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他……你们……现在怎么样?”他追问。
“我现在……刚到,刚到医院。刚刚检查完全套,医生让休息了。”
梁牧也就好像被点了穴一样,终于敢松懈精神。他甚至觉得头昏昏沉沉,身体也要支撑不住,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张艾达见他不说话,又继续问:“梁牧也,你……要跟他说说话吗?”
梁牧也以手掩面,竟突然失语。片刻后,电话挂断,他又把手机扔上了茶几,发出浓浓一声叹息。
第71章 残片
三千公里外的哈希勒根。雪崩发生后,救援工作立刻展开。
红牛赞助的那两架用于摄影的直升机瞬间进入了救援模式。直升机上都配备定位装置,跟随摄影师也有雪崩救援经验。飞行员找了个合适的落脚点,直接放人下去参与搜救。
选手每个人身上都有对讲机,对讲系统里,所有人都听得到Max在惊慌失措地大声呼叫池羽的名字。他拿出自己身上背包里的信号收发器,也嗖嗖几下就组装好了探针。
“快点!快点,他好像没带气囊。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ABS安全气囊非常昂贵,一件小一万人民币。而官网发的装备只有信标、铲子和信号收发器,并没有安全气囊。池羽从公园挑战赛过来,自然也没带他自己的。
Max冲回帐篷里拿的自己的雪板和背包里的信号收发器,在别人还傻愣愣站着的时候,他第一个踩着雪板冲进了雪崩后的山坡上。
随后,更多的选手也加入到救援中。
池羽的速迈雪服上面插入了RECCO救援定位片,背包也装有定位信标。两者一齐稳定地在457kHz发出信号。救援队伍很快便确定了他的大概位置,嗖嗖几下就组装好了探针,然后以一组五个人用探针进行地毯式搜索。
是日本选手先感觉到探针回缩。“这里!快点,挖!”
最后快挖到人的这几下,Max和他是丢掉了铲子,一起趴在地上,拼劲全力用手刨的,直到手套内层都灌进雪,冰冷得失去知觉。
用时一共九分钟三十秒,暂时失去意识的池羽从哈希勒根冰川的厚厚雪层下被拉了出来。救援人员用担架把他抬上了直升机,五分钟后,直升机再次升空,直奔市区医院。
池羽当天晚上就醒来了。
市甲级医院的ICU,四面墙都雪白,张艾达拿着笔记本电脑在处理工作。走廊里面,金发青年垂着头坐着,手里面提着半块板子。到底是红牛赞助选手,Max Willard在最后关头,说自己是池羽最好的朋友,便被允许搭乘同一班直升机。
雪崩折断了硬度为9的Nitro Team T硬板,却没能折弯他的身体。
脑震荡是自由式选手的家常便饭,除此之外他仅仅是断了两根肋骨,这简直是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最小程度的折损。他知道,池羽这是从死神手指头缝里面捡回来一条小命。
张艾达看他醒了,便低头问:“感觉怎么样?”
池羽支撑着要抬起身体往外面看,被张艾达制止:“你肋骨断了,先躺着吧。怎么样,难受吗?”
池羽摇了摇头。他嘴唇已经干裂,喉咙还带着点血。张艾达叫来护士,给他稍微调整了坐姿,又递给他点水。
池羽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瑞士……还有电影……”
张艾达想来不对他讲善意的谎言,坦诚沟通是他俩之间的第一准则。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接了Vitesse那边的电话,他们慰问你伤势来着。但估计……时间上,是赶不上了。”
电影原定十一月开拍,他跟Hugo本人关系再好,不可能让Vitesse全明星推迟计划,就等自己一个。自己还是个新人。池羽的眼睛垂下来。
张艾达开口:“还有明年呢,你先……”
他的喉结滚动一下,打断她道:“没事。我……已经很幸运了。”
张艾达没说话,拍了拍他肩膀,随后才说:“你朋友在外面等着。要叫他进来吗?”
