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无论滑多高的大山,再得一遍冠军,想回到当初那种全力奋斗,随后快乐到忘我的境界,恐怕都难。
三个月前,他刚刚在FWT的决赛完成了一场精彩绝伦的竞技表演。
比赛地点是颇负盛名,号称“最难滑的大山”的瑞士韦尔比耶罗斯峰(Bec de Rosses)。往年的FWT决赛总是选择北面峰,而赛会方这次出其不意,选了Bec de Rosses的南面峰。北面陡峭,怪石嶙峋,而南面雪厚,如何处理流雪是最大的问题。这也是池羽之前几个赛季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他2018夏天到2019赛季初,都在高山野雪环境苦练。
在罗斯峰,他选的路线更是惊为天人。覆盖厚厚粉雪的开阔面瞬间缩窄到一个非常狭窄的,隐藏在石头下面的几乎只有两人宽的狭窄滑道。
池羽身着速迈天蓝色的冲锋衣,从峰顶Drop In。他在最上方开阔处跳崖,做了Frontside 720,随后接后空翻。令人炫目的两个技巧之后,解说正在为他接下来的滑行寻找撤离路线,可他竟然选择了加速放直板,钻进了这个狭窄的滑道。
所有的野雪专家都会说,对付流雪,有两个方式。你要么绕开它,别被他砸死,要么你比他更快,你跑赢它。
所有选手都选择了从石头上面过,或者绕开这里,选择别的路线。Bec de Rosses的坡度太大,从上方滑行带起来的流雪会把你堵死在石头缝隙里面,到时候连救都救不出来。
可池羽竟然选择了从里面过。
当池羽以89公里的时速钻进狭窄的石头缝那一刻,解说的心跳都停跳了。
洞口,流雪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把跟拍的无人机都给覆盖住了。无人机当场被拍在石壁上,瞬间摔得粉碎,转播屏幕全黑,导播赶紧切镜头到全景。全景里面,池羽消失在狭窄的石头缝里,整个石头缝都被流雪风暴包裹。那是五秒地狱时间,没人知道他怎么了。
可随后,池羽像一支天蓝色的箭簇,从洞口了钻出来。他身后,是银白色的千军万马,这一幕好像史诗电影的最终章。池羽差点把Bec des Roses的南面峰滑出来一场一级雪崩,而他自己却安然无恙地从另一端滑出,似有神祗庇护。
在场所有人都被震惊了。这是一条当天没人敢选择的路线,哪怕是平均时速更快的双板选手都要打个问号。
漂亮的自由式空中技巧,流畅的滑行,无与伦比的线路选择。
那天结束之时,FWT一反常态,已经提前公布了今年的line of the year(最佳线路),毫无异议,非池羽莫属。这条线,南面峰首个单板滑手选择的最佳路线,也有了新的名字。就叫Yu Chi Line。
摘下雪镜那一刻,他还是很平静。他知道,他刚刚滑出来足以改写他职业生涯的一条线。身前身后,大雪白茫茫一片,可监视器显示他心率145,还逐渐趋向于平缓。
十几台高清长焦镜头怼着他的脸拍,可他只能想到一年之前,他踩着飞行家雪板,站在惠斯勒的道外。大雪过后,那个人信任自己,也跟来了道外,正踩着粉雪板,举着个小相机对着他按动快门。他从那个镜头里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
又到了一月底,梁牧也的生日刚刚过。分别时候他对自己的祝福一一实现,此刻池羽无所奢望也无所求,只想简单说声感谢。可他们之间已隔山海。
他跑得赢流雪,却跑不赢倒退的时间。
第52章 飞天
梁牧也看到郑成岭表情凝重,心里一沉。他第一反应是,潘一格不顾之前的约定,自己提早开始了攀登,结果出了什么意外。
还没等他出声,郑成岭仿佛猜到他想法,说:“不是一格,是他爸。”
“他爸?”梁牧也更加摸不着头脑。
“他爸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连夜从老家赶过来,跪在一格门前求他不要去。”
事情就是他堪堪入睡后,这一个小时内发生的。梁牧也往外一看,才看到,所有房车的灯都亮了。远处潘一格的车门口黑压压聚集着好几个人。
他迅速穿好衣服走到近前,就看到地上风度尽失、大声叫嚷的中年男子,脸色僵硬难堪的潘一格,和旁边沉默得一言不发的唐冉亭,瞬间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对旁边围着的人说:“都散散吧。我来。”
唐冉亭开口,想说点什么,是梁牧也对她说:“今天保护点还没检查,冉亭你去吧。”
潘一格对徒手攀的痴迷要从五年前算起。他和钟彦云当年一样,出去徒手攀从来不告诉外人,经常是一个人摸着黑去,爬完了再回来。多数情况下,也不会公之于众。要说潘一格徒手红点过多少条线,多难的线,没人清楚,估计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的家人当然也对此并不熟悉。最近两年,他在圈子里名声大噪。几个月之前,他去年在斯阔米什训练时,黄鹤给他拍的徒手攀的一些短视频在网络突然走红,父亲才辗转从亲戚处得知了他想做中国徒手攀岩第一人的目标。
老爷子当场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说潘家三代独传,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以视人命不顾。几番争执以后,潘一格是趁一个夜里,偷偷收拾行装,从家里溜走,来到格凸大本营和他们汇合的。
潘一格性格非常孤僻,家庭四面墙内的争执,他几乎从未跟人提起过。梁牧也也是事到如今才知道。
潘父大声闹着说他们杀人,还说要叫警察。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为什么要这么不负责任?
