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牧也点头:“嗯。”他知道,父亲梁建生是白手起家打拼出一番事业的,这点无可辩驳。
韩知夏接着说:“可我是后来才明白,是有了你和熠川之后……我花了十年时间才明白,我不是嫁给了他的理想。我是嫁给了理想背后这个人。”
墓园渐渐近了。在北京的墓园是韩知夏选的,依靠着一座小山,上面植满松柏,被一条天然的河流环绕。
出来得仓促,他们只是在门口买了花束。梁牧也等韩知夏先过去把花放下,然后单独上前,跟梁熠川说话。
他说,今年一直在贵州拍电影,清明节没能看你,现在来是有点晚了。电影拍完了,荧幕上映可能困难,但是至少完成了一个项目。你说的对,要庆祝每个小小的胜利。所以我应该庆祝,而不应该把眼光都放在那些没完成的事情、没达成的目标上。
韩知夏高挑的身影在远方温柔注视着。他们兄弟俩的名字,都是韩知夏起的,一个是原野,一个是河流。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孩子,韩知夏曾经说,也都要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只不过,熠川先我们走一步。梁牧也只觉得有股强大的精神力量环绕着他,让他把心里话都说完。
他底下头,又开口说,熠川,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还记得你那个滑单板的朋友吗。池羽,对,就是他。他成了世界冠军。他说,他很想你。他想和你一起滑野雪小树林。我……要去找他了。我想和他在一起。之后,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再带他一起来看你。
从墓园刚刚出来,梁牧也内侧口袋传来一阵震动。
他拿出手机一看,来电人是郑成岭。
“小池怎么样?昨天给你发短信你也不回,给他发就更没信儿了。”郑成岭语气也挺急。
“受了点伤,还好人没事,”他说,“昨天晚上他经纪人打电话跟我说的。不好意思老郑,昨天实在是……”
“网上都炸开锅了,说什么的都有,真是吓死个人……”郑成岭叹口气,“我这也四十好几的人了,这心脏真经不起折腾。当时你在格凸那一下,之后又是黄鹤,已经够……”
“嗯,”梁牧也这才说,“我这就飞过去看他。到时候,也会替你跟他问个好。”
“除了问好,还要说句谢谢,”郑成岭这才开口,很郑重地说,“梁牧也,今天一早我收到组委会的邮件。《攀》的审核……通过了。”
梁牧也停住了脚步。
“怎么……难道是……”
难道真的是池羽?难道杨立峰那天在饭局上提的第一个要求,竟然不是说着玩的?他锱铢必较了一辈子,突然决定扮君子,遵守诺言?
问题很多,他一时间竟然数不过来。可最后,却一个都没有问出口。他一个无神论者,也不得不相信生命中有些充满神性的时刻。有些问题,他不必知道答案。
他也还年轻,还扛得起任何代价。海空了就填海,天裂了就补天,要找的人就在远方朝他招手。他要头也不回,坚定地往前走下去。
梁牧也最后看了一眼远方。晨光穿破了树林间的浓雾,而初升的太阳泼洒在墓园尽头那条温柔流淌的河上。就在那一刻,一阵微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而河水闪闪发光。
似是熠川在对他说,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梦想都实现。
作者有话说:
BGM: Songs My Mother Taught Me – A. Dvo?ák
第73章 高山
梁牧也是一个人飞的新疆。韩知夏把他送到了机场,在他下车时,不忘紧紧地拥抱他。一个人的拥抱,两人份的力量。
她说,妈妈祝你好运。一定要幸福啊。
梁牧也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他只是回,我做好了决定,可还要看池羽怎么说。
他想,之前韩知夏说他有些地方像梁建生,这是句气话,可未尝没有其道理。理想也好,各种主义也罢,都是抽象的、遥远的概念。爱抽象的概念容易,而爱具体的人很难。
在这座高山面前,他应该永远谦逊。韩知夏想说的,应该是这个。
医院公共区域,楼道里的记者已经蹲了一排。事情已经过去一天,本要拉开‘全民冰雪季’帷幕的备受关注的巅峰挑战赛出现意外,直播突然中断,而大山自由式滑雪当家明星池羽则不知下落。那一刻,对于见证悲剧的猎奇心理早就超过了人对事故本身的关心。所有社交媒体上,圈内圈外人都在讨论这件事。讽刺的是,池羽年初赢得FWT冠军都没有获得的热度和讨论度,竟然因为一场事故达到顶峰。
张艾达盯着疲倦的脸站在一群人的队首,笔记本电脑没电,手机被几百个电话硬生生打到关机,她脱了妆,发型也凌乱,挡住身后那一扇门,颇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张姐,让我们进去吧?就五分钟。”跟她熟识的《体育周报》记者又问了一遍。
张艾达哑着嗓子说:“他在睡觉。你要是愿意等,就在这儿等。我没法给你保证。要看他醒来时候的状态。”
楼道尽头的光线暗了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
她想都没想,就说:“媒体先去旁边登记一下——”
那道声音说:“是我。”
张艾达抬起眼睛,那一刻仿佛也看到了救星:“梁牧也?”
