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屋外传来脚步声:“殿下,宜阳殿的宫女带着皇孙过来了。”
萧元琮没说话,余嬷嬷便示意让人进来。
谁知来的不是云英,而是丹佩。
她抱着刚刚睡醒不久,正咿咿呀呀舞着小手“说话”的孩子,绕过屏风,小心翼翼地对着榻上的萧元琮行礼。
他没有说话,旁边的余嬷嬷开口问:“今日怎么是你?穆娘子不在殿中吗?”
丹佩和绿菱两个平日都有些怕余嬷嬷,同太子亦生疏,听她这样一问,赶紧答:“穆娘子今日回来后,有些头晕发闷,方才一个人去西边透气了,故而今日由奴婢前来。”
“嗯。”萧元琮这才开口,冲她招手,示意她将孩子抱来,瞧了两眼,说,“精神倒是好,近来可会说话了?”
孩子至八九个月,便开始能说些简单的字词,丹佩笑着点头:“前日已会说个‘阿父’,不过,只说了一回,后来便不曾听见,小皇孙聪慧,想来过一阵子就能口齿伶俐地说话了。”
“倒是不必太急,一步一步走稳当了就好。”萧元琮替孩子理了理衣裳,摸摸他的小脸蛋,又问几句孩子饮食起居的细节,没一会儿便让回去了。
余嬷嬷见状,一面让人去膳房传话布晚膳,一面问要不要再派人去寻穆娘子。
萧元琮摇头:“不必,孩子瞧过了就好。孤自出去走走。”
说着,他从榻上起来,披了件素淡的纱衣,挥退身边的侍从,独自一人朝着西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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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没有在凉亭中逗留太久。
都是成年男女,独处之下,难免易擦枪走火,眼见双方都已忍至极限,唯有分开,才能灭了那团烧不尽的火。
只是,临走的时候,靳昭还是又将她重新拉回去,颇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地含着她的耳垂揉弄许久,直将她弄得耳根通红,双腿发软,连下山的路都走得有些蹒跚。
好容易回到平地,可身上那股热血沸腾带来的燥意与空虚还没过去,她实在疲乏得很,便想在水边的石凳上坐一会儿。
秋日,塘中花朵已尽数凋谢,原本翠绿抖擞的一蓬蓬荷叶业已枯黄,晚风拂过时,不似夏日那般生机盎然,那层叠深浅的色彩,却别有一番韵致,是个好地方。
可是,裙角还未沾到石凳的边缘,就见东
面的水上栈道尽头,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萧元琮。
他穿着宽大的衣袍,袖口衣摆在晚风中翻飞起舞,身边不见任何侍从,显然又是独自一人出来的。
云英不知他有没有瞧见自己,可这附近开阔,无甚遮挡,她不好躲避,也不该躲避,只好拖着发软的身子,快步穿过水上栈道,到他面前行礼问安。
“起来吧,此处也没别人在,不必这样拘束。”萧元琮说着,伸手扶了她一把,也没隐瞒,直接道,“孤方才听宜阳殿的宫女说,你今日烦闷头晕,一个人到西面来走走,孤想起这处,便过来瞧瞧,果然遇上你了。”
他说话时,她已起身,可他轻托在她胳膊底下的那只手却没有挪开,手指也没收拢,只是那么托在肘弯底下。
秋日的衣裳比夏日稍厚实些,可即便如此,云英也总觉得自己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温度。
她想,大约是方才同靳昭独处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她的身子到现下仍旧异常敏感。
“云英,你好像时常到这儿来。”萧元琮的目光落到她的脸庞间,瞧着她白皙的下颌边缘,还染着浅浅的红晕,像是芙蕖的花瓣底下慢慢染上来的那层粉。
可芙蕖清淡,出淤泥而不染,更是佛家偏爱之花,而她,她的嘴唇那样湿润饱满,仿佛已沾了人间情欲。
哪有这样妖艳诱人的芙蕖。
“可是这附近有什么孤不知晓的景致,让你流连忘返?”
