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靠得太近,只在车门旁紧挨着车壁跪坐下,离萧元琮隔了一尺的距离。
这样拘谨,好像和那天夜里披散着长发,穿着中衣就敢跑到他屋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萧元琮无声地打量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敲了敲车壁,示意外头的内监可以启程了。
马蹄在原地踏了两下,随即拖着车厢缓缓前行。
宫城正门外的这条道,是全京都最宽敞笔直的街道,才出来时,只道路两边有往来的行人,中间尚有不少距离能容车马并行,待行出去近百丈,行人渐多,马车的前行果然变得缓慢。
云英忍不住透过不住掀动的帘子朝外看。
前面有不少高大华贵的车,一看便是那些高门富户出来的,正由走在前面的众多家丁护院们开道。
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面对随时能冲撞过来的高头大马,和后面拖着的豪华香车,只有赶紧互相提醒,牵着孩子们的手避让到道旁,挤在一处,让这些贵人们先行的份。
“那好像是户部哪位大人家中的马车。”
“不清楚,不过,前面那辆我认得,是大理寺胡推丞的车,我家就住在胡推丞家西北角上的巷子里。”
道路两边,不少好奇的百姓对着那几辆豪车指指点点,猜测着他们的出处。
倒是萧元琮的这辆车,车身小巧,也只需一匹马便可拉动,从人群中经过时,果然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
“一直缩在那儿做什么?”萧元琮忽然开口。
云英收回视线,低头实话道:“奴婢还没在上元节出来凑过这样的热闹,一时好奇,便多看了几眼。”
她这副模样,倒与才进东宫时,处处谨慎,又处处好奇的样子有些像。眼见萧元琮的手伸到一旁的茶盏边,她赶紧坐直身子,先替他斟茶。
这是身为奴婢的本分。
萧元琮的手顿了顿,却没有收回,目光在她低头摆弄茶盏的侧颜上停留。
巴掌见方的茶台就在车帘之下,她斟茶时,面对着车帘的方向,不时掀动的缝隙间,有外头五彩的光芒透进来,明明灭灭,映在她的脸上,动人极了。
他默了片刻,手腕一转,干脆替她掀开帘子,挂到一旁的金钩上。
半尺见方的帘子被掀开,外头五彩绚烂的光芒彻底照进来,将她美丽的脸庞完全包裹住,她猝然抬眼,点点流光自那双水润的眼里转过。
她将斟好的热茶递过:“请殿下用茶。”
萧元琮抬起手,托在茶盏之下,却没有完全接过,指尖轻轻触到她的手掌下缘与手腕处,接着直接划过,握住她的手腕。
“窗边有冷风,坐到孤的身边来。”他的身子直了直,却也只能让出一两寸的距离。
云英顺着他手上的动作,一面小心托着茶盏,一面坐到他的身边——自然不是与他同样的高度,而是在矮了一截的脚踏上,不过,那样的高度刚好够她看到车窗外的情形。
萧元琮一条胳膊虚环在她身后,捂住她手腕的手终于松开,转而接过那盏茶,却没有递到自己的唇边,而是低头看着那暖色的随着马车摇晃而波动
茶水不烫,但还热着,有几缕不大显眼的水雾袅袅升起,很快消失在空气中。
他将茶盏凑她的唇边,薄薄的杯沿轻轻压在她的唇上,压出一道浅浅的褶。
“外头天凉,喝一口热的才暖。”
云英垂眼,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张了张口,没有拒绝,顺从地饮下。
温热的茶汤顺着喉管灌下去,一股不太强烈的暖流悄然蔓延开来,让人感到舒适的同时,精神也下意识放松下来。
“孤记得你与二弟先前也曾同车,”萧元琮看着她仰头吞咽的姿态,目光有些许变化,“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沾了水渍,对不对?”
云英原本和缓的心神一下又被他拉紧了。
她抬起眼,不再饮茶,含糊地唤“殿下”,他却将茶盏又抬过些。
茶水迅速涌来,半数顺着她微张的口淌进去,半数则从唇边溢出,沿着脸颊的两边滴滴答答淌下。
她只好赶紧又吞咽两口,直到将一盏茶完全饮尽。
“真是不小心,”萧元琮将茶盏重新放回小台上,指尖顺着茶水在她脸颊两边留下的痕迹拭过,“又落到身上了,上回是落在哪儿了?”
指尖掠走悬在下巴上的水滴,朝下轻轻按在她的胸口。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几点茶渍已印在上面,幸好是星星点点的三五滴,并不突兀。
他的指尖从茶渍间一一抚过,轻轻重重,最后落到上次萧琰留下那块茶渍的地方,比划了一下,五指慢慢握拢。
“孤记得是这儿。”
冬日的衣裳厚,她没有脱去外衣,是以身子不似往日那样敏感,原本方才那几下轻点还能忍,而此刻这一握,却让她有种教人扼住命脉的感觉。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得抬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指尖掰了掰,也不敢太用力,生怕他其实还在怀疑她与吴王之间有什么。
“殿下,外头有人……”
车帘掀着,虽只半尺见方,但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近在咫尺,那吵嚷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让人不由自主感到紧张。
萧元琮看着她紧张的表情,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到底没有继续为难她,握着的手慢慢松开,替她理了理鬓角和衣领。
“靳昭呢,”他轻声问,“你与他有没有同过车?”
问到靳昭,又有不一样的意味,有情有意的两人,背着别人在宫外见面,若同车而行,还能做什么?