排排坐的记者都是跑体育口的,没什么人认识他,也就没人拍照。
梁牧也带着自己的黑色防水行李袋,挤了过去,低声跟她说:“来晚了。有什么你需要的吗?水?充电器?”
是真的救星。“太好了,我充充电。”
“你助理呢?”
“在北京替我开会,走不开。”走廊里都是记者,他俩不好交谈。梁牧也看出来了,张艾达一个人既要关照屋里那个人,又要顾及屋外,几乎一宿没睡, 早就疲惫不堪。
“我先进去一下。把要充电的东西拿给我吧。”
张艾达没拦着。
屋里,气温恒定在二十多度,只有空调发出的白噪音。池羽闭着眼睛,左手还贴着个卡通创可贴,看来是白天输液来着。
两根肋骨骨折不算严重外伤,只需要保守治疗,但这次他的脑震荡比较严重,全天都在耳鸣,起来吐了好几次,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大夫本来昨天要放这位VIP病号回家,一看这架势,又把他留院观察了一天,点滴也安排上了。
手伸了出去,轻轻碰到他肩膀,池羽好像在睡梦中有些排斥,身体动了一下。梁牧也又收回了手。
他轻手轻脚地搬了个凳子,就在旁边撑着下巴坐着,看着他。他想,这张单人床看起来比斯阔米什那个还宽敞点,如果他硬是要躺上去,应该也是有空间的吧。或许床本身是一样大的,可是池褪去一切衣物,穿着个病号服,在一沓被子里面,显得更单薄。他说不清楚。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池羽开始翻身,嘴里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像是呓语。
梁牧也以为他醒转,就伸手开了床头灯。
没想到池羽被这强光线一照,反应更加剧烈,他不断地挣扎,大口呼气,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不要——“
车灯,远光灯,大雪,世界崩塌,翻转,然后沉寂。
又是噩梦。
张艾达昨晚在陪床,池羽就硬撑了一晚上不敢阖眼,他知道闭上眼睛后他会看到什么。亲历过雪崩的人,很难不重新回顾那一刻。可在张艾达面前,他没有资格脆弱。
撑到了今天下午,他终于再也撑不住,昏睡过去。
梁牧也看他这个状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他左侧轻轻叫醒他名字。
叫了三次,他终于醒转,眼眸里的困惑和急切更多。梁牧也的手一直放在他肩膀上。
“是我。池羽,看着我,是我。呼吸,注意呼吸的节奏——你没事儿了。”
深呼吸。吸气,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呼——呼气。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注意节奏。我是安全的。
得过了五分钟,池羽才完全平静下来,他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梁牧也拿了个毛巾帮他擦了擦,又给他递水。梁牧也在看到他的反应后,就把床头灯又熄灭了,两个人在黑暗中无言对视。
最后,是梁牧也先说:“我来晚了。”
池羽几乎是本能地回道:“没关系。”
“我想——”
“你能——”
梁牧也终于忍不住,没等他话出口,就凑上前去,紧紧拥抱他。不敢碰他肋骨往下,他就搂着他的肩膀,以一种要将他灵魂揉碎和自己融成一体的力度。
“对不起,我来晚了。”梁牧也又说了一遍。
池羽叹口气,把下巴放在了他锁骨窝。
“昨天……我也本来就该是睡觉,没关系的。”池羽似乎是想给他解围,可话没说完整,声音就哽咽。有些太不真实了。噩梦到美梦的距离如此之近,他从惊恐中醒来,又跌入实打实的怀抱之中,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不是昨天,”梁牧也低着头,抵住他左边耳朵,似乎是怕惊扰到他,轻轻地说,“不只是昨天。池羽,我来得太晚了。”
池羽抱他抱得太紧,好像生怕自己一撒手人就跑了。他胳膊又很有劲儿,勒得梁牧也肋骨发疼,右肩膀也酸涨起来。可梁牧也一句话也不说,就维持着这姿势。两个人在黑暗里紧紧相拥。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门被叩响。梁牧也稍稍放下胳膊,但还是执意拉着他的手腕。他咳嗽一声,示意张艾达可以进来。
“我……来拿一下电脑。醒了?”张艾达轻声问。她刚刚在外面,也看到了房间那盏灯亮。
“刚过不到四十八小时,就别采访了吧。”梁牧也能猜到她意思。池羽刚刚经历了可能是人生最惊险的一次雪崩后逃生,普通人光身体恢复就要十天,目前他输液都没输完,两天吃不进去任何东西,还要接受媒体的盘问,要去复原这场悲剧,以第一视角重新亲历一切。实在是残忍。
