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种玄之又玄的感觉,那些卷中,并非他的去处。
扫视一圈周身,眼下尚且清醒的人不多,好巧不巧,成玄恰是一个。
真是……孽缘。
谢征眯了眯眼,收回视线。
清重真人走向最后一卷,拈起盘中鹅黄色的花骨,投入画中,补全了最后一道空白。
沉默瘦削的青年抱剑前行,这般走了一会儿,像是听见身后有谁呼唤般,转身回眸。
一瞬间,凌厉之气扑面而来,似能瞧见刀光剑影、尸山血海。
“此卷名《月见》。”
他的语调毫无起伏,显得十分冷漠,可那双眼里,却仿佛燃有无法熄灭的火光。
“我辈修士,当抱薪风雪。有同愿者,可并行耳。”
这一次,谢征没有任由他消散,稍稍俯身,行了一礼。
“——请前辈指教。”
142 火种(一) 为众人抱薪者。
年关刚过, 寒潮未褪,天上飘起细细的雪。
谢征推开窗子,外头清新而刺冷的空气汹涌灌入, 令他浅浅地打了个寒噤。
但也舒了口气。
他寻来一根木条将窗子抵住,就这样倚在墙边, 借着日光静静地翻书。
不过多久,房门被“哐”地撞开,一个小矮个儿搓着双手缩头缩脑地窜进来, 抖掉肩头薄雪,咋咋呼呼道:“冻死了冻死了, 今天外头可真冷!”
刚要伸出脖子, 享受一番屋内暖意,迎头就被冷风吹蒙了。
晃晃脑袋, 定睛一瞧,只见有名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掀起长睫,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许是被风吹久了, 脸颊异常苍白,衬得一双黑眸浓稠似墨。
“我去!谢征,你什么毛病啊?”看清寒气来由, 他立刻瞪大眼睛, 嚷嚷道,“这什么天, 还敢开窗?”
说着连忙跑来,哆哆嗦嗦地把木条抽走了。
窗上油纸透出的光朦朦胧胧的,周围顿时黯淡下来。
谢征刚放下书卷,小矮个就一点也不见外地凑了过来:“看什么呢?”
“剑谱。”
“哎哟,天天看日日看夜夜看, 平时练剑还不够辛苦吗?亏你看得下去,无聊拗口得我瞌睡!”
谢征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干脆将剑谱收好,拿起搁在架上的剑,别在腰间。
对方看他要走,下意识问:“你去哪里?”
“练剑。”
“外头可还在下雪!”小矮个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无语凝噎,“你真是一刻都歇不下来,就这般想与成大哥一争高下吗?算了吧,人家可比我们早来剑庄十年,如今什么境界,赶不及的!”
他口中的“成大哥”,姓成名玄,名义上是他们的长兄。
听到这个名字,谢征眉心下意识微微一蹙,说道:“未必。”
“真不明白,你也不是多有野心的人啊,为何非得要这个少庄主的位置不可?”
小矮个心中嘀咕,何止没野心,他这同舍无欲无求到甚至有点吓人。
剑庄富裕,什么佳肴珍馐、锦衣珠宝,应有尽有,和从前相比简直是梦里的日子。
谢征却过得跟苦行僧一样,吃食简单、衣着朴素、起早贪黑,好像除了剑,眼里就不剩其他。
唯一的例外,大抵就是这个了。
偌大剑庄中,如他们一般被收养来的孤儿共四十一位,通通拜在庄主名下,认他作义父,故而相互常以兄弟姐妹相称。成玄最长,而他们则乃年纪最小的一辈,才来不到一年。
虽然表面哥哥姐姐地喊,手足关系其实并不紧密;没有血缘牵绊是一个缘故,另一个,是因他们之间存在竞争。
——剑庄里的所有孤儿,都是潜在的下一任庄主。
每年年初的拈花会上,众人都有一次挑战庄主的权力。
谁能从庄主手中摘得月见花,便可钦定为少庄主,将来继承剑庄。
上一回的拈花会刚过不久,依旧无人能做到。不过当中表现最为出色的,无疑便是长兄成玄。
他的剑,削下了庄主的一片衣角。
“照这么看,大概不出十年,成大哥就能顺利摘花了吧。”
小矮个叹息,“若有希望,你以为我想将少庄主拱手让人吗?都是苦日子过来的,谁不想掌管大权啊?”