云英忽然有些心虚。
若是方才再晚片刻同靳昭分开,太子现下是不是便已往那处去了?
“此处是东宫,每一寸地都属于殿下,有哪里会是殿下不知晓的呢?”她镇定地回答,冲他露出微笑,“无非是竹林与这荷塘罢了。奴婢只是随意走走罢了,却不想,竟能让殿下亲自来寻,实在惭愧。”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萧元琮仿佛对自己的行踪有过多的关注,上一次,她在这荷塘边见到他,似乎也听他提到在宜阳殿没见到她。
可从没见他问起过丹佩和绿菱去哪儿。
萧元琮没有说话,目光又从她微张的湿润唇瓣上扫过,这才慢慢放下那只手。
“孤也是随意走走。”他双手背到身后,提步朝少阳殿的方向去,同时不忘示意她跟上,“孤记得今日在宫中遇见你时,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在那儿遇到什么人和事了?”
云英想起萧琰,一时迟疑,不知该不该说。
萧元琮没有看她,目光直视前方,见她没有立即回答,又说:“孤在遇到你之后,又遇到了二弟。”
云英的面色僵了僵,心知瞒不过去,便干脆不瞒了。
横竖方才同靳昭在一起时都已想通了,不论太子到底有没有利用她,他都是她的救命恩人。
“奴婢也遇到了吴王殿下。”她深吸一口气,轻声说。
“他同你说了什么?”
“吴王殿下说,太子殿下利用了奴婢,他说,那日奴婢出宫探望阿猊的消息,是殿下您有意透露出去的……”
萧元琮的脸色悄然沉了沉,可等他再转头看她一眼时,已然恢复平静,好似完全没有感到意外一般。
“云英,你信他的话吗?”
云英踟蹰一瞬,对上他瞧不出喜怒的目光,慢慢道:“那日,奴婢瞧得分明,武校尉在西市外,并非与奴婢偶遇,而是早已在那儿等待的样子,而殿下也恰在那附近。”
“所以,你信了?”
“奴婢相信此事与殿下有关,但也相信殿下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原因。”说到这儿,她想起武澍桉的死,扯了扯嘴角,飞快地露出一抹干巴巴的笑,“况且,若没有这件事,恐怕奴婢还要一直活在武校尉的恐惧下。”
萧元琮听着她的话,轻笑一声,平静面容底下的那一丝紧绷随着笑痕的浮现被慢慢纾去。
“你果然很聪明。消息的确是孤有意容许底下的人透露出去的,为的是将计就计。孤知晓郑家人不会善罢甘休,武家这条线断了,他们定会利用到底。他们无非就是想让武澍桉与东宫结怨更深罢了。”
这样隐秘的心机,本是半点也不该透露的,可他却像毫不在意一般,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殿下,这些事不该对奴婢说的——”
她本能地害怕,对于萧元琮,除了敬仰,总还有一分仰视的,不敢靠近的心思在。
可是话还没说完,便被止住了。
他的食指忽然点在她的唇上,只一个小小的指节,力道不轻不重,恰在唇间那条细缝上,若她在要开口说话,便会一不小心含住他的指尖。
“嘘——”他凑近一分,目光落在她的唇瓣间,“听孤说完。”
她的脸腾的一下红透了,抿了下唇,再不敢说话,更不敢看他。
“孤那日之所以会出现在西市外,并非巧合,一是瞧武澍桉是否真的会来,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放低声音,“是为了你。”
云英心尖一颤,猛地掀起眼帘,定定地望着他。
“若他当真对你做什么,孤定会立即把你救下,只是靳昭恰好出现,比孤快了一步而已。”
“云英,孤不会让你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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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胜斋内,萧琰自内侍省回来后,便一直在屋里没再出去。
