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赵谨来时被脱了官袍,只着一身中衣,如此出去既伤身子又伤颜面。
论起苏彦,江见月手下动作有些迟缓,“小师叔,今日朕同你之事,朕不觉有什么,其实很希望师父知晓,让他看看我,是懂得用人,但是又怕他说我感情用事,不够理智。近日来,他也鲜少陪朕!”江见月顿下,笑笑道,“朕闻他快娶妻了,是桓氏女,那桓家女郎小师叔可知道些,性子如何?”
赵谨眼下闻桓氏二字,只心生恼火,遂道,“陛下何论她如何,她碍不着您!你师父亦不会……”他顿住口,看女帝如此言语,苏彦当是还不曾告知她,便也不多言,只道,“不会不理你!”
江见月含笑点了点头。
赵谨躬身退下,拐出宫门时,见少年女帝孤身立在丹陛上。
一瞬间,心中又怜又敬。
苏彦未走,在外宫门等他,与他同乘一车。
还未开口,赵谨便先讲了一路,最后道,“你为何不告诉她,你早就怀疑桓氏,娶亲多来是幌子。我方才遥遥瞧她一眼,都揪心地疼。那样大的宫殿,那样小的人,她就害怕你娶妻生子了,分去你精力,便少人关心她!”
“你告诉她一声,让她安心,又不妨什么!”
苏彦拢在袖中的手,干干搓着指尖,半晌未接这话,只道,“难为她当即立断,拆了镯子保下了你。明个我去夸夸她!”
山光日下,残阳西斜。
马蹄哒哒远去,丹陛上少女尤在。
夷安走过来给她披了件衣裳,“眼下陛下可以给臣解惑,除了挑拨赵桓两氏,如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构陷赵廷尉?”
“没什么!”江见月拢了拢衣襟,“小师叔一身才学,上九卿位是早晚的事,那是他自己凭本事,往后再大的政绩,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而后是同僚襄助,是家族帮扶,未必能想到朕这么个傀儡少主。但如今不一样了——”
江见月抚摸手上珐琅镯,“今日起,他在朕手中新生,是朕保了他性命,护了他仕途,往后他在任上所走的每一步,都会肝脑涂地,以报朕心。”
“也谈不上是挑他们两族乱斗。师父说过,用人为上,灭而次之。朕只是用可用之人,去灭该灭之人。”
她回首望向夷安,眺望广阔天际,至今日,九卿位上已有两个是她自己扶上去的人。
只是长夜漫漫,孤枕衾寒。
少女目光移向丞相府的方向,忽又想起今日晌午他怀中的馨香,挑眉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但很肥,有红包哈~
第40章
这日至宫门下钥、各府衙封门前, 尚书台还颁发了一道政令,是由江见月提议,苏彦起稿, 遂而不过半个时辰便通过,传于百官,传到禁中。
“这才明窗开笔(1)头一日,怎就这般多事! ”阿灿接了尚书令的卷宗, 奉给江见月。
已是晚膳时分, 宫人们正陆续上膳。
江见月一人,又一贯用的少, 膳食便也简单。尤其晚膳, 多来是汤饼, 豆腐脑,并三两样点心, 和一些小蒸菜。
今个她心情不错, 午后歇晌起来便吩咐司膳给她添两道佐酒的菜,还特意搬出了四神温酒器。
是故如今案上除了她平素常用的膳食,还多了牛肉羹, 白玉蹄花, 叉烧鹿里脊和一壶特制的果酒。
她调着温酒器的火焰,嗅过果酒的清香,盛了碗蹄花汤慢慢用着。
“这便对了,要喝酒得先垫肚子,方才舒坦!”阿灿捧着卷宗,瞧小姑娘老实地跽坐案前,遂递了个眼神给侍膳的宫女,让赶紧再添块糖糕,再给斟酒。
“拿过来,朕先看了,否则心头巴巴堵着一桩事,吃不痛快。”她将汤喝完,也没挪地方,就洗了把手,接过来阅。
阿灿奉过,摸了摸酒壶,摇头示意宫人先不斟,只将牛肉羹划了一块,又添来半碗汤饼推在案前。
从年前回来至今近二十余日,也就这日瞧着人欢畅了些,还主动添膳加饭。阿灿恨不得一股脑都喂下,让少主结结实实长出一身肉。
却闻“哗啦”一声,整册卷宗都被掷在席上,少女腾地站起身,一脚踢过,转去了内室。
卷宗上写:经天子意,即正月十七至四月底,百官早朝在丞相府“百官朝会殿”举行,丞相领尚书台、共九卿逢五逢十于宣室殿向帝陈词复议。
是她的意思没错。
是她自己提出的。
可是,可是……
他何至于这般急促!
这晚少年女帝在自己寝殿中,砸了卷宗,后来又砸了那个价值连城的四神温酒器。
阿灿捧来膳食劝她用下,一碗汤饼,两块点心,她一声不吭地吃完,一声不吭上了卧榻。
没让落帘帐,她一瞬不瞬盯着地上那盏四神温酒器,不知过了多久合眼睡着了。
动静是后半夜闹出来的。
她睡得模模糊糊,又开始做除夕午后的那个梦,做得大汗淋漓,脾胃绞痛,出声要水喝,守夜的是陆青,捧来一盏温水喂她。
她喝完,还没躺下去,胃里一阵翻涌,刚饮下去的水就“哇”地一声吐出来,还没回神,前头用的一点膳食也尽数吐干净了。
面色苍白,两眼涣散。
陆青吓了一大跳,问她哪里不适,少女伏在榻上,怏怏喘息,半点反应全无。
阿灿闻讯过来,也得不到她一句话,手足无措只得传太医。
太医署上值的太医都赶过了过来,这日齐若明不在任上,是他的徒弟按着以往的病例给出建议探病配药。
但太医监搭脉下来,脉象除了浮荡些,并无大碍,不似旧疾发作。数人在一旁商榷用药,最后开出了一剂安神汤。
因她不言不语,望闻问切说中少了“问”这一项,又是给天子侍疾,太医监没多时便两颊滚汗,思来想去宫中还有一位能主事的主子。
便是长乐宫中的太后,天子嫡母。
女帝奉母至孝,太后的话总愿意听的。
陈婉得讯,披衣而来,无人看见她鹤裘广袖下两手如何生汗战栗。然还未容她开口,只迈入了寝殿,就闻一声“滚”!
