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凸”在苗语中,是“圣地”的意思。
天色渐晚,虫鸣声不止。所有人都穿着长衣长裤,就着最后一缕天光,聚在一辆房车门口。
梁牧也拿着一沓A4纸,身前是十几个人的纪录片团队,身后一公里处,夜色笼罩下,是两百米高的CMDI墙。
“再过一遍。早上六点,一号位老杨准备。还是你来负责检查一下随身麦克风的绕线问题。”
“收到。”
“二号三号悬挂位置电池遥控打开。”
“今晚电池再检查一遍。然后呢?”
“无人机组测试。这个不用多说,测过太多遍了。”
“四号手持,第二绳段注意树木遮挡。第四绳段的“飞天”dyno跳过不拍。第五段横移的时候注意光线角度。五号手持,上升时候注意岩壁状况,以免干扰……“
格凸偏远,为了方便协调训练和拍摄,他们跟当地村委会协商好,备战冲顶这几个月,整个摄影和后勤团队都在离天然石壁不远的开阔原野一角“安营扎寨”。以梁牧也、郑成岭的车为中心,十几辆房车和行动帐篷排排坐,所有人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讨论攀岩和拍摄的内容。
梁牧也的房车旁边挂着盏昏暗的太阳能顶灯。摄影组集合,虫子就也在灯光周围集结,嗡嗡地围着几个人转。可没有一人受此干扰。
明天,是他们拍摄团队定下的潘一格冲刺徒手无保护攀登贵州格凸CMDI墙的日期。为了权衡拍摄条件,他同意早晨八点半再开始攀登。若无意外,他在四十分钟内就可以等顶。若无意外。
单论摄影组,加上梁牧也自己一共才不到十人,七台电影摄像机,三架无人机。
老杨在一号位,用BMD USDA加上望远镜头对准CMDI岩壁,拍全景远景。他的老朋友郭凡和栾劲松在岩壁关键段动态悬挂,跟踪拍摄。此外,为了尽量不影响潘一格的运动表现此外,他们在岩壁的另外两个固定位置挂入摄像机,通过远程操控拍摄。其中一个负责操控的就是小唐,向晚工作室他的摄影助理唐冉亭。无人机摄影组共两人。还有一位收音师,也来到了现场。
所有攀登类纪录片的录影中,收音都是巨大的技术难题。若能将运动员的呼吸声和攀爬声音录进去,将大大增强影片的观赏性和可信度。这个问题十年前他就遇到过。普通的固定麦克很容易在大的动作后移位,或者被布料摩擦出噪声。拍摄《人生如山》攀冰那时候,他靠着他和钟彦云的距离近,他通过外置麦克风录制出了不错的效果。
一晃十年过去,摄影和录音技术都在飞速进步,梁牧也花大价钱请行业内顶尖的收音师来格凸,经过反复调试后,把一根很小的线和迷你麦克风藏进了潘一格的运动T恤里。
梁牧也手里的纸是长达三页的拍摄计划,翻来翻去早被揉烂了,计划也一步步地烙在了他脑子里。都交代完毕,梁牧也就把那几张纸团成球扔掉:“就这样,挺好的。这个状态保持到明天。另外,B方案我们也要讨论一下。“
所谓B方案,只不过是挑战失败的委婉说法罢了。
徒手无保护是极限运动中的极限,失之毫厘,呜呼一命。5.11对潘一格这样的技术型攀岩高手来说当然不算难,可连续六个不能失误的5.11,成功率未必是百分百。而这样的壮举是不能以概率论的,结果只有一和零,生或死。
郑成岭是监制,他先开口说:“我上周跟公安备过案,如果……万一……”他都没敢把话说全,”肯定要先联系他们。”
梁牧也点头,他替他说全:“万一出意外。”这是一种真实存在的可能性,他们到底也避不开,要做完全考虑。
他又问:“一格家里人的电话,有人确认过么。”
“之前他给过我们,我可以再去确认一下。“唐冉亭主动说。
去年年底,她单独找到自己,说想跟来格凸学习纪实摄影,这才是她志向所在。梁牧也最初并没有同意。唐冉亭也是黎向晚很信任的员工,梁牧也自己翘班两三个月,不为工作室创收,而是搞个人的兴趣项目,黎向晚已经够宽容。他不想把她的得力干将小唐也给拐到项目上来。
可唐冉亭给他写了千字邮件,为此疯狂学习野外攀岩,甚至还背着他先赢得了黎向晚的支持。最终,梁牧也被她的真诚打动。唐冉亭踩着死线成功上车。到格凸三个月,她已经成了团队必不可少的一份子。
梁牧也点点头,就对她说:“那麻烦你了。“
众人眼中皆是凝重疲惫。磨刀几个月,终到了背水一战的一天。可他们每个人都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这种沉重。也包括梁牧也。
“散了吧,今天晚上睡个好觉。“
梁牧也说完,又拎着相机去潘一格的房车门口,做冲顶夜前最后的短暂采访。潘一格专注的时候,会极度封闭自己,很少跟人交谈。这两个月,梁牧也便培养他这个习惯,他俩每天晚上都会交流两句当天训练的感受。逐渐,潘一格适应了他的存在,也适应了镜头的陪伴。
“明天就是登顶日。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紧张,激动肯定是有,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我觉得我应该算是平静吧。一种……平静的期待,这样说可以吗?”
