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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快走,他们不会伤我。”陈婉低低留下一话,似是无可奈何走向母亲处。
一时间李氏魂不附体,血脑僵硬,待陈婉身影从她眼前碎步奔过,黯淡她视线,她遂回神意识发生了何事。
“皎皎!”她灰白唇瓣呢喃,面容血色褪尽,手足颤颤,扶着左右磕磕绊绊奔逃。
顷刻间的变故,所有人都惊魂不定。
“皇兄,不能放她走。”舞阳急道。
赵徵阖眼,道出一字,“诛!”
“别,别扶我了,快让皎皎走,快……”李氏回身看见,天子侍卫已经抽刀拔剑,追奔而来。
“皎皎,快走——”她猛地顿下脚步,声色凄厉。低头看从后背贯胸的长刀,只一把退开身边侍女,“把我女儿带走,让她去找她阿翁——”
中堂引起的声响,转瞬引来苏彦安插在此的死士,和护驾的羽林卫。
赵谨最先反应过来,踢门入内,一把牵起江见月。还未待江见月回神问发生何事,李氏的一个婢女已经少了条胳膊连滚带爬跌入院中,“姑娘快走,陛下要杀侯爷,夫人听到……已、已被灭口……
“阿母——”小姑娘顿时挣开赵谨奔出去。
“阿母!”她穿廊过院,一片鲜红入眼,瞳孔骤缩。
是看见了倒在血泊里妇人。
“走!”妇人已经发不出声音,只用口型传话给女儿。
她前头紧护胎腹的手,已经松下只死死钳住一个侍卫的腿,任由胸口鲜血汩汩蜿蜒成溪,任由被猛踹拉拽,被剑刃割过手腕,最后被一脚踢出数米,横贯胸腔的长刀彻底切断她心脉,她却还是张着手,不知是想再抱一抱团聚未久的孩子,还是想再拦住一个要夺她女儿性命的魔鬼!
最后的意识散尽,她双眼尤睁,一道泪痕划过眼角。
许是欣慰看到了女儿到底还是被人拖拽救走,许是遗憾这声声回荡在天地间的“阿母”往后再也听不到了……
苏彦的死士领的命令是保护,而非刺杀,面对的又是天子,便敢避不敢攻。只夺马抢人,冲出府门,奔上长街。
“我要阿母!”
“我要报仇!”
“我要杀了他,你们为何不杀了他?”
江见月被领头的赵谨扔上马背,二人同乘一骑。
赵谨身躯挺拔,一俯身就彻底护住了她,只一手控她腰腹,一手持缰策马疾奔。
“皎皎,那是天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你此刻还手,你阿翁和你师父都会成为乱臣贼子,除非反了……”
秋风啸如犬吠,将赵谨的话一字一句砸入江见月耳畔。
“是吗?” 她似失尽力气,不再挣扎,只喃喃低问。
赵谨长叹一声,默认。
却觉眼前一黑,一阵晕眩,竟是江见月拨开珐琅镯上暗扣,弹出染了松骨粉的卷针,扎他皮肉。
他自个制作藏纳的暗器,自有解药。
只是待他稍缓速度咽下丹药,却见得少女已借这个档口,抽来马侧悬挂的弓弩,转首举弓控弦。
她为江氏女,将标着苏氏记号的连弓弩三发箭矢,尽数射向代表天子的羽林卫,钉死在雍门之上。
“不反何为!”伴着箭弦铮铮作响,她的声音又脆又烈,足矣让周遭所有人听清。
第4章 征讨
同江怀懋的大军相遇时,是在翌日凌晨,扶风郡的渭水河畔。
江见月从马上滚落,身上母亲新裁的衣裳裹泥染血,头上母亲给她梳的发髻散开,她又一次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跌在渭河畔。
只爬上去,仰头看父亲铁骑,师父面容。
“元丰帝欲除阿翁,消息为阿母所闻,斩杀阿母于府中。阖府血流,唯儿逃生。 ”
晨星寥落,渭河上的风萧瑟又凛冽,将她衣衫吹得烈烈作响,披散的长发拂过面庞,割裂她稚气未脱的脸颊。她跪在地上,任由来不及被缰绳勒停的战马前蹄扬起,朝她喷来响鼻,背脊纤弱却不动如山,只字字泣血相告。
“你、说甚?”胯|下马被勒过方向,马背上的将军怒目圆瞪,须发皆张,只侧身过来,与女儿贴面同侧,“你再说一遍。”
“我说阿母今被昏君所杀一尸两命,阿翁一片赤胆丹心被践踏。”
“我说今日西陲平复,有人欲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说,您为天子守国门,天子视您为刍狗!”
