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傅偏楼很清楚——应常六的神情绝不是为色所迷,而是更沉重的什么。
似藏着千言万语,有逾千钧。
他无意于回应这莫名其妙的沉重,欲出言拒绝,谢征却先一步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语气淡淡,莫名有些冷意。
应常六则很坚持:“此事关系重大,还望道友通融,不会很久。”
他一双眼直直盯着傅偏楼,低声说:“有些东西,我定要告知你……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
态度之严肃、形容之郑重、神色之认真,甚至带着恳求。
傅偏楼犹豫片刻,终究答应道:“好,希望你别说些无聊的东西。”
应常六面上一喜:“我先前来时,那边行廊恰巧无人,傅道友,请随我来。”
傅偏楼正要跟上去,才发觉他还在袖底牵着谢征的手。
掌心温热,将他素来寒凉的皮肤都捂暖了,恍如融为一体,故而谁都没有发觉不对。
耳根一热,他若无其事般抽回手,朝师兄轻轻点头:“我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离开。
在身后之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将双手揣进袖里,借着衣料掩饰缓缓交握在一起。
淡淡的暖意渡来,傅偏楼小小呵出口气,唇角不自觉地翘了翘,脚步也跟着轻快许多,像只偷到腥的猫。
谢征定定凝视着那两道背影,直至其消失在紫藤尽头。
他抬起空落落的手,看了许久,久到旁边的蔚凤忍不住问:“清规师弟,怎么了?”
“无事。”
谢征抚上身侧紫藤,注入灵流,枝叶招展,不多时“噗呲”吐出一朵花灵。
清冽的香气,宁神静心,却始终无法驱散那阵难以言喻的滋味。
……很不快。
他前所未有地困惑起来,默默想道。
为何我如此不快?
*
四下静谧无人,紫藤铺天盖地,应常六停步后,傅偏楼也停了下来。
心神从飘飘然中抽离,他眉眼瞬间冷然许多:“有什么事,说吧。”
知晓他不待见自己,应常六微微一滞过后,也不卖关子,在周围设下隔音阵,单刀直入:
“傅道友,你不能再修炼下去了。”
“?”
傅偏楼意外地挑起眉:“此话何意?”
“傅道友对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
“这么说来,应道友好似很了解我?”
应常六沉默一瞬,随即道:“略知一二。”
他能说出这句话,可见真知道些什么,这令傅偏楼心下警觉的同时,面上缓缓浮现了笑意。
“看来应道友当真不简单啊。”他一边笑,一边垂下睫羽,藏住眸中的狐疑,“正巧我也知道一些,不妨说说看?”
“……你,诞于融天炉。”
“!”
被他一语道破,傅偏楼心弦震颤,齿关咬紧,止住脸色的变化。
神识游荡,飞速回忆着每一世里这人的身影……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这人自拈花大会后便销声匿迹,偶尔传出些鸡毛蒜皮的名声,丝毫不引入注目。
而他彼时还未能迈出清云峰,唯一的一次,也仅仅是跟着方小茜和对方擦肩而过;那个应常六虽也嬉皮笑脸的,却没有朝他献过殷勤,和如今的态度大不相同。
简直太奇怪了。
这个谜团似的应常六,究竟是什么人?
“你为什么会知晓这些?”
他抬眼冷冷逼视着对方,只听应常六柔和下嗓音,说道:“因缘际会罢了,莫要着急。”
“别怕……我不是你的敌人。”
讲出这句话时,青年的神情弥漫出苦涩与沉痛,而那沉重之中,又有许多歉疚。
他叹息一声:“看来你知道得很清楚了,也好,省去些功夫。”
傅偏楼半信半疑:“叫我不要修炼,意欲何为?”
应常六道:“你乃道门夺天盟所谋下的一环,是一半的仙器,想必这些你已知晓。”
虽不清楚夺天盟是个什么东西,可听名字也大抵能猜到,傅偏楼点点头。
应常六于是又问:“那么,你知道另一半的仙器在哪里吗?”
