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梦断断续续,他姑且称之为“前世”,他并未完完全全窥见前世之貌,从零碎的片段中,他知道,眼前冷峻的男人是未来的宣武弘烈皇帝,继开国圣祖后,大齐的第二位君王。将王朝带到了顶峰,英年而崩,留下一片广袤、富足却动荡的土地。
在他看到的“前世”,皇帝和陆奉的关系十分僵硬,陆奉腿有纨疾,暴戾无常,最后即使夺得皇位,也并不光彩。皇家十九个男丁,他杀了过半,逼得圣祖不得不“退位”。
陆奉继位后,对内独断专行,对外频繁兴兵,征战四方,手段残忍毒辣。最后一次战役,他亲率铁骑踏平了大漠,并未得到想要的“长生药”,把五万俘虏就地坑杀。其后,武帝崩,被征伐压迫的诸国并起,大齐迎来了风雨飘摇的二十余年。
后世史书评道:“行不义之师,乃自取之祸。因战而兴,必因战而亡,功过难论,徒留叹息。后世君者当引以为戒,以民为本,慎用兵戈。”
裴璋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他想救大齐,但他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是阻止一位残暴的君王继位?还是劝谏君王,勿要四处征伐?或者尽力救下他的性命?如果武帝不死,列国臣服,根本不会动荡至此。
裴璋近来常看《齐物论》,又看了佛家的《因果经》。前世因,后世果,因果轮回皆有定数,非人力可及也。可让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他做不到。
而且现在和梦中,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他前世没有任什么钦差御史,也没有和陆奉一同下江南。今生,陆奉的腿疾并不严重,他的性情也好了不少,沉稳果断,和前世暴戾的君王判若两人。
裴璋想试一试,或许在他的干涉下,能救下很多人呢?
前世,陆奉和皇帝闹僵的契机之一便是对陈复的处置。那时候没有他的参与,皇帝想把人押到幽州祭天,陆奉等不及,在出发前将其枭首,完全没有给帝王颜面。皇帝大怒之下,把原本给陆奉定的超品亲王爵位,直接降了一级,成了普通王爵。
帝王之心便是如此,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在心怀愧疚时对你满心偏爱,恢复身份后,和他所有的儿子并无不同。
皇帝不缺儿子。
……
陆奉听懂了裴璋隐晦的劝诫,他神色复杂,道:“裴大人有空,多管管自家事。”
尽管裴璋的提醒有道理,但他又不傻,裴璋想到的,他能想不到?
他如今的力量还不足以和帝王抗衡,不会冲动行事。毕竟除了自己,他身后还有妻儿,陆奉在很早之前就开始铺路,陈复这条命,他已有计较。
裴璋在陆奉的语气中听出他留有后手,他笑了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没有还上陆奉的人情,裴璋有些遗憾,不过心中也有一丝苦涩的欣慰,至少,眼前的陆奉和“前世”暴戾阴狠的武帝截然不同,她在他手底下,兴许会好过一些罢。
想起今世错过什么,裴璋的心一阵钝痛,唇色变得苍白。
陆奉看着裴璋骤变的神色,忽然问道:“听说裴夫人病了?”
这对儿夫妻,都透着一股古怪,让陆奉心生提防。当初江婉莹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话,陆奉暂时把她的命记着,只待这个冬天。
裴璋收敛神色,恢复了平静,“嗯,内子身子不适,在家休养。”
陆奉挑眉,“真不适,假不适?叫个太医瞧瞧。”
裴璋面不改色,“风寒,喝两幅药即可,不劳陆大人费心。”
陆奉哼笑一声,快步往前走,和裴璋分道扬镳。
裴璋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轻喃一句,风太大,赶来给他披衣裳的小厮也没听清楚。
小厮把大氅披在裴璋肩头,道:“大人,外头太冷了,咱们回府吧,老夫人总念您,还有夫人……啊呸。”
说顺溜了,小厮连忙扇了自己两个嘴巴,赔罪道:“小的知错。”
现下裴府还有什么夫人呢?没有任何征兆,主君仿佛在一夕之间厌恶了夫人,连“夫人”都不许叫了,关在偏僻的小院里,不许任何人探望。
可要真说“厌恶”,也有点奇怪。老夫人早就不喜这个儿媳,如今儿子终于睁眼看开了,却不肯休了她,也不肯纳妾,让老夫人好一顿生闷气。
主人的家事,小厮不敢插嘴,忙道:“大人,这边走,小路近——”
“不回府。”
裴璋换了个方向,道:“去那家书肆。”
***
皇帝明里暗里几番示意,陆奉逐渐减少去禁龙司的次数,一下朝,就回了陆府。
他回府的时候,江婉柔还没有睡醒。他总折腾她,冬天天气冷,她也爱睡,没想到陆奉回来得这么早。
陆奉纳闷了,她怎么总在睡?晚上还没两下就嚷嚷着困,晌午午睡,早晨还在睡,亏她睡得着。
翠珠和金桃战战兢兢,一点儿不敢透露从前陆奉走后,江婉柔总要回来睡回笼觉的事。金桃急中生智,把未做完的靴子奉上来,道:“启禀主君,夫人昨日为您做靴子,劳心费神,估计累着了。”
“夫人平日不这样的。”
哪儿有主母睡到这个时辰才起床?江婉柔素来以贤惠示人,金桃这个大丫鬟不能让人戳穿她。
陆奉扫了一眼金桃手中的靴子,靴筒高耸,以鹿皮为底,墨色锦缎为面,其上以金丝银线绣着麒麟瑞兽,针脚细密,绣工精美。
陆奉道:“放下罢,你——”
“奴婢名唤金桃,”
陆奉不在意一个丫鬟叫什么,他吩咐道:“有点眼力劲儿,下次这种事,不要让你们主子亲自动手。”
他踏进屋内,掀开帐子,捏着江婉柔嫩乎乎的双颊,把江婉柔弄醒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不等陆奉开口,骤然扑倒他怀里,扑了满怀。
“夫君,你可回来了。”
“我做噩梦了!”