“嗯。那么,CMDI墙之后是什么?明天之后是什么?”
……
*
梁牧也最后还是接受了郑成岭的邀请,参与这部徒手攀登纪录片。
他从斯阔米什跟拍之后飞回北京,三个月后,正值炎热酷夏,他突然打电话给郑成岭,说,我想好了。我要导你和速迈这部徒手攀登的纪录片。名字我都想好了,这次不再整什么《人生如山》,就叫《攀》。
大手于山林间,徒手攀登,是这项运动最原始的含义,也是最贴近灵魂的孤勇挑战。
很巧,也是潘一格的姓氏。
郑成岭激动之余,免不了好奇。他问,怎么突然就想通了,是哪个军师去游说了。他说,我改天是不是得请老钟喝酒。
梁牧也当时就说,不是钟彦云,他压根儿没找过我。我就是想了。
郑成岭不敢多问,他怕梁牧也变卦。
梁牧也没变卦。他转头就跟黎向晚申请,来年春天外出三个月,工作室的活儿其他时候补上。黎向晚本来也不会按住他坐班,让他把大客户都安排好就行。
如今,一年过去,拍摄季节来到。像那三页纸上密密麻麻的拍摄计划,一切都如同他安排好的一样,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远处,潘一格的房车里面黑影停止走动——梁牧也知道,他吊完了睡前最后一组指力板练习。三个月以来,他早就摸清楚团队每个人的习惯。潘一格雷打不动,睡前要做十五组指力练习。
周边房车的灯一盏盏灭掉,从潘一格的开始,到摄影组,然后是郑成岭的。
只剩下他自己。
梁牧也深吸一口气,他不受控制地想到一年前。
在斯阔米什小木屋的方寸空间里,光线同样昏暗,池羽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说,你拍或者不拍,他都会去。
因为如果是我,我会去。
最后一盏灯也灭了,格凸河谷堕入厚重湿润的阴影。
他很想点一支烟。更想让那个人对着自己,把这话再说一遍。
梁牧也有些懊恼,伸出手把房车的灯关掉。
梁牧也几乎一夜无眠,他归结于烟瘾犯了。直到四点多,才勉强有点睡意。
次日凌晨,五点过半,天还是黑的,他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郑成岭顾不得他起没起,在外面猛敲他房车摇摇欲坠的那扇门。
“牧也,出事了。你快点出来。”
作者有话说:
BGM: Chorégraphie du Départ - Daprinski.
第51章 流雪
洛杉矶韩国城。
张艾达给池羽买了奶茶,两个人正坐在露天卡座底下,享受着洛杉矶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张艾达在一家跨国娱乐经纪公司任职。池羽去年在世界野雪巡回赛的资格赛阶段一路过关斩将的时候,美国总部最先接触了他,却被从国内过来出差的张艾达当场截胡。
黑头发,黄皮肤,大山野雪,自由式,当今世界排名前三。传说中她看了池羽档案的第一页,就掷下豪言,这个小孩儿我要定了。
池羽根本没做选择。滑雪之外,有张床睡,有辆车开就可以,他对挣钱没有太多的兴趣,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和滑雪相关的事情我自己来做决定。张艾达同意,池羽当场就和她签字了。
事实证明,张艾达眼光狠毒,而池羽的选择也没错。
这一年,他的身价比年初时候翻了几十倍,从头到脚都签了代言——从头盔、雪镜、手套、衣服、固定器,再到雪板。他在K2和Vitesse之中,选了好友代言的Vitesse雪板赞助商。
19年初,池羽来新疆阿勒泰参加了在中国举办的野雪巡回赛资格赛。那时候他跻身跃入世界排名前三之列,也提前锁定了一月底在韦尔比耶举办的决赛门票。张艾达乘着在中国举办的第一场FWT资格赛之名,给他安排了一系列采访和曝光度高的节目。
名次和表现已经在其次,池羽的故事讲出来,就已经足够抓人。他在中国的身价又开始疯狂蹿涨。张艾达此番又给他在国内安排了几周的行程,有几家滑雪和户外杂志的访谈,还有之前推到夏天的几个广告拍摄。
“怎么了。样片我早上刚刚看过,拍的不是挺好的。跟你最开始设计的动作差不多,完成度很高啊。”张艾达看池羽一言不发,就开口问他。
