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偏楼一惊,周启和周霖那对兄妹随琼光再次回到问剑谷后,被好生询问了番身世来历。
这个名字,他从琼光口中听说过,不正是麒麟的生父吗?
他们口中跟着父亲做坏事、屠戮麒麟半妖的那帮人,莫非就是这夺天盟?
“他们打着研究丹方、铸造灵器的旗号,四处搜刮灵药材料,笼络炼丹师和炼器师,作风极其霸道。也不知为何,竟真有了起色,势力逐渐壮大起来……”
应常六说得冷凝,傅偏楼则一一将情况对照上去,暗自心惊。
当年,秦知邻是靠捕获麒麟半妖,用上古大妖的血脉骨肉发家的。
周若橙留下的半妖不多,大部分会装成化形鹿妖或者羊妖混迹在修真界中,在曾经人妖还没有如今这般对立之时,还是能有安息的一隅之地的。
可秦知邻掌握着麒麟一族的所有古籍秘术,自然明白该怎样找寻麒麟血脉,装得再好也逃不过。
“待有人发觉不对,已然太晚。不到百年,夺天盟就成了一股谁也无法忽视的庞大势力,作风嚣张霸道,搅动得道门不宁,鲜少有人敢和他们正面相碰,要么加入,要么暂避锋芒、忍气吞声……”
“而率领这股势力的共五人,统称五尊主;除了秦知邻神龙见首不见尾、作风异常低调外,其余四者无不是当时最有鼎盛威名的修士。”
傅偏楼眉头一皱:“莫非柳长英也在此列?”
“不,”却不想应常六否定道,“夺天盟成立时,他年岁还轻,不过倒也与他有很大关系就是。不知你可否听过方陲此人?”
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傅偏楼抿了抿唇:“柳长英的师父,离开方家加入清云宗的那个,是不是?”
“不错。”应常六停了下,神情闪过一丝复杂,似仇恨、似哀戚,但很快掩饰过去,仿佛无悲无喜。
“方陲,他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铸器之道,无人能与他争锋,明净珠便是他当年的杰作。”
方家曾将他视为振兴家族的脊梁,却不想这位天才求索突破不得,逐渐走入歧路。
“方陲认为,材料到底是妖兽死后方得,其中的灵气会溢散……故而,他爱用活物铸器。”
傅偏楼后颈一寒,应常六满脸漠然,继续说道:
“这个做法在那时引起过轩然大波,令人妖之间的关系紧张过一段时日,后因太过残忍,被指摘太多,方家也无法容忍,罚了他好些次。”
“那之后的某一日,他忽然扬言与方家一刀两断,加入了清云宗。”
“明涞多世家,清云宗背后便有三大支脉,其中最为鼎盛的一脉,姓成;逐渐没落的一脉,姓柳。”
傅偏楼低声:“柳长英……”
“柳长英的那个柳。”应常六颔首,“当年执掌清云宗的宗主,乃成家成子哲。此人狼子野心、精于算计,听闻曾与秦知邻爱上过同一位女子,颇有孽缘。后来,受邀加入夺天盟,是里头不可忽视的一道支柱。”
“他以无垢道体作引,说服了方陲加入清云宗、并成为夺天盟的一员。”
秦知邻、成子哲、方陲……
这三人,竟是如此凑在一块的。
傅偏楼问:“夺天盟尊主有五,那还有两个人是谁?”
应常六答道:“另外两人,就没有他们这般有名、和夺天盟关联极深了。不过,也都是修为高深、背景深厚的大乘期修士。”
足可见三百年前,这是怎样令人心惊胆战的一股势力。
傅偏楼不禁心生疑惑——
那为何会覆灭、如今又为何毫无声息、连一星半点的传闻都未留下?
难不成也如心魔劫的事一般,遭到了某种力量的约束,不能说出口?
若是如此,应常六为何能告知他这么多?
讲完夺天盟的事迹,应常六不再多言,递来一枚平安玉扣,叮嘱道:“此为我的信物,倘若有难,便摔碎它,我会尽可能来帮你……”
他深深看了傅偏楼一眼,“傅道友,万事小心,尤其别让柳长英瞧见你的脸。他虽不会离开清云宗,但在外也多有眼线……”
闻言,傅偏楼忽而一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应常六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说得也足够久了,谢道友他们大抵要等到不耐烦了,回去吧。”
“应道友,”傅偏楼在后头唤他,“你看我。”
应常六不明所以,依言回眸。
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簇簇紫藤下,青年长身玉立,姿容昳丽不可方物。
眼眸明亮,唇边含笑,意态潇洒风流,令人见之难忘。
“承修……”
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处,下意识地叫出声后,应常六反应过来,宛如从美梦中惊醒,脸色唰地惨白。
傅偏楼轻轻一笑:“我和他,真的很像,是不是?”