云英赶紧摇头,对上他的视线,低声说:“奴婢坐马车,中郎将——都尉从来都只骑马,不曾同车过。”
这是实话,萧元琮看她一眼,没再多问。
不一会儿,马车驶入怀远坊,在靳昭家门外停下。
大门敞着,显是早有人来知会布置过了,待马车停稳时,门里的几人已在殷大娘的带领下赶紧迎了出来。
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抱着孩子一副惶恐不已的样子,见萧元琮出来,便要行大礼。
萧元琮站着没动,一个眼神过去,旁边的内监已经心领神会,身上搀住殷大娘。
“在外头不必这样多礼。”
那名内监亦在殷大娘耳边低声交代了一句。
殷大娘这才直起身,也不敢喊“殿下”,只称“贵人”,侧身让了路,就请萧元琮进去。
众人进了院里,来到先前靳昭住的正房中。
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一应摆设没什么变化,与云英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她有片刻愣神,可一瞥见走在前面的萧元琮的衣摆,又赶紧收回心思。
“不是想看孩子,”待坐到榻上,萧元琮看了眼候在自己身边,不时悄悄看向孩子的云英,“怎么不抱过来
?”
云英得了允许,赶紧上前,从殷大娘怀里接过自己的小阿猊,冲她笑着道谢。
阿猊的圆脸上带着发懵的表情,抬眼定定看了云英一会儿,才仿佛有了感应似的,伸出一只小手揪住她胸前的一片布料。
云英看得满眼爱意,忍不住握住他的小肉手,凑到嘴边亲了一下。
萧元琮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副完全只属于母亲的神态。
在宫中时,她对阿溶照料得很好,可是面对阿溶时,除了母亲的神态外,还有一种碍于身份、地位的恭敬和小心,就像面对他这个太子时一样。
“抱过来让孤瞧瞧。”
他伸了伸手,示意云英把孩子抱到近前。
“孤记得,是三月里生的,比阿溶稍小三四个月?”
小小的孩子,个头比阿溶小一些,样貌却已十分标致,黑黢黢的圆眼睛,秀气的鼻梁,洁白得像牛乳的皮肤,一看便是矜贵不凡的模样,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
“倒是与你很像。”萧元琮端详着阿猊的面貌,将他同旁边的云英比了比,点头道。
其实武澍桉的样貌也属上乘,孩子依稀也有一分他的样子,不过,只体现在眉眼间的那股英气上,萧元琮知晓她不喜欢武澍桉,自然也不会提。
云英笑了,点点儿子的小脸蛋,说:“现下还小,也不知将来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
萧元琮温和的目光转向殷大娘:“孩子长得这样好,定是你们平日悉心照料的缘故,孤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今日带云英过来,也是想要好好谢谢你们。”
他说着,目光朝旁边一扫,一名内监便捧着准备好的银锭与两样宫中的补品,送到殷大娘的面前。
殷大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太子方才的话有些别扭,好似是替穆娘子来谢她似的,虽说穆娘子在东宫哺育皇孙,的确算是太子身边的人,可是这样说出来,总有些不太一样的意味。
不过,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些贵人们的事绝不是她一个什么也不懂的老妇人该管的。
“昭儿这些年来都是承蒙贵人照拂,才能走到如今,老妇替贵人办事,没有不尽心的道理,”她连连摆手,想要拒绝,“哪里敢受贵人这样的礼!”
萧元琮淡笑一声,说:“不必紧张,原也是阿昭离京前,托付孤照料他的阿娘,孤答应了,这才过来看看,收下吧,心意罢了。”
主人都已用上“心意”二字,自然没有再不识好歹的道理,殷大娘只得诚惶诚恐地收下。
“好了,不必在孤跟前伺候了,都去歇着吧,若要出去凑热闹,也只管去,孤身边有人伺候。”萧元琮兴致不高,但说话时,始终面带微笑,态度和善,听得人心中十分熨帖。
殷大娘连忙又道谢,捧着才得的赏赐,带着家里的下人们一道退出去,萧元琮身边的内监也跟着退出主屋,独留下抱着阿猊的云英侍奉左右。
在这个由靳昭精心布置过的,原本想用来做他们成婚之后的居所的屋子里,云英独自面对萧元琮,渐渐开始感到不自在。
她抱着阿猊,看一眼屋门的方向,轻声说:“殿下若有别的事,便尽管忙,奴婢带着阿猊到隔壁去,免得打扰殿下。”
萧元琮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静静看着她起身的动作,在她要转身的时候,忽然说:“这是靳昭前阵子才买下的新宅,他不是在意这些的人,买这宅子,是否也是为了你?”
云英的脚步顿住,站在原地没有回答,以沉默表示默认。
“你想嫁给他,然后把孩子算在靳昭的名下?”
这些心思被他猜到,本也是意料之中,云英深吸一口气,说:“奴婢惭愧,原只是想借着靳都尉的身份挡一挡武家人,后来……既有嫁娶之意,便也想过此事。”
然而,说到底,都是依靠背后的太子,光靳昭一个西域奴隶出身的武将,也无法与世代官宦的武家抗衡。
萧元琮轻叹一声,自榻上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后。
“父子伦常,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便是圣上也无法违拗,武家的孩子,生来便只能是武家的孩子。”
他站得离她仅半步之遥,说话时,微微俯身,凑到她的耳边,温柔而平淡的语调就这样被热气裹挟着,触到她的耳畔,钻入耳中。
她的耳廓迅速染上薄红,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她知晓阿猊骨子里流着武家人的血,是不争的事实,原本也只是想借着太子的身份,弹压住武家,好将孩子留在身边而已,可如今他竟说,连圣上也无法违拗,难道是不想帮她了?
“可是殿下答应过奴婢——”
她有些紧张地侧过脸,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一根食指轻轻点在她的唇间,止住她接下来的话。
“嘘——”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双唇,面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教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孤答应的事不会让你失去孩子,可没说不让他回到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