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MDI墙分六个绳段,除了第四绳段的“飞天”以外,还有两个难点。第二绳段最末尾,大概有三米需要攀登者几乎完全凭借指力垂直上移,着脚点几乎全程只有一个指头,这一段没有名字,但梁牧也个人非常喜欢,便给它取了个很有诗性的名字,叫“蜻蜓点水”。
而今天潘一格攀爬这一段时候的姿势,也如蜻蜓点水一般。他演练过几百次,在攀岩日记中写,相信趾尖的摩擦力。他甚至比预计的早了一分半钟,便到达第三绳段开始的地方。
第二个难点,在第三绳段一个复杂的动作。岩壁向内凹陷,一人宽,两人高,几乎呈完美的拱门形状,叫做“罗生门”。虽然不似“飞天”那样,能够引发天然的恐惧,但需要单腿侧踢,劈开顶住右侧石灰岩壁,随后仅凭左手撑起,很考验柔韧度,和单腿单手发力时候的稳定性。潘一格用三种解法解过这个地方,一个是toe hook(勾脚尖),因为高风险被排除,一个是knee bar(膝盖作为支点),同样被排除,最后才用单腿侧踢支撑的方式。这是权衡利弊之后,对于他来说的最优解。
一号机位的监视器前围了小十个人,有些人手持望远镜,有些人镜头里面直接看。
梁牧也位于岩壁顶端,只好一直看自己的运动手表。
许久,他按住对讲机说:“老杨,给个汇报。”
一号机位的老杨说:“在‘罗生门’。他还是……“
“和计划一样?”
“嗯,侧踢。”很好,他没有临阵改变计划,正说明潘一格不负众望,心态非常平稳。没有突发情况,一切均在他的计划之中。
三个月来,潘一格徒手攀爬CMDI墙的每一步都印在他脑海里,如独自一人推演的象棋,是自我和自我的博弈。而梁牧也几乎也将每一步记住,烂熟于心。其实也并不需要情况播报,他只需看分针秒针,便知他走到了哪里。
八号位是“接力”的最后一棒,拍摄难度不大,因为摄影师可以站在岩石上,肩扛稳定器,平时怎么拍现在就怎么拍。可这是最最煎熬的机位,全程看不见潘一格的身影。早在一个月前,摄影组开会布置拍摄计划,就没人想要这个位置。可做领导者也就意味着要做最难做的活儿,梁牧也就理所应当地接过这一棒。
整个计划,由郑成岭一声令下开始,到梁牧也在山巅按下录制键结束,也很有象征意味。
此时,已经过去22分钟。他位于CMDI墙壁一百米高处。
最难的第四绳段开始了。无线电完全静默,岩壁四号位的摄影师关闭镜头——第四绳段的“飞天”dyno跳过不跟拍,最大程度上给潘一格以专注思考的空间,这也是自计划开始他们就商量好的。
郑成岭此刻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他甚至不敢看,把对讲机交给了老杨。
一,二,三……
自第二个绳段开始后,跌落的风险就上升到顶。把恐惧的情绪剥离开来,而完全专注于眼前要做的事,这是所有户外探险者永恒的课题。而徒手攀登者,只是将其推至极致,分神的代价不是失败,而是死亡。
秒针滴答。
梁牧也低头看着手表,而墙下众人抬眼看着一百余米高岩壁上的潘一格。看他蓄力,然后如大鹏展翅,仙人飞天,飞往左上方的岩点。
“飞天……吊住!有了!飞天成功了!”老杨激动地喊破了音。
梁牧也则很镇定。他只是提醒:“好,五号注意一下拐点处拍摄角度的问题。今天早上光线强。”
‘飞天’一动之后,往后两个绳段都比较简单,又有之前成功的士气在,潘一格势如破竹,无任何闪失或差池。潘一格甚至又缩短了自己在同一条路线的速度记录近三分钟。可越是临近成功,越要小心谨慎。墙下观战众人紧张的心情也未因此而得到纾解。
此刻,梁牧也顾不得紧张。随着六号摄像师郭凡升至静力绳最高点,那个隐形的接力棒也传到了他手中。他按下录制键,在悬崖峭壁顶端附身,开始拍摄最后一个绳段的攀登。
偌大岩壁,只听得见风声、草木翻动声,和潘一格逐渐逼近的呼吸声。
清晨8点39分,贵州格凸晨光照耀。