可张艾达没理他,只看着池羽。池羽扫了床头柜一眼,梁牧也就又把水递给他。他喝了口水,才说:“五分钟。让我穿上件衣服。”
张艾达摊手,那意思是,他已经决定了。梁牧也就没再说什么。
临走之前,张艾达又嘱咐他:“不要评论赛会方的事情,一切都还在调查中。就说说你自己。也不要说你做错了什么。我会告诉他们不要拍照。”
池羽点点头。五分钟过后,张艾达起身开灯,走向门口。池羽胳膊肘推了推示意,于是梁牧也在最后一刻,才放开他手腕。
说是五分钟,张艾达还亲自筛选了人,只放她眼熟的媒体进来,可最后还是变成十五分钟。梁牧也在屋外听着,池羽的话仍然很少,可思路清晰。说来说去,大意也就是一句话。
大山野雪充满了未知性,危险也是这项运动的一部分。能够幸运生还,要感谢我的朋友们,和救援人员们的努力。
梁牧也和张艾达在门外,一左一右靠着门框,好像门神一对。张艾达每听池羽每说一句,都微笑着赞许地点头,难掩自豪。可梁牧也每听他说一句,眉头就皱得更深一点,他心里头难受。
他不禁想到一年多前,在他家门口,池羽在回城的路上睡着,又在睡梦中惊恐发作。那时候,他推开他的手,一个人往阴冷的屋里走。如今,很多事情依然没变。来了不代表一切,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等晚上六七点钟,大夫过来检查,各路媒体得到了点能写的素材,这会儿才散得差不多。等检查完毕,大夫说明天可以出院,张艾达终于可以去宾馆休息一宿。
池羽终于又吃进去点东西。梁牧也坐在他旁边也吃了两口,可他根本没什么胃口,一直在帮池羽拿东西和递水。
等看他吃饱了,有力气了,梁牧也才说:“你现在……想聊聊吗?不想的话,可以歇会儿。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池羽这次说得坚定:“我想。在重庆,你匆匆忙忙就走了——”
“是我没说完,”梁牧也抢着说,“答案是可以。我愿意。也不是因为你去巅峰挑战赛,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只因为你……是你。其实……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池羽,我叫你去云顶,就是想跟你表白的。”
池羽听他这么说,也是有点惊讶。
可他仍是说:“你说的,我都信。其实昨天……不,前天,我去参加巅峰挑战赛,也不全是为了你,”他有点无奈地笑了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可我确实是想,是为了黄鹤,为了一格,为了郑哥。你们的努力,值得被看见……”
梁牧也想回应什么,可一时间语塞,他没说出话来。这实在是太像是池羽会说出来的话了。他不会玩儿爱情游戏,明明手握王牌却不懂得怎么吊着人,他只把最赤诚的一面剖给自己。确实不是为了自己,至少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群人的梦想。可此刻,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知道,”梁牧也隐去之前在北京和杨立峰那个饭局上的种种,只是说,“飞之前,我得到消息,电影过审了,明年一月首映式见。我希望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池羽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太好了。那就太好了。”
梁牧也清了清嗓子,这才说:“我也有别的话对你说。”
池羽十分紧张地点头。
梁牧也这才开口,慢慢地说:“有些话……我得先说在前头。池羽,我不是个好的哥哥,不是个好的朋友,更不是一个好的爱人。我很自私,我做的所有决定,能做到的只有对得起我自己。之前的一年多,不,之前四年里,我忽略过你的想法,误解过你的好意,总把事业、理想这些虚无的东西放在你的感受之前。其实,真正需要请求原谅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我希望你看好了,你选择的是什么样的人。然后,再考虑考虑,是否可以能……”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严肃,这次,竟然是池羽先笑了。“我选择的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个问题吗。如果是,我可以回答你。”