气息是弱的,声音也不大,但口齿也清晰。
女帝身边还围着一圈人,贴身的姑姑,就近的太医令,自也无人觉得这话是对丈地外的太后说的。只当是对臣奴生怒,遂呼啦跪了一地。
陈婉怔怔站在一处,硬着头皮上前,便又闻一声“滚”。
“陛下气瘀致脾胃不爽,积食难消,故而生吐,用盏安神汤便无大碍。”太医监闻人出声,便知神识清醒,也不管是不是骂得自己,只将一颗心落回肚里,道是不必这般多人都围着,反阻了空气流畅,且让陛下静心即可。
如此诸人退下,只留了阿灿在廊上守夜,太医令在偏殿值守。未料到,陈婉也未走,同阿灿一道守着。她说得直白,有点想荣嘉长公主了,这样守一守心里踏实些。
江见月用了安神汤,慢慢起了睡意,但眼睛却强撑睁着。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掀被下榻,跑去地上将那盏温酒器捡了回来。
砸得用力,上下都分离了。
她抱在怀中捂了会,又去妆奁寻了两支簪子,落下帘帐,披衣盘腿坐在床榻修理。
晨起,阿灿过来看她,见她睡得很沉,呼吸匀称,不由松了口气。遂俯身给她掖好被子,拉过被子一角时,看见她怀中抱着那盏温酒器。
贴在她胸膛,盖在被衾中。
天子半夜病成这样,阖宫皆知,翌日自然传到辅政大臣耳中。
章继、陈章陆续入宫问安。下午时分,苏彦也过来了。
椒房殿殿门锁着,出来的都是大长秋,一样的话术:陛下气瘀致脾胃不爽,积食生吐,已无大碍。
然对着苏彦,阿灿气不打一处来。
她心中只有少主,并不畏惧外头朝臣官职几品,是怎样位高权重,亦还不知两人间的事,只直言道,“苏相七尺儿郎,铁打的身子,可以夙兴夜寐。您忧国忧民,为陛下鞠躬尽瘁,自然是好的。但是陛下才多大,自幼时便是一副病体,也没有个彻底养好的时候。苏相原该比婢子更清楚!”
“年终跑出去寻您一趟,也不知到底何事,回来这开年来大半月就没见她吃好睡好过,好不容易昨日得了半日欢喜,正要好好用一顿膳,结果您一分卷宗呈上来,把她弄成这幅样子!什么天大的事,您要这样逼她?都不容她吃顿好饭,睡个安稳觉!是晚一日说,天就要塌了吗?”
苏彦昨日午后回去,更衣独坐,看着袍上泪渍,任由衣体生香。
心静下,反省自己的举止。
这么多年了,他养她教她,哄她陪她都成了习惯。这两年许是因为她所在位置特殊,事关国本,他便更加在意她,受不住她丁点病痛不适,也见不得她分毫软弱流泪。每回她一哭,一生病,他就愈发心疼愧疚,恨不得以身代过,唯愿她安康无虞,免累国体动摇。待她却与旁人不同。
却不曾想到,少女长成,情意渐生,累她会误入歧途。
她尚且年少,情难自抑,又天性聪慧,善谋人心。
譬如昨日,她长长一席话,说的是私情与公务交缠,让她忘也不能忘,进又进不得,困顿两难。确实如此,他听来如刀绞,恨责自己带她到这般境地,见她摇摇欲坠,几欲破碎,便只想捧养呵护,以免君主不宁,朝中生乱。
然,那样没有距离的安抚,回头想来只会让她弥足深陷,以为还有希望。亦或许,那本来就是她要的结果,一点用了心机后得到的甜蜜和他的亲近。
不然,何来这会大长秋口中“半日的欢喜”!
但这不是她的错,她没有错。
苏彦如是想。
是他的错。
为师,没有引导好她。
为臣,忘记了分寸。
不能再这样了。
他宁可一时重伤她,也不能让她犯一生的大错。
所以昨日,他才会在临宫门下钥前,拟出那道卷宗,让她知晓他也想少见面,少接触。
迫不及待!
“若陛下是因为臣昨日一道卷宗而气淤不适,那即便拖到今日呈上来,陛下也一样会龙体不适。晚一日不如早日,今个大安了便好了。”话落,他站在殿门外,朝殿门拱手行礼。
礼毕又转身对阿灿嘱咐,“接下来数日都没有朝会,陛下可以静心修养,大长秋好生照顾便是。”
“您——”阿灿被苏彦前头话气的不行。
什么叫见了卷宗一样会不适,晚一日不如早一日!但又无可反驳,只跺脚看着已经告退的背影叹气!
阿灿都气恼,就莫论椒房殿中的女帝。
她本握着一支笔在练字,只是手中没多认真,唯有耳朵努力竖着,眼睛时不时隔着门上缝隙看那处身影。
见松竹英姿久立朱墙侧,最后却道出这么一句话。
笔尖墨汁滴落,晕染大面竹简,只闻“咔嚓”声响,笔管断成两节。
*
这日后很长一段时日,苏彦将这段距离保持得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