“听说……在清云宗。”
“是,在清云宗。”应常六深吸口气,“另一半……是柳长英。”
提及这个名姓时,即便十分压抑,他的音调也情不自禁地上扬,带着刻骨铭心的憎恨与杀意。
傅偏楼则顾不得他语气如何,愕然重复:“柳长英?”
“你说,另一半的仙器是柳长英?”
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可三百年前仙器铸成之时,他便已是极强的修士了……”
和他不同,他是一出生、还是个懵懂的婴儿时就被投入炉中。
柳长英呢?
天下难不成有谁能逼着这人祭炉成器吗?
“……他是自刎于炉前。”
应常六淡淡道,“心甘情愿,被当作铸器的材料,奉献那一身骨血灵肉,成为道门最锋利的一把武器。”
“——那仙器名为夺天锁,打一开始,就是成对的。没有你,夺天锁夺不了天。”
“你的修为越高,越接近他,便越是契合。等你步入大乘,他就可以与你合二为一。届时夺天锁成,原本的天道会彻底覆灭,你的神识也会跟着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青年摇摇欲坠的双肩。
“柳长英一直在等你!绝不可遂了他的愿!”
应常六失态的模样像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一瞬间,傅偏楼想了很多。
前世,他被关在清云峰上,哪里都去不了的时候,曾经很困惑。
这样关着他,有什么用呢?
成玄先不论,他的好师尊、冷心冷清的道门第一人,看上去也不稀罕他血脉的这点用处。
那么,为何收他为徒,为何将他禁足,为何要他勤勉修行、成长到有能力叫唤、反抗和给清云宗添堵的程度?
放任心存敌意的人韬光养晦,也太愚蠢。
“……原来如此……”
傅偏楼讽刺地扬起唇角。
原来如此,愚蠢的是他。
那些人早就计划好了所有,设下天罗地网,等他羽翼渐丰。
无论他怎样挣扎,也逃不过被宰杀的命运;自以为成长到有了抗衡的力量,殊不知正中下怀。
就像家养的鸡鸭努力啄食,将喙磨尖,其实不过养肥了肉,好将自己送上餐盘。
在他们眼中……从出生起,他就注定是一介死物了。
140 沦亡 不是喜欢。
魔也好、柳长英也好。
若是他就此荒废, 刻意磋磨在结丹前,一直庸庸碌碌下去,便能避过祸端了吗?
他相信, 即便自己成了一个废物, 他身边的这些人也会将他保护得严严实实,不会受半点伤害。
可傅偏楼不甘心。
无能为力, 乃他生平痛恨之最;永安镇的惨剧, 有那一回就够了。
更何况就算修为不够,只要他为仙器之身, 柳长英总有一日会找上他。
到时候,难不成要他畏首畏尾地藏起来, 躲在别人身后?开什么玩笑!
他闭上眼,平复了番心绪,复又睁开。
“按你说的去做, 无非因噎废食, 太傻。”漆黑眸中流淌过一缕癫狂, “柳长英在等我甄至大乘,好合为一体、重塑仙器、执掌天道?我倒想看看,他能不能做到,吞不吞得下我的神识!”
应常六不禁语塞,望他半晌, 苦笑着一叹:“……看来是我多事了。”
“不, 能提前知晓,也能早做准备。”
傅偏楼摇摇头,“尽管我还是不清楚你是何人……但,多谢你。”
他想了想,又问:“对了, 那个‘夺天盟’是怎么一回事,可否详谈?”
“一帮不入流的东西罢了,而今树倒猢狲散,已然覆灭。”
应常六面容冷酷,嗤然道,“扯着天道不公的借口来满足一己私欲,哼,天道不公?倘若天道都有偏爱,俗人又怎堪一碗水端平?”
他讥嘲完,继续为傅偏楼解释,嗓音发寒:“夺天盟是一个独立于宗门外的组织,由一个名为秦知邻的家伙建立,像这般的存在,三百多年前道统繁盛时有很多,起初,谁也没有在意。”
——秦知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