CMDI墙顶,梁牧也透过C300的取景框,看潘一格双手空空,腰间只挂镁粉袋。
他转身张开双臂,俯瞰碧绿河谷,如独孤求败。
*
夜幕降临,格凸大本营灯火通明。虫鸣声与谈话、大笑、碰杯声交织。郑成岭捡起拿手绝活,给大家生火做饭——正是一场质朴的庆功宴。
其实附近也是有宾馆的,可梁牧也和几位摄影还在连夜整理素材走不开,只好就地庆祝。
四、五号机位掌镜的也是梁牧也的老朋友,叫郭凡和许金辉。说实话,放眼全中国,既会野攀又懂摄影的人两只手能数得过来,梁牧也当年在斯阔米什和郑成岭说的不假,这些人全都认识,而且只有他请得动。
几杯酒过后,几位摄影开始侃侃而谈。是郭凡先开口说:“我平时多是拍建筑景观的,攀岩只是爱好,器械攀登我都是这次现学的。我从来没想到过,可以把我的爱好和职业这样来结合。”
一号机位守着望远镜头的老杨也说:“说实话,复员以后,我也在外面闯荡了二十多年,干了十多年户外摄影。可最近几年,我商业项目接的太多,每天都在外面出差,都已经麻木了。直到牧也给我打电话。我最开始觉得三个月太久了,不可能的事,可是和我家里人商量以后,他们全都支持,说希望我能通过这个项目,找回初心和热爱。墙我是爬不动了,但是能到这儿参与这个项目,我不后悔。”
郭凡笑着附和说:“还得是看我们梁导。十年没出山,一出来就整个猛的,是吧。”
他回头想找梁牧也,就看见那人批了件速迈的冲锋衣,正在篝火的外围坐着,半边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梁导忙什么呢?”
梁牧也这才听见叫自己,这才摘下耳机,抬头笑笑。
郭凡不解,凑过去一看,这人竟然一心多用,笔记本分屏,左边是白天的音轨,右边则是在算账。
梁牧也清点一番,此行一共用坏一台USRA mini,摔碎两台C300和CINE-SERVO电影镜头,无人机一共炸机了三台。好在他早在来格凸之前,就要求无人机摄影师把每台机器都上过保险,此时正在微信群里按着这哥们儿赶紧找大疆理赔。
“怎么样,老郑,在预算内吧。”他转头,看着低头用汽化炉给大伙煮面的郑成岭。
他这几年商拍是攒了不少钱,可拍摄一部电影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时间、设备,绝对不是一两个人可以供得起的。去年年底,临启动项目那会儿,他和郑成岭为了拉赞助四处跑。梁牧也又不喝酒,几轮下来,把郑成岭都锻炼出了海量。
郑成岭放下勺子,拍拍他的肩膀说:“USRA拿回去修修,没准儿就是这两天心情不好不配合呢。省的钱给宣发,我看没问题。”
这种汽化炉烧开以后声音巨大,郑成岭得在他耳边说话。他也喝了好几杯酒,真心话一箩筐地往外倒,之前已经陪着几位摄影感慨过一轮。
“其实我没想到你最后会同意来。你也没跟我说过,我就不问了,只当是咱俩的缘分。”
梁牧也举着筷子正吃东西,就点点头,没说话。他平时是心思很难猜的一个人,可是架不住这三个月来,两个人作为统筹这个项目的领导者,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扑在同一件事情上。他熄盏灯,闭只眼,走个思,郑成岭全都知道。
“无论你来这里是想找寻什么,我……希望你是找到了。什么时候你想聊聊,随时找我。”郑成岭说。
黄鹤早在去年就跟他说过,他问池羽他和梁牧也在加拿大的时候怎么了,为什么就不联系了,池羽说是错在他。可同样一个问题,郑成岭去问梁牧也,这人又说是因为我。
郑成岭今年四十一还单身,感情上的事儿他就没多插嘴。可他总觉得,散场之后,双方都说是自己的错,就代表还有救。
梁牧也其实也知道他知道了。他开口了那两个字:“池羽……”
郑成岭心里一动。
可他却是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他后来找你问过未名峰的事儿么?”