池羽穿着短裤和露趾拖鞋晒太阳,左脚却裹着厚厚的矫正鞋。他咬住纸吸管,没有立刻回答,就低头看看自己的左脚。
一周以前,他从阿拉斯加刚回来,就闷闷地给自己打电话,说对不起Ada姐,我觉得我还是得看一下医生。
在阿拉斯加拍广告的时候,他其实就有感觉,只是当时觉得还可以坚持。是从安克拉奇飞洛杉矶那一程,他在上飞机的时候,突然觉得疼痛难忍,转机的时候都只能单腿蹦着。一路辗转到了洛杉矶,终于是照上了X光片。
左脚跖骨处应力性骨折。池羽心里又松了一口气,还好,不算太严重。
对这次受伤,他其实也并不太意外。上个赛季他参加了五场资格赛,以北美赛区第二名的惊人成绩完赛,之后张艾达所在的公司和他签约。代言和广告的邀约蜂拥而至,整个夏天,他往返新西兰和美国之间,不是在道外野雪训练,就是在大山里拍广告。在海恩斯的拍摄之前,他在阿拉斯加的大山里泡了一整个月,还帮同是大山自由式滑手的Hugo Vitesse的同名个人电影《速度极限》(La Vitesse)客串了几个镜头。他在今年的FWT决赛里面打败了Hugo,但是野雪圈实在太小。没有永久的对手,只有永远的朋友。
池羽喜欢这样繁忙的生活,甚至视之为绝对必要。毕竟他一闲下来就容易瞎想,比如现在。
张艾达笑着对他说:“这个赛季收关的最后一拍,你倒挺会挑时候。”
池羽觉得抱歉,只能低下头说:“下次我会注意。”
张艾达只能猜着他的心思,安慰他道:“这个赛季成绩不理想,还有下个赛季。” 一月份的决赛他夺冠之后,下个赛季的资格赛也接踵而至,可池羽在二月初因为左膝盖半月板前角撕裂不得不休息一个月,基本缺席所有四星级赛事。
其实池羽自己也知道,他确实是把身体压到了极限,弹簧已经缩紧到最后一寸,出事是迟早的事情。
这次的应力性骨折,说白了就是运动过劳损伤。池羽也知道,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这一年里他冒的险属实是有点过界,到最后只落上一个应力性骨折,算是便宜自己了。而他的身体支撑他这么久,池羽躺在诊疗床上都想,自己都该说一声谢谢。
“接下来两个月不是不滑了,暂时没有滑雪的东西要拍了,你就正好歇歇呗。”张艾达又开始安排他接下来的工作。
酷力冰饮的广告在北美拍完了,后面还有极光EV、某轻奢服装品牌,手表品牌,甚至珠宝商都排着队。赛季之中,他实在是没档期。而滑雪高于一切,池羽和张艾达之间早就有君子协定。
池羽咬着吸管,点点头。
张艾达拍了拍他手臂:“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的职业生涯还很长,我们慢慢调整节奏。“
池羽就点头说谢谢Ada姐。
张艾达看他这样,根本生不起气来。和他相处快一年,她也发现了,池羽的脾气是出了名地好,但小小年纪心事也挺重,总是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她从不觉得是自己偏心,只是在池羽身上,她花了更多功夫和他沟通交流,以获得他的信任。
“我们喝完去旁边做个造型,你头发也该剪了,我也陪你一起。”
“嗯。”
“别不开心啊,工作也没耽误。这就当放年假了。”张艾达安慰他说。
池羽就否认说:“没有。”
“这次回国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想吃的东西?我没法一直陪着你,但我可以安排实习生带你玩玩。”
“……都可以。”
张艾达看着他若有所思,这才说:“池羽,你上次说的那件事,我会考虑的。 “
池羽这才看着她,迟疑片刻,才又点点头。
他也知道,世界上有两种运动员,出了成绩的,和其他。而他属于幸运的前者。他摘得了自由式大山滑雪界含金量最高的那个头衔,他是世界冠军,站上过阿尔卑斯之巅,身价上百万,现在正坐在中国最有名的体育娱乐经纪人面前喝奶茶。
他没有说不开心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