池羽眼睛一亮:“是……”
张艾达轻轻一摇头:“不是。是Max和别的选手把你拉出来的,他执意要跟来。”
“哦。”池羽咽了咽口水,道,“那……再给我十分钟。”
“梁牧也打过电话,你还没醒来那会儿,他给我一口气打了三十多个,”张艾达安慰他道,“他也要点时间赶过来吧。你之前……太吓人了。真的,别这样了,池羽,真的别了。我都受不了。”
“那他知道……“
“嗯,我跟他说了。”
张艾达是上午刚刚从赛事主办方那里得知池羽的去向,那会儿,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城市地图”开赛的时候,她直奔机场,在飞机上处理工作。上午的比赛回放她都没来得及看,刚刚到达“大山地图”的比赛场地,便看见这一幕场景。
只有亲历过雪崩的人才能感觉到压迫般的窒息和恐惧。哈希勒根发出银白色的怒吼,誓要吞噬一切生灵。张艾达在山脚下,听到轰隆隆的声音,看见一片白色浓雾从山顶扩散到他们眼前,如天崩地裂。那一刻,她不需要问任何专业人士,也知道其严重性。她其实没想过,池羽能几乎毫发无损地出来。
巨大的后怕在这一刻冲洗了一切,所有成功、名誉和金钱在死亡面前苍白如纸。在直升机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她看着毫无生气、脸色发白的池羽,也觉得四肢发软。
张艾达一向是精明强干的经纪人,处理事情从不拖泥带水,也极少感情用事。可如今,想起几个小时前近在咫尺的危机,她竟然也觉得喉头干涩,一阵哽咽。
池羽看她脸色,只觉得歉疚。也不只是对她,还有一切关心爱护自己的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其实没这么危险的,但是我今天……好几个决定,是我做错了。是我不应该。”
他在彻底醒转后,先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复盘过去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一切。
连日降雪,昨天下的新雪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没有人听到过炸山的声音。如此看来,赛会方应该也没有人为提前触发雪崩,对比赛区域进行风险控制。在直升机上俯瞰时,池羽就看出了Max的想法。他俩都有很多大山经验,也都看出来这座山有风险。“暴露程度高”,这还是当时他在北京的餐厅里看着哈希勒根的FATMAP,亲口和肖梦寒说的。看地图能看出来的事情,看山为什么就看不出来?
他竟然忽视了所有危险的信号,也包括Max的好心提醒。这是他的第一个错误。
在大山里拍广告的时候,为了美观,他也不会背气囊。可那是在管控过的区域。他想,参与这种级别的比赛和自己滑道外野雪不一样,全程都有数台摄像机对着,可以实时定位。出于侥幸,他觉得自己可以依靠经验全身而退。这是第二个错误。
“规划好你的撤离路线。”——这句话不是说说。在那准确的一刻,他自己的让胜负欲战胜了对于安全的判断。池羽不但抛弃了他看好的线,也撕碎了他规划好的撤离路线。这是他的第三个,也是最最致命的错误。
Max第一个Drop In下滑的时候,或许积雪残存的稳定性已经被破坏。即使经验老道如他,也是选择安全至上的路线。而池羽则冒了太大的险。实在太不应该了。
张艾达艰难地开口,问他:“你在阿拉斯加也不是没有……怎么这次就……”她一辈子强势,想要的答案,没有得不到的。可她看着低头认真反思自己的池羽,责备怪罪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转而道:“主办方有很大的责任。你……先别想了,还是好好休息吧。”
池羽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冒这么大险,难道就为了拿个无关紧要的名次?到底是哪步走错了?
他的大山野雪经验很多。在阿拉斯加,比哈希勒根陡的山,比今天更有挑战的天气环境下,他都滑降过。他自认为是成熟的大山滑手,也自觉得能将“风险管理”的课题做到极致。
为什么在准备不充足的情况赶赴赛场,为什么还会在Max在的时候拼命证明自己,就好像为什么十四岁那年非要在池勉面前死磕triple cork 1440一样。只因为自己在他们面前,曾经不够好。他已经是世界冠军,可竟然还是会纠结于十几岁时候的想要而得不到。
劫后余生的庆幸之外,池羽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挫败。
大概得过去了五分钟,张艾达轻声问:“那……还让他进来吗?”
池羽又改了主意。他摇摇头说:“我还是想休息会儿。替我跟他说谢谢。还有,抱歉。”
张艾达点点头,给他拉好被单,又嘱咐他好好休息,随后才走出门外。
房间外,张艾达向垂首小憩的人传话。金发青年抬头看了看他,举起手中板子的残片,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
池羽摔断锁骨那年,在医院醒来以后,第一个来看他的人也并不是池勉,而是偷偷逃了课的Max。他给他带了巧克力,汽水,还有最新的本地滑雪杂志,上面有两个人上一场比赛获得第一二名后的合照。如今,物是人非。
这块NITRO大山硬板上,有当年Team T所有成功‘毕业’的队友伙伴的签名。当年的他出于私心,让池羽签在板子前脚固定器旁边。Max的爸爸一直教给他,那是你转向施力的地方,是一块板子的心脏。
那天晚上天气甚好,他俩一人一块159的板子,比肩立在帐篷外面。而他们在帐篷里和衣而卧,在夜空底下分享一个酒精味的吻。
池羽离开特伦勃朗之后,他几度想去班夫再找他。想说的话很多,为当时一时的迷失道歉,对比肩探索户外世界那段童年时光的怀念。他花了太多时间,活成父母和哥哥眼里他应该有的样子——参加比赛,得第一,滑大山,和漂亮的女孩约会。到了现在,他有机会,也有时间和空间,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他心里,似乎是有一副蓝图,这蓝图里面有那个从十岁起就不断抢走他冠军的黑头发黑眼睛男孩,有帐篷外整齐划一,与银河试比高的两块Nitro 159硬板。
如今,他的板子被外力撕扯着断成两截,他甚至找不到残片。有对方签名的那部分也被永远留在了新疆的雪山上。可时钟不会为了任何人停转,走过的路便不能重来。
他也站起来,礼貌地说谢谢,随后独自离开。
第72章 代价
梁牧也那天晚上是在客卧睡的。说‘睡’不太准确,他是和衣而卧。早上不到六点,韩知夏听见响声,便轻轻叩响客卧的门。
推门进来,韩知夏才看到,房间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防水旅行包放在床脚,他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
“昨天晚上睡着了吗?”