“什么峰?”郑成岭差点以为他也喝高了,低头一看,梁牧也杯子里还盛着冰可乐。
“没什么。”梁牧也把面条吃完,饮料喝完,电脑也合上。他站起身,把折叠椅让了出来:“你坐着歇会儿,我先回去了。”
“不跟我们喝一个,庆祝一下?喝可乐也行啊。这一年多的筹划,三个月的执行……”
梁牧也就说:“你们庆祝。我刚想起来,得去安静的地方检查下收音效果。”
他今天最最担心的事情,除了攀登本身,就是随身麦克风的噪音效果。潘一格登顶那一刻他目视检查了麦克的位置没变,可只有听到全部音频才能确认。
郑成岭开口:“还有明天呢……”可他又想起,梁牧也上周胳膊脱臼之后接回去,第二天就赶着坐飞机回北京,就是为了去工作室补拍项目。他怕是杀青之后他工作室还有别的事。工作室有事,就是黎向晚有事。他就没拦着。
梁牧也悄么声地一个人遛回了自己的房车。车外,郭凡和老杨勾肩搭背,正喝得眼泪鼻涕直流,扯着大嗓门开始唱周华健的《朋友》。
来格凸之前,他和郑成岭说好了,潘一格只管攀登,其他所有琐事,所有责任,都由他们来担。成功之夜会是什么样,他压力大时,当然也曾肖想过。可如今它真正到来时,却如此普通。
潘一格的房车里,一个黑影在鬼鬼祟祟地动。他也只喝了一杯就回去了,梁牧也当然知道他在干什么——这个人和之前在格凸一百多天里的每一个晚上一样,在房车里吊指力板,丝毫不像刚刚完成中国境内最高的徒手攀岩壮举的人。
让他想到某个人,在大赛前夜,一个人戴着个巨大的耳机,顶着生活中急速的剧变,把银白世界投影在墙上,无数次复习动作,如握紧手中唯一命脉。一周前,这个人在昏暗的工作室里对他说,站在韦尔比耶山巅,得了世界冠军,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如今想来,也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是今晨,他在CMDI墙顶,按下红色按钮结束录制那一刻,突然有种奇怪的共感。他没掉眼泪,手没颤抖,也没激动得大哭大叫。相反,他只觉得空虚。
郑成岭到底是比他多活十年,他那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山巅背后是空谷,碎石填不了大海,一种瘾终还是戒不了另外一种瘾。
他打开手机。零点刚过,屏幕显示4月22日。
梁牧也从微信最底下揪出来池羽那个搞怪做鬼脸的头像,在相册里找到了前几天刚照的那张照片发给他。
“这些是熠川原来的板子,我做了一面墙。你喜欢哪个,我摘下来送给你。”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条消息:“池羽,生日快乐。”
第60章 追光
次日,池羽早起。他一个人在酒店大堂吃了早饭后,就等着张艾达的车来接。
这是他在国内的倒数第二天,下午他就要坐飞机去重庆,参加黄鹤的葬礼。滑雪之外的事情,池羽统统丢给他的团队,任张艾达安排。这次回国,张艾达除了杂志封面和广告拍摄,还见缝插针地给他安排了《体育周刊》的一个双人专题访谈。
等待的时候,他看到朋友圈里,郑成岭发了一张大合照,是格凸《攀》的十多人团队在大本营留影。他们把潘一格横着抱了起来,而一群人的身后则是三角形的CMDI墙。梁牧也在这照片的边缘,在一群人里面个子最高,身上还背着沉重的器材,很抢镜。
郑成岭写道,三个月,一百零五天,我们做到了。
从照片底下的评论中,池羽得知,葬礼推迟的原因就是在等还在格凸拍摄的大部队。这十来号人都是攀岩圈里的人物,也都是黄鹤生前熟识的导师、好友、知己。
梁牧也给他发的那条祝他生日快乐的消息他还没回,就暂时置顶了。
其实昨天并不是他真正的生日。正日子是23号,也就是今天。他多年前参加FWT的青年赛事时,在报名表格上面手写的字迹太潦草,官方资料错给录入成了4月22日。此后,所有百科都照抄FWT的官方资料,也都抄错了。可他没忍心提醒对方。
他点开这条消息,思前想后,终于是回了一个“谢谢”,又回了个“好”。
然后是:“祝贺你们。”
还没等发完,他就瞟见梁牧也的回复。他这次竟然回得很快,就说:“那明天见。”
然后,又是一条:“需要接吗?”