女孩怒吼一声厉过一声,如迎风响彻的战旗,悲鸣直上云霄。
随她声落,风更烈,士兵手中开路的滚油火把映着渭水摇曳。
她面前高头大马已经被驯服,低下头颅不再乱转,连同训马的男人一道静了生息。而男人身后泱泱兵甲亦是无声无息,在等一个命令。
江见月一路而来,前半路是丧母的肝胆俱裂、悲痛欲绝,后半路是如何为母报仇的满心盘算。她一介女童,撑足力铆足劲亦不过一时之间三支箭。唯有父亲有兵甲数十万,可为母伸冤。
可是她不能确定,父亲是否愿意为她的母亲报仇。
母亲,于她是母亲,于他只是一个妇人。
她带子殒命,却还会有人再给他繁衍子嗣。母亲之死,原是可大可小。
来时路,赵谨便言,君要臣死,非寻常仇恨,甚至算不得仇恨。
报仇,乃意味谋逆,要冠“造反”二字。
若不报,说不定他依旧是天子重臣,依旧前程远大。
江怀懋此间一刻无声,落在江见月眼中,化作“犹豫”二字。
她便收住愤恨,以头抢地,抬首已是额破血流,眉心血柱滑下,将她苍白容色化作鬼魅模样,她却似平复了心境,话语轻了声,“今儿逃生,射杀羽林卫,于谋逆无异。阿翁若觉我累您与大军不义,徒担不忠之名,请赐儿一死。”
话说得真切从容,却是将江怀懋与她父女彻底拴在了一处。
提醒他,一人谋逆,九族同罪。
稍顿,她似力竭缓了气息,唯话语依旧清晰,沾血染泪落下,哀哀回荡在渭水上,“儿与阿母阿弟泉下见,亦是团圆。只盼阿翁念一点与母亲的结发之情,她也曾替你不眠不休缝补过战袍,为你以身暖过熬煮了几遍的粥汤。是故寒食重阳,求你赠阿母箪食瓢饮,以慰她生时吃过的苦,无福享您日后的荣光……”
话落,只埋首深拜,融入尘埃。
“吾儿误解。”才下战场,血液尤沸的男人,终于消化了此间变数。翻身下马,一把扶起女儿带上马背,阖目切齿,“是阿翁难以置信……难以置信累妻儿遭此厄运!”
江怀懋扶稳女儿,调转马头,扫过近身的将士们,抽刀劈开深浓夜色,振臂痛呼,“吾征战沙场,不过保家卫国四字,如今战场鲜血未凝,身上甲胄未脱,家中妇孺却已被坑杀。昏君无道至此,何值吾等为他流血舍命!”
“不值!”将士齐声回应,似雷声炸裂天际。
“都督就不该送家眷入京畿,忠臣遇不见明君。”一个副将道。
“在此君王治下为臣,都督都家破人亡,何论吾等。”另一个将军道。
“从兰州到凉州,从凉州再到这汉中,年年征战,为百姓可,为如此君王,不可!”再一个将军道。
“为如此君王,不可!”又是将士震星辰的吼声。
“好,那便与我杀入长安!”
江怀懋掷刀尖戳地,激起烟尘无数,刀柄晃而复立。只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射下国姓“赵”字战旗。而他身边副将范霆尤似等这一刻许久,立时从旗手手中夺来原本举在第二高的“江”字旗帜,抬臂升举代替本来的至高位置。
江怀懋重转马头,乃长安方向,目光落在身畔至今为止一声不发的苏彦身上,问,“不知副都督何意?”
话语落下,他已经驾马踏前一步,身后将领战旗随之而动。
进一步而止步,回眸又看苏彦。
苏彦未随他同步,尚且在原处。
江怀懋朝他拱手,“江某永感太尉大人昔年教导点拨之恩,然人各有志,既非同道,就此别过。只是战场刀剑无眼,沉璧珍重。”
秋风瑟瑟,杀意腾腾。
一马当先的统帅策马疾奔,领大军浩浩荡荡攻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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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武军号称四十万,其实不足三十五万,其中还有八万乃苏家军。故而如今揭竿而起的兵甲满打满算二十七万。
而原本拱卫京畿的兵甲十五万,分别为城防五万,其余十万屯守在城郊诸镇。
八月十一凌晨,敲响战鼓后,便是二十七万将士攻城,对战五万守城兵甲。
兵书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如今时下,五倍有余,自可直接攻城。
然大军才从汉中战场鏖战下来,又奔四百余里路途至长安,劳乏至极,京畿城防军则可“以逸待劳”。加上江怀懋新伤未愈,旧伤发作,如此可谓“人和”不占。
原定昼夜之间攻破长安城,却并不顺利。
又因此处乃长安京畿,虽天子多有荒唐,然相比各地灾乱流民,皇城脚下的百姓相对富庶安稳。十中七八更是世代居于此间,如此较之从边地起兵,只闻威名未见其人的江怀懋、煌武军,长安臣民原是对天家更有感情。
故而,亦不可能等城中臣民开门迎人,不战而降。此乃不占“地利”。
八月十二日暮,攻城未止。
未央宫中的天子闻苏家军尚留渭河畔,未曾参与攻城,不由信心大增。又得臣下分析献策,两军交战,当心战为上。遂索性生出阴毒计,将李氏尸身剥衣赤|裸悬挂城楼,如此诛心。以争夺时辰,待勤王之师。
于是乎,八月十三日平旦,长安西市雍门楼上,随着守城将领劈开麻袋,阵阵腥臭酸腐的味道弥散开来。
一具已开始腐化滴落尸水的躯体现于人前。
江怀懋从西安门转战至此,一声“痛煞我也”伴随鲜血吐出。马背上少女张口发不得声,只瞳孔骤缩,母亲万千音容跌入她眼眸。
是夜,月上中天,已是八月十四子时。
长安城东北边的覆盎门,清明门,宣平门,洛城门依次被破,天子逃离未央宫,避入西南处的建章宫中,得探子回复,五路勤王兵甲得令而出,但尚在百里之外。
而百里之内,苏家军不进不退,苏彦得传召却不曾奉命,只仍旧滞军于渭水河畔。
痰血迷心后的江怀懋于乱军中苏醒,亦是得此消息。
故而长安内外,赵、江两氏,目光都盯在苏彦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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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不止,流水汤汤。
苏彦银袍盔甲,立在渭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