最早的航班也要等到早上九点半,他给池羽发过信息,又打了两个电话,对方手机均是关机状态——估计是张艾达防止媒体打爆他电话,又深知池羽来者不拒的好脾气,提前采取了措施。他一夜辗转反侧。
“差不多吧,”梁牧也含糊地答,“早点出发吧,我想顺路去个地方。”
他本没想当场挂断张艾达电话。出于晚辈的礼节,他更不应该。可那像是一种本能反应,他的震撼甚至比打开电视看到池羽的身影那时更甚。
一直以来,他都有种清晰的感触,二十五岁之后,梦想和爱情的代价都变得愈加高昂。拍一张能打动人的照片、讲一个有价值的故事像是与恶魔做交易,而谈一场恋爱,则要价更高,需要百分百的信任和互相交付。
他从未质疑过自己对池羽的喜欢。他只是不确定,在经历一切之后,他还能否支付得起这样高昂的代价。
可池羽……
梁牧也从头到尾也不知道,巅峰体育那边到底是跟池羽怎么说的,杨立峰是否给了他任何承诺。他只知道,池羽为了这一份可能性,可以推迟训练,临时改变计划,可以来回坐十个小时飞机。那个人竟然可以抛下一切,从四十度高暴露的天然雪山一跃而下,甚至可能会赔上自己的生命。
池羽是身体力行在告诉他,他愿意为此付出如何代价。甚至,他从第一天,就做好了倾其所有的准备。从始至终,他都是那样纯粹的人。
在一起的决定是有重量的。那一刻,这千斤重担压在了他肩膀上。他竟觉得难以面对他。
等母子二人上车,梁牧也坐在副驾设置好导航,韩知夏低头一瞥目的地的方向和预估时间,便猜到大半。
他提前出发,是想先去郊区的墓园看看梁熠川。韩知夏没问他为什么想去,也没问为什么是现在。
车在高速上沉默地行驶,良久,梁牧也才开口:“我还记得熠川第一次滑雪的时候。我俩在密云,跟着我爸。你也在,肖阿姨还有他女儿他们也跟着一起的。”
韩知夏想起来,微笑着点点头:“嗯。”
“那年我十五岁。那号称是南山雪场落成之后第一趟,想买票都买不到的,我爸搞到的什么贵宾入场券,咱们一家四口一起。”
“那时候我和你爸已经——”
“嗯,我记得。可那会儿熠川一直希望你俩能够合好。他还经常明里暗里撮合。”想起往事,韩知夏也不禁笑起来。
“我爸滑了两趟就去餐厅谈什么生意去了,把熠川交给我带。我当时就偷偷拉着他,从新手坡滑走了。”
“你还……?”韩知夏竟然也不记得有这段故事。
“嗯,那会儿你和肖阿姨聊得正欢,你俩也没看着。我和熠川在那两个中级道,滑了一下午。我其实知道他害怕,那么大点儿的孩子,一摔就能摔到坡底,大人都怕呢。但我滑什么路线,他就滑什么路线。每次我以为他掉队了,回头一看,都看到他那个小影子,就跟在我后面,追着我。他咬住一口气,就是不能输给我。”
韩知夏的笑容渐渐淡去,她猜到了梁牧也的意思。她有点不忍心听他讲完。
“小孩儿,都是那个脾气。你小时候也挺……”
“后来有次我接他回来的路上,我偏要问他,得第一之后想做什么,奥运会之后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当时,好像有种强迫症,非要证明自己的理想比别人崇高似的。去年年初在加拿大集训的时候,钟彦云跟我说了句特含蓄的话,他说什么,最高的山不是眼前这座。我以为他的意思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跟速迈那个宣传语似的。
“后来我觉得,不是这个。最高的山不是珠峰,不是密云那个天仙瀑,也不是什么CMDI墙。这几年,我把许多精力用在了恨我爸这件事上。我觉得熠川想滑雪,想得名次,想参加冬奥,尤其是最后这两年,甚至能背着我爸去参加那个比赛,都是为了获得他的认可。……可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他这么努力底往前跑,是不是也是为了追上我。”
韩知夏声音有点抖:“牧也,你原谅了池羽,你原谅自己了吗?”
隔了好久,梁牧也才低声开口:“我值得吗?这几年,我……总是执着于那么遥远的山。把近处的人,都给忘了。无论对你,对熠川,还是对……“
声音停顿片刻。他扭头看向窗外,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能把这句话说完:“在云顶,我有话对他说,我没说完,就走了。我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就失去他了。我……”
韩知夏单手扶把,腾出右手扶在他肩膀上。
许久,她才低声道:“牧也,你的事情你自己去悟,我就说说我自己。我和你爸刚认识那时候,我没看上他的外表,他那会儿也没什么背景,更没什么钱。我是看上了他的志向,他爱拼敢拼的劲儿,他的满腔热血和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