这回的笑便完全是傅偏楼的笑了,他和他的白龙父亲面貌虽极相似,气质却相差甚远。
应常六嘴唇颤动了下,眉目颓然。
“是……很像,你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傅偏楼笃定地说:“你是三百多年前的人,你喜欢他。”
“……”
应常六别过脸,自嘲地笑了声,“三百年前的人?我吗……拼拼凑凑出来的东西,勉强算吧。”
“不是喜欢他。”
他垂下眼,但傅偏楼看得见那双眼中透出的柔色,像是在回忆什么,“我……因他而活着。活到今天。”
“——我爱他。”
*
傅偏楼晕晕乎乎跟在应常六身后走出来时,原地仅剩谢征一人。
白衣黑带,脊背笔直如松,从后看去,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风姿湛然。
他倚在凭栏处,低眉敛目,眼皮垂下,招摇地露出一点墨渍。
一动不动,任由紫藤末梢垂落在发间,平时挂在腰后的化业则架在栏杆上,盛放着一堆花灵。
看模样,仿佛在沉思,时不时抬指送出一段灵流,紫藤欣喜摇摆,落下一朵掉在那堆粉紫色的香雪尖端——一堆就是这么堆起来的。
傅偏楼瞧见,觉得这副发呆的样子实在难得,心间微微发痒,像叫谁挠了一下。
“谢征,”他走过去,“我们说完了,蔚明光他们呢?”
谢征的视线缓缓移到他满面笑容的脸上,怔忡片刻,才开口道:
“裴姑娘接到宫中来讯,要准备后日的拈花会,先走一步;太虚门弟子出了些事,陈勤须得赶回,陈不追说晚上来寻你;宣师叔他们去了另一边,随处走走。”
“那你在做什么?”
他本是问的这堆花,谁知谢征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在等你。”
傅偏楼一时哑然。
他总是心思千回百折,念头弯弯绕绕很久,才会做出行动。
因而很多时候,一言一行都满是刻意和算计,小心思藏得到处都是。
譬如他意识到自己心悦谢征之后的刻意疏远,又譬如打扮来去,只是想瞧一瞧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然而此刻,他没有想任何东西,一片空白中,身体先一步动了。
他扑到谢征怀里,宛如要蜷缩起来般,紧紧地抱住这个人。
就像曾经无数次,像还年幼那样,好像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想要。
“谢征,我,”傅偏楼语无伦次地说,“我听说了一些事……”
夺天盟的野心贪欲、万般阴谋,哪怕过去三百年,依然令他不寒而栗。
而应常六的感情也一样。一样让他感到惧怕。
爱?爱究竟是什么?
和喜欢、思慕,是一回事?亦或更浓稠更沉重?时隔三百年,斯人已逝,也无法忘怀?
——那么,他爱谢征吗?
他所谓的心悦,有深刻到这个地步?他就非谢征不可吗?
还是说,止步于一时的悸动情思?或许日子一长,都不必对方回应,自己就先断了念想。
傅偏楼心中乱糟糟的,埋头不肯起来,谢征轻叹口气。
“傅偏楼,你把花灵撞翻了,全掉去了头发里。”
“……哦。”难怪这么香。
发顶落下一只手,揉了揉,接着,仔细地替他拣走发丝间沾连的紫瓣。
一片一片,慢慢地,重新攒作一团,放到他的手中。
“给你摘的,平心静气。”谢征道,“应常六和你讲了什么?说吧。”
傅偏楼朝身后瞅了眼,应常六不知何时已经没影了。
他攥紧手里的一把花,香气太浓,令他慢慢感到呼吸艰难。
我完了。
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一边近乎痛苦地想,我完了。
宛如飞蛾扑火,粉骨碎身却甘之若饴。
141 择卷 《摘花礼道七宗卷》。
三日后, 拈花会正式开展。
花宫飞花,满地锦绣,碧瓦飞甍, 屋脊衔珠。
美景如斯,却鲜有人闲情逸致地欣赏;偌大殿前, 来者分成三拨人各占一方, 泾渭分明。
白袍黑带, 珠玉缠身的问剑谷弟子、玄衣赤冠, 腰系银铃的太虚门弟子、青衫绣莲,背负长枪的清云宗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