第66章 你我是前世的夫妻
陆奉刚从外头回来,硬挺的官袍上覆着寒冷的风雪,江婉柔顾不得嫌弃,死死搂住他的腰身,
也堵住了陆奉即将出口的说教。
乌黑柔顺的发丝蜿蜒,垂在她白皙的颊侧。江婉柔刚睡起来,惺忪的双眸乌黑水润,整个人蜷缩在陆奉怀里,仰着头,怯生生看着他。
把陆奉看得心都软了。
他揽起她的腰身,大掌安抚似地抚摸她的脊背,道:“我在,不怕。”
陆奉声音低沉,无端让人信服。江婉柔渐渐安静下来,把脸埋在他怀里,低声道:“幸好,只是梦罢了。”
这个梦很诡异。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她跪在最前面,身后还有很多看不清脸的人。前面是一口雕有龙纹的金丝楠木棺材,内砌一圈冰砖,一玄衣男子安静地躺在里面。
那男子肤色冷白,浑身僵硬。他似乎还有着对未竟之事的不甘和执着,深邃的双眸瞪圆,死不瞑目。
仔细一看,那人剑眉横斜,鼻梁高挺,俨然是陆奉的面容!
她吓得神魂俱裂,却控制不了梦中的自己。她呆呆跪着,耳边尽是女人连绵起伏的抽泣。身后人来了走、走了又来,从白天到黑夜,大殿里烛火飘摇,恍然间,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揉了揉僵硬的膝盖起身,外头有人唤她“夫人”,她顺着声音往外走,蓦地,她又忽然停下来,转回去,踟蹰许久,颤抖着双手,覆上棺内男人的眼睛。
她为他阖上了眼眸。
……
江婉柔抱着陆奉的腰身,依然心有余悸。她低声道:“夫君快把外袍脱了,进来暖暖。”
他身上很冷,让她想到了梦中冰冷僵硬的触感。
陆奉本来要去书房处理公务,踏进府门,自然而然地先来了她这里。既然来了,陆奉也没折返回去,进来看她一眼,没成想青天白日,她这一府主母却在呼呼大睡。
蚤起者,百事之基也。陆奉从小养成的习惯,自少年时便是卯时起身,即使夜晚不眠,也不耽误他早起的时辰,后来在朝为官,起得更早。陆淮翊有样学样,在陆奉眼里,这是最基本的勤勉。
他严于律己,看别人也难免苛刻。可眼下妻子怯怯搂着自己的腰,满目惊惶,让他到嘴边的劝诫生生咽了下去。
江婉柔掀开锦被,被窝被她睡得暖乎乎,可舒服了。陆奉沉默着把外袍脱下,却没有脱靴上榻,反手用锦被裹起她,只露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江婉柔疑惑道:“夫君,你不进来睡会儿么?”
刚才的梦把她吓得太狠,也可能是这段日子陆奉的脾气太好,江婉柔竟忘了在他面前维持“贤惠”的主母,还想拉陆奉一同享受温暖的巢穴。
寒冷的冬季,外头寒风呼啸,能躺在温暖的房间里,心无挂碍地安睡,江婉柔很知足。
陆奉顿了一下,道:“我还有公务。”
美人乡英雄冢,陆奉常年读史,温香软玉不能消磨他的意志。
“哦。”
江婉柔低落地应声,像怕他走了似的,紧紧贴在他怀里。
像陆奉这样的人,很难想到有人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吓成这样,他拍着江婉柔的脊背,温声问她梦到了什么。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怕什么,他为她解决就是。
江婉柔叹了口气,怅然道:“我梦到你死了。”
陆奉:“……”
江婉柔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口径,绘声绘色地讲述梦中之事。单独一个梦也没什么,她又联想到在她生产时,恍惚见到陆奉的惨死,她仔细回忆,他们身上穿的同一件衣裳!
让江婉柔不寒而栗。
陆奉面无表情地听江婉柔讲述,一会儿说他身上被戳了许多血窟窿,惨死大漠,一会儿说她跪着为他守灵,胡言乱语不知所云,要是换个人跟他说,他早命人打出去了。
说完,江婉柔思虑片刻,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这莫不是上苍给我警示!”
江婉柔双眸发亮,看着陆奉,“一定是这样,夫君,你以后万万不可去大漠,也不要再穿玄色的衣裳。”
陆奉静静看着她,认真道:“柔儿。”
“嗯?”
“日后少看戏本儿。”
江婉柔:“……”
虽然觉得荒谬,但江婉柔明显受惊了,陆奉宽慰道:“梦皆虚幻,不过心之所思,情之所忧。皆是庸人自扰罢了。”
“你若真怕这些,明日去皇觉寺上柱香,请大师为你驱驱邪气。”
陆奉向来不信虚无缥缈的东西,倘若能让她安心,去一趟也无妨。
江婉柔和世人一样,心中对鬼神充满敬畏,她忙点头,道:“是呢,我正有此意。夫君不忙的话和我同去吧。”
她为陆奉祈求平安,倘若他本人不去,菩萨佛祖看不到诚意,岂能显灵?
陆奉无奈道:“我有公务。”
江婉柔知道没戏了。
她低声叹了一口气,心思活泛道:“那这样吧,不若夫君把身上的物件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