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美眸瞪着他,自暴自弃道:“妾就是擅舞,怎么了?方才是胡旋舞,除了那个,妾还会‘惊鸿’、‘绿夭’、‘霓裳’……妾会的多着呢。”
反正她在陆奉心里就是个“勉强识字”、“不通文墨”,只爱看戏本、话本儿的庸俗妇人,再加个上不得台面
的舞技,齐活儿了。
她从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江婉柔兀自生闷气,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陆奉的闷笑。
他体形高大,轻而易举把她圈在怀里,无奈道:“人不大,气性不小。”
江婉柔看着他,乌黑的眸光充满控诉。正当陆奉以为她要出什么幺蛾子时,她忽然挺了挺胸脯,慢吞吞道:“妾……不小。”
静谧片刻,陆奉忽然放声大笑,胸腔震动,让江婉柔的心也跟着跳了起来。
等陆奉笑够了,江婉柔以为此事就这么混过去时,陆奉忽然道:“习舞一道,终究低贱。”
江婉柔心一下子提起来。
“不过——”
陆奉伸出手,拇指抚过,为她擦拭掉鼻尖晶莹的汗珠。
“——尚可强身健体。你若喜欢,在自家府中随你,万不可显于人前。”
江婉柔诧异地看着陆奉,问:“就这样?”
陆奉重规矩,她以为按他那脾性,就算不罚,也不免言语斥责。她知道陆奉为什么喜爱她,因为她稳重,识大体,能做好他心中满意的“当家主母。”
从来没见过私下练舞的主母。
陆奉回她:“不然?”
难道他能捉住她,打一顿板子?她身娇肉嫩,稍一用力就哼哼唧唧喊疼;稍沉脸色,她就抱怨他凶,越来越娇气。
江婉柔坦然道:“我原以为夫君会看轻于我。”
丽姨娘出身风尘,她四书五经不识,琴棋书画不通,只会些取悦人的手段,连她自己也是偷摸练,不敢让人瞧见。
陆奉笑了笑,赞道:“甚美。”
倘若换一个场景,他定然不允许江婉柔私下练舞,舞姬是供人赏玩的玩意儿,他的妻子怎能自降身份去做那种事?
猝不及防地,在未曾思虑之前,他先见到江婉柔翩然起舞时的模样。女人身穿洁白的里衣,发髻松散,轻盈跃动,举手投足间尽显逸韵幽婉。她的脊背挺直,高高扬起下颌,光线照在她雪白的侧脸上,那一瞬间,陆奉怔住了。
舞姬低贱,她却甚美。
陆奉眼里掩不住的欣赏,倒让江婉柔略有些羞涩,她道:“是我小瞧了夫君。”
也不能怪她,毕竟陆奉出门都要叮嘱一句,让她多看“正经书”,她不知道他在这事儿上这么好说话。
陆奉神色无奈,道:“我让你看,你看了么?”
他为她准备的史书典籍,她恐怕翻都没翻过,他说什么了?像对陆淮翊那样动辄责罚吗?
从前,他对妻子的要求是“贤妻良母”,要她打理好内宅,恭敬夫君,孝顺长辈,生儿育女,他便给她妻子的尊荣。
如今陆奉的底线一降再降,内宅么,她向来做得很好,就算有一天她撒手不管,他派个嬷嬷便是。他在,内宅翻不了天。
长辈有下人伺候,不用她亲自孝敬;如今他们儿女双全,也不需要她再生育。陆奉想了想,他现在对江婉柔只有一条底线:
恪守妇道。
其余的,只要不过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必与她计较。
***
陆奉的靴子沾着泥土和风雪,把江婉柔刚铺上的羊毛毯子踏出几道污痕。她坐在他坚实的大腿上,勾起他的衣袖,抱怨道:“这么好的毯子,阖府只有一块儿,多可惜啊。”
这是上次她生育淮翎和明珠时,皇帝赏赐给她的。陆奉让她收着,她便没客气地把这些全当私房钱。
陆奉捏了捏她的脸颊,淡道:“出息。”
他看向她松散的发髻,只有一朵牡丹金簪半绾着,问她:“为何不戴凤簪?”
他粗粗扫了一眼单子,皇帝这回手大方,那几支凤簪尚能配她。
江婉柔嗔道:“还说呢,没有由头,圣上赏那么些逾制的东西,妾吓都吓死了,全都锁在库房里,不敢动。”
“正好,我得跟你讨个说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一走就是许多天,外头都说你在抓陈党,抓到了吗?”
“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江婉柔在他胸前又摸又戳,还想脱掉他的衣袍看,被忍无可忍的陆奉地按住不安分的双手,反剪在身后。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说一件寻常事,“咱们换个宅子住。”
江婉柔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呀?国公府地界儿大,风水好,做什么换来换去?高堂尚在,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也不好搬啊。”
陆奉看着江婉柔,“没有旁人,只有你、我和孩子。”
江婉柔想了大半天,骤然睁大双眸,陆奉按着她才没有跳起来。
她惊道:“你是说——”
按陆奉独断的脾性,绝对不可能分家,联想起皇帝送来的逾制赏赐、陆奉的身世,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的夫君是龙子凤孙,是皇子啊!