去年在斯阔米什,寡言少语的潘一格曾经用七个字形容过这种精神和状态——“朝闻道,夕死可矣”。
钟彦云说过,潘一格也说过,凡人会追求长寿没错,可对于徒手攀登者,生命的质量比长度更重要。他们对生命的尊重,体现在尽可能地评估风险,不去尝试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潘一格这三个月把CMDI墙爬过百余次,关键部分如‘飞天’、‘罗生门’,他甚至重复了千余次。
可这样的道理,又怎么能跟一心要延续香火的老一辈讲得通。
当日的登顶计划当然是当场取消。郑成岭和梁牧也劝潘父劝了一整个早上,终于让他的情绪暂时平复下来。最后,潘一格向父亲用自己的名字发誓他不会摘保护绳,这才让潘父暂时离开了现场。
这当然是缓兵之计。潘父的车子前脚离开,潘一格就对他说:“梁导,我还是想爬无保护。”
梁牧也再次确认:“还是想做?”
潘一格点点头:“从没有比现在更想。”
梁牧也看着他眼睛,道:“所以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当任何一种情绪盖过理智,都不是好的兆头,包括叛逆,也包括迫切。
潘一格当然懂他的意思。他默许道:“嗯。我会再调整好状态。”
梁牧也只拍了拍他肩膀,告诉他平常心。
回到房车的时候,郑成岭、唐冉亭和另外一位要上岩壁拍摄的摄影师正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唐冉亭先开口:“也哥,对不起,这次是我……“
昨晚,她见潘一格已经休息,明天是正日子,她也不敢打扰他,就自作主张直接打电话给潘父的号码,想扯个谎,确认一下是正确的联系人就挂掉。谁知道潘父从别人口中已经听到了他们这个月在格凸准备的消息,就差一个日子。唐冉亭这通电话是把行动日期送到了他门上。
她也是一大早被潘父的声势给吓着了,强行保持着镇定,等潘父一走,她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后果。
梁牧也默默看着她,半晌,他开口说:“也赖我,最后一天才告诉你去核查。一格这个情况,之前他也没怎么跟我们说过。我们是个团队,有什么一起担。”
唐冉亭点点头。郑成岭也在旁边,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速迈在这个项目上面扔进去几百万不止,郑成岭去年年底和梁牧也四处奔走拉赞助,可算是凑齐资金。可郑成岭同样很有远见,他们不需要再竖立更多的敌人。徒手攀登虽是孤勇者的壮举,纪录片的拍摄却需要一个拧成一股绳的团队才能成功。
最后,是潘一格走过来,亲自说,今天还是要照常训练,而且要练第四个绳段的“飞天”。
确实是平常心。梁牧也看着他,终于是露出点笑容。
他这句话,像是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目标不变,拍摄也要继续。
CMDI墙整体难度是5.11,但第四绳段可以算5.12级别。其中,最危险的莫过于第四段快结束时,一个需要dyno的动作。这个位置的石壁很特殊,从落脚点看去,中间全是凹陷光滑的石头,最近的着手点在一人高左上方的一块凸起岩石处,需要蓄力跳跃,然后仅凭双手手指的力量吊住石头,再横移向左,够左边的脚点。因为极高的高度和向左的动势,圈内的风雅之人以著名的敦煌壁画命名这个位置,就叫它“飞天”。
Dyno是dynamic(动态动作)的简称,在抱石攀岩中,再常见不过。5.12线的dyno,若是放在岩馆,身高180以上的梁牧也都可以轻松完成。可是在一百三十高的岩壁上无保护做dyno,飞起那一刻的感觉,跟跳楼也差不了太多。难点当然不是攀登技术,而是如何控制恐惧。
最近两个月,他亲眼看着潘一格反复地练这个dyno,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还是在练。
“那我准备一下,跟着拍?”旁边的郭凡说。
梁牧也刚想同意,又觉得今天从一早上自己脑子就很乱,他倒是想图个清静片刻。于是,他说:“你歇会儿,这次我跟着吧。”
纪录片预算有限,他们摄影组总共才不到十个人,大家都是轮流作业。从布线到收绳再到给设备充电,他事事亲力亲为,也经常自己扛着电影镜头上墙拍东西。
临走前,他抬头问:“今天早上的静力绳保护点检查完毕了吗?”
