议,彩凤心有疑虑,但因正值圣上千秋,不敢烦扰皇后娘娘,又想先前武家曾为了联姻之事想要求到皇后娘娘跟前,生恐武校尉心生怨怼,才去了一趟,不料一到撷芳阁,便被人打晕了,后事全然不知。”
萧元琮翻了翻条陈,问:“那名宫女可曾问过?”
“是宁华殿的宫女,自述那日恰到鳞德殿寻公主殿下,还未寻到,便被武校尉喊住——在其他宫女的供述中,也的确提到在鳞德殿瞧见武校尉同这名宫女说话。”
说到这儿,那名负责的官员亮出最关键的一处:“今早,宫外的消息传来,已确认无误,那日出现在撷芳阁的药粉,和香炉中加了料的盘香,的确都是武校尉从平康坊的馆子里买来的。”
“嗯,可见药和香的确是他带入宫中的。”萧元琮放下条陈,没有直接提出看法,只这么简单说了一句。
那名负责的官员却听明白了,太子这是不打算把事情扩大,将珠镜殿牵扯进来了,毕竟,瞧武澍桉当日的反应,多少与皇后和郑家有关联。
如此也好,能够让他们这些办案的官员松一口气,查到此处,已将能查的真相都查了一遍,若再要深挖,只恐陷在其中,里外不是人。
毕竟郑皇后有圣上护着,不但查起来阻碍重重,便是真查出来什么,只怕也是不了了之的结果。
眼下,便只余吴王杀人案了。
“殿下明察。”那官员恭维一句,又试探着说,“一会儿要问吴王殿下的几句话都已抄录好,殿下可要提前一观?”
萧元琮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此案是刑部主审,孤不宜插手,过来旁听可以,至于别的,还是应当上达天听,交由父皇定夺才是。”
官员顿悟,连连点头,告罪称自己疏忽糊涂,差点犯下大错。
太子再想一举拿下吴王又如何?只要天子在一日,便压在东宫头上一日,吴王便安然一日。
这案子,左不过就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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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回到东宫后,已过了用午膳的时候。
膳房不会给宫女们多留吃食,幸好丹佩和绿菱行事周到,想着她还未回,便在屋里留了糯米糕与胡饼并一小碟果脯,虽早冷了,好歹能填
饱肚子。
云英心中感激,却没有立即坐下吃,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小暖阁,将上身襦裙的暗扣解开。
里头原本干燥柔顺的软垫已变得微微湿润,蹭得胸前肌肤一阵难受。
方才与萧琰纠缠的那一阵,也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心中烦闷羞怒所致,乳汁竟溢出了不少。
如今小皇孙已八九个月大,每日膳房添的吃食日渐增多,吃奶渐渐少了,她的乳汁也不似先前丰沛,已经多日不曾感到饱涨,更别提这样溢出来了。
可见萧琰的确令她气恼厌恶!
好容易换了干净的软垫,她才重新回到外间。
小皇孙要午歇,丹佩去陪着,绿菱则在外间,束着衣袖举着熨斗给小皇孙熨衣裳。
“尚服局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都被提去问话了,送来的衣裳有好几件边角都卷着,熨出来的衣裳连边缝也对不上,”瞧见云英,绿菱随口抱怨一句,“云英,你方才到宫里可见着尚服局的人没有?”
云英拿起凉透的胡饼咬了一口,牙口酸胀、咀嚼困难的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腹中的饥饿。
“倒是没有,”她还有些心不在焉,反应也变得迟钝,等那口胡饼咽下,才明白过来绿菱问的什么,摇头答道,“想是前两日已将宫中的人问完了,我到时,没再见有别人去。”
“也是,由远及近,宫中的人近,待问完了才到东宫。”说到这儿,绿菱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说,“晌午我去膳房时,听到厨娘说,昨日夜里,燕禧居死了一个宫女!”
云英拿着胡饼的手一哆嗦,差点将才咬了一口的饼掉出去。
“可是中秋那日回来,被太子妃殿下打过板子的那个?”
那名宫女正是当夜受太子妃指使,将靳昭引去撷芳阁的那个,那晚,在少阳殿外,她曾亲耳听到薛清絮说打了那名宫女板子,后来也在宫女中的流言中听说过。
“正是她!”绿菱说着,将熨斗架好,做了个阿弥陀佛的姿势,才继续将熨好的小衣裳齐整地搁到一旁,换上新的,“听说是板子打得太重,挨了几日,到底没挨住,昨日夜里断了气,教人拖出去了。幸好咱们在宜阳殿,离燕禧居远……”
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她也不敢多说,很快息声。
云英听得心里一阵惶恐。旁人不知内情,只听说那名宫女当夜不守规矩,趁着太子妃命她带中郎将下去歇息时,差点冒犯了中郎将,这才惹恼了太子妃,得了这样严厉的惩罚。
她们只说太子妃对下人太过严苛,同先前的青澜一样,虽有错,却绝不该死。
而云英心里却一清二楚,那宫女哪里是犯了不致死的错?分明是她替太子妃办了不该办的事,临到头来,又被太子妃灭了口!