池羽有点不太好意思让梁牧也麻烦别人。他就直接说:“不用。打车应该很方便的。”
未读置顶里面,还有另外一条信息,也是昨晚收到的,他也一直没有回复。
来自他父亲池勉。
池勉最近一年多又和他恢复了联系。去年过年的时候他给自己发过一个红包,一年之间打过两次电话,竟然还托小姑池煦给他带过一箱东西,里面看起来像是一些零食和一件衣服。
当时那个包裹半开不开,被他堆在客厅长达两个月,拖到不得不打扫房间了,池羽才坐下来,把里面的东西都吃完。
现在想来,池勉和他恢复联系的时间截点和他去年在巡回赛上一场场出成绩的时间几乎重合。整个事情对于池羽来说都很具有迷惑性,因为他无法知道究竟是因为他终于还是达到了池勉的期望,还是池勉也跟最近他生命里突然冒出来的很多“熟人”一样,图他点什么。
池勉在短信里祝了他生日快乐,说晚上请他和他弟弟一起吃饭。
*
《体育周刊》这次要做个双人采访,另外一个受邀的运动员是一直在国内训练的单板自由式滑手。男孩今年刚刚二十岁,还有着偶像剧主角一般的名字,叫肖梦寒。他俩之前在社交媒体上有互相关注对方。两个人一个滑遍大山,一个玩转公园,也算互补。
拍外景的时候,肖梦寒居然带上了自己的滑板。只可惜池羽的应力性骨折还没恢复,只能单腿滑滑示意一下。两个人一边拍摄一边聊天,有滑雪这个共同话题在,很快就热络起来。
肖梦寒的经纪人就是他妈妈,张艾达之前也认识。等拍摄结束,两位雷厉风行的美女经纪人拉着两个大帅哥,一行四人,在高档餐厅给池羽庆生。
“听说你也要去悦恒的开幕邀请赛,”肖梦寒也是两句话不离滑雪,“你都多少年没比过公园了,是不是藏着什么绝招儿呢,我这两个月可得好好练练。”
“确实是好久没比过了,我还挺期待的。”
国内进入冬奥备战周期后,广州悦恒地产公司老总抓住商机,开了全国最大的室内滑雪场,在雪季之前,规划了盛大的开幕典礼。没有文艺汇演,也没有明星剪旗,倒是很符合雪迷们的愿望——悦恒要举办一场室内雪场公园挑战赛。
悦恒的老总和艾文传媒的老总张艾文是老朋友,悦恒老总亲自点名,让张艾达贡献一下手下艺人。张艾达则跟他说,滑雪相关的事情池羽有百分百的决定权,这事儿我说了还真不算。最后,是池羽拍板决定去。
聊完恒悦的挑战赛,肖梦寒还试图说服他参加另一场比赛:“那之后一周新疆的巅峰挑战赛呢,羽神要不要来。”
巅峰挑战赛是由立峰集团旗下的“巅峰体育”主办,由红牛主要赞助的全球自由式滑雪邀请赛,分两场,“城市”地图和“大山”地图,取总积分最高者为胜。每年的巅峰挑战赛于雪季伊始,拉开“全民冰雪季”的序幕,虽然不是国际雪联认证的赛事,也有挺多人看。
他早在年初,就接过这场比赛的邀请函,但和张艾达商量一番后还是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