那场审问前后历时近两个时辰,萧元琮只旁听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先离开了。那两个刑部的官员等他一走,就变得畏手畏脚,仿佛是对着煞神一般,动也不敢动。
萧琰心中觉得好笑,他只不过不像太子那般会惺惺作态罢了,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吃人的恶鬼。
不过,从他们问出的话看来,事情应当很快就会收场。
倒像是萧元琮的作风,为了自己的声名,总是顾着所谓的手足之情,给他留一条生路。
这样的仁慈,不知是好是坏,总之他不喜欢。
但不论如何,他很快就能离开这个现下像牢笼一般的宫城了。许州附近的匪患,他半个多月前就已听说,同太子总是不紧不慢等着中枢定策,再由着朝臣们为到底派谁前往、派多少人马、从哪里拨粮饷的事争论一番,计较党争之间的得失不同,他力主即刻出兵,根本不必从别处调人,只用当地州府所囤之军便可。
比起父皇要他主持明年春闱,他更愿意亲自带兵剿匪。
只是,还没等他上疏自荐前往,便出了中秋的事。待这件事过去,他便要立刻把已写好的奏疏递上去。
那日的那件外裳还留在榻边的木箱中,如今既已确认,便没有留下的必要,该随着这件事一道过去了。
他点了一只烛,拿起那件衣裳,提在手中,让摇曳的火光舔上摇晃的裙摆。
宫女的衣裳,用料自不如他们这些主子的金贵,也是掺了蚕丝的,只是丝是下等丝,同时还混了棉、麻,烧起来比纯丝帛的衣裳快许多,那股禽鸟羽毛一般的气味也掺杂了更多别的东西。
他拿着那件衣裳一步步走到香炉边时,恰好有一片被燃作一团的小球缓缓落下,坠入炉中,一触底便碎成一片细粉。
他垂眼看着那团洇红的火星骤然变作灰色,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条窄得不能再窄的夹道,连带着身体开始变得紧绷。
他闭了闭眼,脑中闪过几个片段,最后一个,便是她从他的手中逃开的那一幕。
她是低头弓腰,自他的臂膀间钻出去的。就在那一瞬,她的脖颈后那片原本掩在衣领下的肌肤稍稍露出一角。
他清晰地看到那片白腻之间,有一块即将褪去的青紫的痕迹。
那是谁留下的,他的太子哥哥吗?
他牙关紧了紧,看着还在燃烧的衣裳,忽然改了主意,一把撕去下头已燃着的大半裙摆,丢进香炉里,上头那半身仍留了下来。
第40章 行军 她不敢做那个人。
少阳殿外, 有宗正寺的差役捧着托盘候在一旁,一见萧元琮回来,赶紧上前, 陪笑道:“太子殿下,圣上命宗正寺拟定皇长孙名讳, 请殿下择选、过目。”
他说着,将托盘举高, 揭开上头遮着的
绸布,一块块巴掌大的小木牌上排列的整整齐齐, 每一块上面都以绿漆写了个水字旁的字。
“照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皇长孙一辈该从水字旁,是以宗正寺共拟了十二个字, 供殿下择选。”
萧元琮“嗯”一声, 低头看了一眼, 修长的指节从那一块块木牌上略过, 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回头冲云英招手。
“云英,你来替孤瞧一瞧。”
一直跟在一旁的云英本打算等萧元琮一进去, 便赶紧回宜阳殿去, 谁知竟还要被点一下。
她哪里敢看,只得连连摆手,弯腰低头道:“皇长孙是天家血脉,金尊玉贵, 奴婢身份卑微,实在不敢瞧,还请殿下做主。”
萧元琮见她这样紧张推拒的样子,不由轻叹一声:“看来是孤吓着你了, 也罢。”
他转头又重新看着盘中的字,最后将指尖停在其中一块上,说:“《说文》有云,溶,水盛也。扬流波之潢潢兮,体溶溶之东回。便是这个字吧,溶。往后,便以萧溶入宗室族谱。”
从此,皇长孙便有名字了。
那名差役当即将“溶”字牌取出,放到重新盖住其他木牌的那块绸布上,赞一声“殿下英明”,便自觉退了下去。
留下云英站在原地,心中一阵惶恐,见萧元琮又看过来,也不等他开口,便先说:“时候不早,殿下该进殿用晚膳了,奴婢不敢打扰,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