那之前的青澜呢?她的死,是不是也不仅仅那样简单?还有太子,他在这些看起来与他毫不相干的事里,又到底是何种角色?
“你以为他真的清清白白?”
萧琰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令她不由出神。
“云英,你怎么了?”绿菱已又熨好了所有衣裳,瞧出她脸色不大好,又心不在焉,一时有些担心,“可是方才在宫里遇到什么事儿了?他们为难你了?”
云英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人为难我,只是早上起来便觉闷得慌,方才又饿了一路,有些发晕。”
绿菱到她身边坐下,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瞧,叹了口气,说:“到那种地方去问话,总是会有些紧张的,你快吃吧,可惜没能给你留上热的,今日你不当差,到时出去走走,透口气,想必会好些。”
云英点头,又大大吃一口僵硬的胡饼:“没事儿,过了时辰还能吃上午膳,已经不容易了。”
她是下人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对她来说,宜阳殿已比在城阳侯府时好上百倍千倍了。
城阳侯府的婢女们个个想在主人面前争脸,因她生得好,又得杜夫人和武澍桉的格外亲近,她们便不时排挤,不论她做什么,总不得她们一句好话。
而宜阳殿不同,这里的宫女太监,个个只顾做事,平日说说笑笑,单纯惬意,互相之间,也多有照拂。
譬如丹佩和绿菱因从小就入了宫,对这里的一切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是以平日闲暇,便只爱窝在屋里,几个小宫女聚在一处,说说笑笑。而她才入宫不久,对周遭一切不那么熟悉,时不时一个人出去走走,她们也不见怪,反而有时还会好心地告诉她各处景致如何。
这样的日子,她只在刚刚被卖进城阳侯府时,才稍稍体会过。
若不是宫外还有阿猊在,便让她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安安稳稳做个小小的宫女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今日,她心中总是惴惴,像原本柔顺如丝的长发忽然打了个结,篦子梳过时,疏不通,又不敢用力,生怕拽疼了头皮,拽落了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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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二刻,靳昭从北衙禁军主营回到东宫附近的羽林卫营中。
方才,东宫的一位属臣已带着太子的亲笔手书过来,要他带人前往许州,给那里为盗匪所困,要入京都参加明年春闱的试子们开道。
书中说,此是太子私派之事,不与朝中兵马牵扯。
这一路,靳昭已在心里细细计算了日子。
照朝廷的规矩,试子们需在十一月初一前入京都,到礼部递上文书,方可参加春闱。那文书不单是州府开出的乡试名次和路引,还有他们入京都后的居处等等。
每到这时,天下学子汇集京都,各坊都挤满了,要找个环境清幽,又价格公道的落脚地,都要费好一番心思——毕竟要住上好几个月,又是在大考前,学子们都十分重视,花上十天半月才找到的,不在少数。
许州试子人数不少,各有各的喜好,若是到十月才得入京,恐怕好的住处都已被人捷足先登,他们到处求问便要误了日子。
最好是九月中旬就到,只是这样一来,留给他的时间便有些紧。毕竟不光是一来一回赶路,他还得带着人在盗匪们的包围圈里凿出个口子来。
既是太子私派,便不能抽掉太多人手。他一回羽林卫,便先点了三十名侍卫,向在场的交代了事情,不在场的,也吩咐人去通知,命他们几个先回去收拾,明日晌午之前便要出城东去。
接着,又查了接下来一个月的当值安排,让刘述重新安排,以确保东宫的守卫不会有半点松懈。
眼见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刘述劝:“中郎将今日也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吧!毕竟明日就要走,时间太紧,殷大娘还不知晓呢。”
“嗯……”靳昭应了,万事已妥,他却总觉得心里却还有个没解开的疙瘩,不该立刻就出宫。
“可是还有什么不放心?”刘述不解。
靳昭看一眼外头已经站好队,要往南侧夹道和宫墙附近巡查的侍卫们,忽然起身,说:“我还要亲自到各处去看看,你先回吧,替我给阿娘带句话,她恐怕要赶着弄一桌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