一时间,没有人回答。
潘一格的徒手攀登线路确定了,他们的拍摄方案就也已经敲定,每天都是在固定的拍摄点和上升线路拍摄。郑成岭每天早上会轮流派人上去检查岩塞和机械塞的牢固程度,再放静力绳。郑成岭轻轻拍了唐冉亭一下,她才恍然,赶忙应道:“嗯,检查了。”
信任也是门漫长的功课,最近一年,他也在逐渐重新学习信任每一个人。梁牧也跟她对视半秒,随后点了点头。
“一格,走,咱俩上墙。”
可万万没想到,祸不单行。
拍摄不过一分钟。潘一格手上镁粉都没蘸多少,就成功且精准地做出“飞天”。
充满电的C300摄像机开始录制,高清电影镜头下,他的每一滴汗珠都能拍得清清楚楚。
屏幕之后,梁牧也轻轻叫了声“好”。
可还没等他再调整拍摄位置跟进,就感到顶端静力绳一阵抖动。
糟糕,是上方保护点松动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地心引力就拉着他,如自由落体般,开始失控地往下坠。
第53章 冲坠
在乡卫生站处理伤口的时候,梁牧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坠落是有多危险。
经过一晚上的累积,岩壁湿度增加,高142米上连续两个保护点的机械塞从岩缝脱落,拉出来十几米长的绳子,相当于从四层楼直接摔下去。
保护点一路都有设置,两个被扯掉了,在拍摄位置正下方的第三个点终于牢固地挂住,顶住了冲坠的强大冲击力,把他钉在离地面一百多米的位置上。
可拍摄用的是静力绳,弹力几乎为零,所以他这次是完完全全的硬冲坠。他手里还拿着十几公斤重的攀登和拍摄器械。在静力绳拉直触底那一刻,梁牧也右手下意识地攥紧摄像机——这些拍摄专用的器材都十几万。可他低估了自由落体十几米的重力加速度,那一刻右肩膀如撕裂般剧痛,相机从他手里滑出,跌落山谷,立刻摔得粉碎。
静力绳拉紧后,又摆荡了一下,把他头朝下甩向石壁。
在远处围观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老杨大吼一声,把郑成岭吼得差点犯心脏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还在“飞天”处练习的潘一格。他见状,立刻自己绳降二十米,用尽身上动力绳的最后一米,努力探身检查梁牧也有没有事。
万幸的是,每个人拍摄时候都戴着头盔,梁牧也也不例外。他仅是额角被划破,鲜血顺着脸颊往下直流。除去额角皮肉伤,右侧身体几处淤青,加上肩膀脱臼,还有自我诊断的轻微脑震荡之外,梁牧也并无大碍。
唐冉亭知道,又是自己的错。她早上例行检查的时候被潘父到来一事影响心情,正好前一天梁牧也带郭凡刚刚修正了拍摄路线,她就漏了几个新的保护点没查,差点害出人命。看到梁牧也一边脸全是血那一刻,她情绪就彻底崩溃,坐在卫生站泣不成声,谁都拉不走。
梁牧也扶着脑袋,对着眼前的泪人,一时间头痛欲裂。
“下次状态不好要跟我说。咱们来这儿全凭两个字,自愿。状态不好,就不要上,我换个人上去检查。我让你来格凸,就是相信你可以做到。你不要觉得在我面前总需要证明自己。”
他话说得不算圆滑,但直击问题根本。唐冉亭停止了哭泣,但眼泪还是呼呼地往外冒。
梁牧也用左手越过卫生室的凳子,抽了几张面巾纸给她。他也不太会安慰人,一般这种事情都是郑成岭来做。这已经是他的极限。
她开口,呢喃一般地说:“咱的相机……“
梁牧也肩膀脱臼也没能救回来那台电影摄像机,几十万的东西,包括全部录像,就交代在格凸碎石间了。下午时候,梁牧也还没去卫生站,肩膀是原来当过兵的老杨给做的。复位以后,他正绑着个简易冰袋,指挥大家捡相机残骸,试图恢复硬盘数据。
“有预算,录像也有备份,你别担心这个。回旅馆睡一觉吧,别哭了。”
唐冉亭还是低着头不吱声。
医生拉开诊室的门,要给他额角的伤口缝针。这时候手机又震动,来电人显示‘黎向晚’几个大字。
梁牧也像看到救星,立刻说:“老板电话,我接一下。冉亭你搭老郑的车走吧,听我的,好好休息,别想了。”
电话接通。黎向晚先问他:“牧也,电影怎么样了?”
梁牧也之前跟她对接工作的时候,也说过今天是原定的冲顶日期。
“唉,说来话长。”梁牧也把昨天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只隐去了自己冲坠那一段。
黎向晚一听他语气就知道没那么顺利,顺口安慰了他两句,就要挂电话。可梁牧也在这方面很敏感,是他主动问:“工作室有什么事,你说吧。”
黎向晚犹豫再三:“……没事,我先拖两天,你协调好你那边的事情。”
“有急事儿?”梁牧也其实已经猜到二三。
黎向晚这才说:“嗯,杂志封面。AWM那边要补拍,说是甲方换了拍摄方案。”
“指定要我?你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