可谁叫他们入门晚呢?时不我待,何苦为难自己。
“算了,”他摇摇头,“若是成大哥当上少庄主还好些呢,他脾气和善、极有风度,至少不会为难我们。”
“……”
正因是成玄,才更糟。
谢征莫名厌恶那个总是挂着假笑的大哥。更何况,他并不想因年岁轻,就拱手让人。
和做不做少庄主无关,他心中一直有道声音,催促他务必要摘得那朵花。
不过这些就不足外人道也了,不欲争辩,谢征换好鞋袜,推门而出,独留小矮子在身后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真孤僻。”
这一声尽管很小,却依旧钻入了谢征耳中。
孤僻……吗。
被庄中唯一相熟的家伙这样评价,想来差不离。
谢征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他有许多事要去做,别人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
况且,他并不缺会关心他、与他说话的人。
……等等。
谢征心底忽然生出一丝异样。
有谁会关心他、与他说话?
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人分明一个都没有。
谁也不会理解,谁也无法分担……他是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
……
细雪拂面,吐息间化成冰凉的水,湿润沁脾。
劈砍、戳刺、挥舞。
即便握剑的手指被冻得僵硬,皮肉像是黏在了上边,也没有分毫动摇。
一直练到夜深人静,风雪停息,弦月高挂,谢征才呼出一口白气,铿地收剑入鞘。
转身正欲回屋,蓦然发觉前方矗立着一道身影。
瘦削的男人站在墙根,不知在此看了多久,刀削斧凿的一张冷厉面容古井无波,瞧不出想法。
“义父。”怔忡过后,谢征低下头,恭敬唤道。
此人正是收养他的剑庄庄主,沈应看。
沈应看望了他片刻,才生硬地问:“你叫什么?”
“谢征。”
“谢征,”沈应看说,“你的剑,还需再练。”
“多谢义父指点。”谢征颔首,“必不会懈怠。”
“……”
“……”
如出一辙的冷清个性,谁也没有开口,一阵默然。
半晌过后,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沈应看负手转身:“明日卯时,你来庄门一趟。”
谢征稍有不解,但庄主有令,岂敢不从,应声道:“是。”
第二天一早,他收拾好行装,独身去往剑庄庄门等候。
卯时刚过,沈应看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拂袖道:“随我来。”
他没有解释要去哪里、做什么,谢征便不问,默默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沉默地走着,一路穿过庄前的树林,下了山,来到一处市井小镇。
这年冬日格外的冷,滴水凝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路上异常萧条。
偶尔有行人走过,皆面黄肌瘦、畏畏缩缩,瞅见他们身上的衣物,当即露出惧怕的神情,匆匆躲开。
尽管无论沈应看还是谢征都不喜打扮张扬,但那制式布料,一看就知不是平头百姓穿得起的,会有这样的反应也难怪。
毕竟世家权贵,万一剐蹭磕碰到哪里、或是被看不顺眼了,项上人头可未必保得住。
过去作为孤儿时,这是刻进骨头里的准则。而今,他却成了被避让的存在。
也不过一年而已,天翻地覆。
……只因他如今,成了剑庄的人。
谢征不由微微出神。
他的目光移向身前的男人,那道瘦削背影挺得笔直,仿佛一柄利剑,永不弯折。
对于这位义父,他并不熟悉,也看不明白。
说温情,鲜少呆在剑庄,见了面也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庄上大部分的孩子都有些怕他;说冷漠,偏偏又收留了他们这些无家可归、命如草芥的孤儿,给了他们人人歆羡的身份和地位。
谢征听小矮个讲过些许传言,沈应看剑术卓绝,地位超然,即便在达官显贵中也数得上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