冲击太大,江婉柔午睡刚醒,忍不住掐了掐手背上皮肉。
疼,不是做梦。
可这……怎么这么玄乎呢?她就睡了一觉,陆奉忽然回来了,摇身一变,变成皇室子孙。那她岂不是成皇家媳妇了?还有淮翊、淮翎和明珠,是不是就是世子郡主了?
江婉柔又掐了自己一下,还是疼。
当年阴差阳错嫁给国公府,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机遇,没想到还有再往前走一走。
江婉柔双眸亮晶晶,拉住陆奉的衣袖,激动道:“夫君,我能封个什么妃啊,王妃行不行?圣上既然认下了你,肯定不会小气吧?”
江婉雪便是“王妃”,这些年她顶着权臣之妻的名头,看起来风光无限,可在皇室面前也得矮半头,蹲身行礼。
她也要做高高在上的皇妃娘娘了?
陆奉莞尔,他这次外出数日,活捉陈复,按照他与皇帝的约定,到了认祖归宗的时候。
上回皇帝在朝堂上状若无意地说漏嘴,还有那些逾制的赏赐,皆是为此铺垫。皇帝着急认儿子,陆奉却不想当王爷。
恢复身份之时,也是他失去禁龙司权柄的时候。
历朝历代,争权夺利之路向来都是尸骨累累,血流满地。父子相争,兄弟相残,除了皇室尊荣,随之而来的是数不尽的明枪暗箭。
陆奉给江婉柔颊边的碎发别在耳后,看着她喜滋滋的表情,他道:“王妃。”
“给你做王妃。”
那是他的战场,她无须为此烦扰。
第65章 前世因,后世果
虽然陆奉给江婉柔交过底,但在尘埃落定之前,江婉柔在外没有露出丝毫端倪。她今年冬天本就不爱出门,寻常人见不到她,上回有流言说陆奉已失帝心,她从上到下敲打一番,给府里众人紧了紧皮子,这回倒也风平浪静。
朝堂却乱成了一锅粥。
陆奉活捉陈复,皇帝激动得浑身颤抖,要将陈复押往幽州,千刀万剐,以慰藉当年亡故的英灵。陆奉不以为然,陈贼狡猾,他追了大半年,从京城到江南再到京城,其中耗费精力巨大,不如趁早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皇帝不在乎地摆摆手,道:“君持啊,如今天下尽在朕彀掌中,你多虑了。”
皇帝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坐得太久,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他忘了当年身为幽州王的谨慎,将士惨死的情状却常常出现在噩梦中。
当年陈王设局,幽州血流成河,如今把陈王最后的血脉戮于幽州,有始有终。将来百年之下,他终于有颜面见他的诸位弟兄们了。
皇帝一意孤行,满朝文武支支吾吾,最后只有文臣裴璋出列,赞同陆指挥使。他和陆奉一同在江南数月,同样深知陈党狡猾。
当时莫名其妙沉的粮船,致使京城米价上涨了三四成。好在京都富庶,官府开了几处常平仓,没有造成大动荡,但裴璋有预感,这些莫名沉的粮船恐
有后患。
皇帝连陆奉的话都不听,更别提一个外臣。当场敲定许、刘两位大人,加精兵押送陈复,在幽州台上施以极刑,等陈贼咽气,把其头颅砍下吊在城门口,告慰先烈英灵。
皇帝没舍得让陆奉走这一遭,一来一回路途遥远,冬天下雪路不好走,等陆奉从幽州回来,说不准会错过年节。刚过去的迎冬祭祀,皇帝把陆奉带在身侧,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今年的除夕宴,他要他的儿子风风光光站在人前。
……
散朝之后,诸位大臣三三两两结伴离开,陆奉向来独来独往,裴璋迟疑一瞬,追上他。
“陆大人。”
他身为下官,始终落后陆奉半步,温声道:“下官有一计策,兴许能让圣上回心转意。”
陆奉目不斜视,冷道:“不必。”
关于陈复,他心中自有计较。即使皇帝怪罪他,他也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裴璋顿了下,意味深长道:“上意所向,天威赫赫,岂容逆鳞之犯。”
陆奉停下脚步,看着眼前清隽的年轻官员,直接道:“有话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尧幽囚,舜野死。”
裴璋一字一顿,他对上陆奉的目光,微微欠身,“或许是裴某班门弄斧了,陆大人见谅。”
英明如尧舜,在皇位争夺时尚有疑云。上位者不容违逆,即使陆奉身份特殊,明目张胆对抗帝王,实不是明智之举。
陆奉眼神如刀,直直射向裴璋。
“你知道了。”
肯定的语气。
皇帝几次逾矩的举动,私下不是没人嘀咕,裴璋机敏,他猜到不足为奇。
但他还能猜到他接下来的打算,且来劝诫,这让陆奉心生警惕。
裴璋笑了一下,清隽的脸上一片坦诚,“我并无恶意。”
上回陆奉说他们两不相欠,裴璋心知并非如此,他做的事皆是为官的本分,陆奉却实打实救了他一条命。
那件软猬甲,陆奉手起刀落斩杀偷袭他的陈党。裴璋看似圆滑实则固执,行事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他不想欠他这个人情。
寒风把陆奉的重紫官袍吹得猎猎作响,裴璋眼眸微眯,想起梦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